文|蟠桃叔
仇一凡是搞泥塑的,是西安市群眾藝術(shù)館發(fā)了“紅本本”的民間藝術(shù)家。我們都叫他老仇。
對于“民間藝術(shù)家”這個稱號,老仇有個人意見。在一次群藝館的聚餐中,老仇喝多了,拉著鄰座的我掰扯:“咦,藝術(shù)家就藝術(shù)家嘛,前面為啥非要加‘民間’呢?你是做記者的,懂得多,你說說這是咋回事?”
我說我也搞不懂。
他憤憤地自飲了一杯,繼而哈哈大笑。絡(luò)腮胡子,一嘴生動的白牙。
其實,老仇很看重自己民間藝術(shù)家的身份。但凡群眾藝術(shù)館有活動,他都會來,帶著自己的泥人—用黃土捏的喂奶婆姨、撒尿尕娃……
老仇愛喝酒,醉了就手舞足蹈,旁若無人。那些群藝館的民間藝術(shù)家見老仇醉酒就說“酒杯一端,驢笑馬歡”。
有一年大家去韓國進行文化交流,帶隊的是群眾藝術(shù)館的王主任。王主任跟老仇“約法三章”:不準(zhǔn)喝酒,不準(zhǔn)喝酒,不準(zhǔn)喝酒。
老仇搗蒜一般點頭答應(yīng)著:“不喝,不喝,真不喝。”
在韓國一共10天,老仇真的滴酒未沾。大家又說:“只吃泡菜不喝酒,老仇酒膽狗叼走?!?/p>
老仇眼睛一瞪,說:“王主任說不喝,我就不喝嘛。”
我是知道仇一凡的故事的。中學(xué)畢業(yè)后,他去了西安郊區(qū)一個叫龐留的村子。有次農(nóng)忙后,他回到城里逛,看了一場阿爾巴尼亞的電影《第八個是銅像》??赐觌娪埃艿絾l(fā),回到村子搞了一堆稀泥。老鄉(xiāng)以為他要盤熱炕,結(jié)果他捏了一個泥人。
有人說老仇當(dāng)時捏的是漂亮的女青年某某某,長辮子、花衫子,是他暗戀的女神;也有人說他捏的是村里的張老漢,因為他們經(jīng)常去張老漢家吃柿子拌炒面,和張老漢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說法不一,無法求證。
后來,仇一凡回城后進機械廠當(dāng)了工人。結(jié)婚、有娃后,家里開銷大了,廠子卻不景氣了,仇一凡就辭職了。他搞過裝修,弄過門頭設(shè)計,做過合金門窗,還賣過旅游紀(jì)念品……掙過錢也賠過錢,經(jīng)過一番辛苦,也僅是混了個肚子圓。肚子里是啥?是西鳳酒,是褲帶面,是意難平,是心不甘。用咱陜西話說,老仇就是“從小賣蒸饃—啥事都經(jīng)過”。
沒有掙上幾個錢,胡子卻白了。老仇心里煩躁,閑了總愛喝幾口酒。媳婦不讓喝,他就跑到樓下的花壇里挖點兒泥,捏泥娃娃。
捏啊,捏啊,捏出名氣來了。有一天接到一個電話,是群眾藝術(shù)館的王主任打來的。
仇一凡聽王主任說完,差點兒摔了電話:“親娘啊,咱終于找到組織了!”
我總覺得老仇就像李逵,王主任就像宋江,群眾藝術(shù)館就像水泊梁山。你說李逵能不服宋江嗎?
2009年夏天,群眾藝術(shù)館在戶縣(今西安市鄠邑區(qū))康王村做了一期“話說西安”大講堂的活動,去的人很多。去這個活動能看熱鬧,還能吃到當(dāng)?shù)卣诘难潕妗?/p>
王主任去了,仇一凡自然也跟著去了。
那天會場氣氛極好,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都來看熱鬧,比鬧社火、逛廟會還熱鬧。有人拉了條長凳,攛掇著讓人蹲上去表演老陜吃面。
眾鄉(xiāng)親面皮薄,你推我,我推你,不好意思上去。最后,兩個身高一米八的大漢被推舉出來,是老仇和老米。
老米是個大鼻子的德國人,中文名叫“米五斗”,熱愛中國文化,是陜西女婿。
就見凳子兩頭兒,一頭兒蹲著仇一凡,一頭兒蹲著米五斗,兩個人端著大碗開整了。寬面長條,油潑辣子,筷子一提,能扯三尺。兩人也不怯場,當(dāng)著幾百號人的面,呼嚕呼嚕地吃了個過癮,那架勢真是:碗一端,真舒坦,給個縣長都不換!
那畫面特別有民俗味兒,特別陜西,特別豪氣。“關(guān)中八大怪”里的“三大怪”就在這里體現(xiàn)了:“面條像褲帶”“油潑辣子能當(dāng)菜”“板凳不坐蹲起來”。
當(dāng)時,幾十個攝影記者對準(zhǔn)他倆咔嚓咔嚓一陣猛拍。后來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火了,他倆成了老陜吃面的經(jīng)典形象代表。
此后,那些照片還成了西安城一些面館的海報。有認(rèn)識他倆的人通風(fēng)報信說:“你們的肖像權(quán)被侵犯了,趕緊去維權(quán)吧。”
據(jù)說,這兩個人真的就約好一起雄赳赳、氣昂昂地維權(quán)去了。兩人一進貼了他們照片的面館,面館就轟動了。面館老板又是端面又是端面湯,又是舀辣子又是剝蒜,又是要簽名又是要合影。吃了人家的嘴軟,維權(quán)的事他倆也就不提了,反正吃了一個肚肚圓,皆大歡喜。
據(jù)說,老仇帶著老米用“維權(quán)”的方式吃了西安十幾家面館的面,不是為了吃面,而是為了獲得肯定、接受贊譽,那是一個“骨灰級”吃面人更高層次的精神需求,還有許多家面館因為路遠沒來得及去呢。
后來又聽人說,這兩個人成了“吃面表演藝術(shù)家”。雖然知道這是開玩笑的話,但有次碰到他倆后,我還是忍不住問他倆到底是怎么回事。
米五斗笑而不語,仇一凡一臉得意。
老仇說:“有個活動,請我倆去主席臺上吃面。我們坐,他們站。我們吃,他們看。”
然后,他比畫了一下那個碗有多大—我覺得那是一個臉盆。
之后,他又比畫在酒廠用多大的碗喝酒—我覺得那還是一個臉盆。
我一本正經(jīng)地對老仇說:“這次你這個吃面表演藝術(shù)家的前面是不用加‘民間’二字的。”
仇一凡露出了很享受的表情。
我說:“真的,看你吃面就是一種享受,氣勢昂揚,生龍活虎,和看陜北的安塞腰鼓感覺一樣,帶勁兒,壯美!”
這時候,仇一凡居然顯出一種小姑娘的嬌羞,歪著頭,用細(xì)細(xì)的聲音說:“如果我吃面吃出了一點點成績的話,一切歸功于我的泥塑創(chuàng)作。小楊,你想,我捏泥人,捏咱老陜,不能坐到屋子里想著捏啊,要從生活中觀察啊。咋端碗,咋捏筷子,咋攪面,咋挑面,咋張口……咱老陜吃面都是有章法的,都是成體系的。老陜吃面不是光靠一張嘴,他吃面時心里歡喜啊,所以他的眉眼都是活的,他的鼻孔都在唱歌哩。觀察不到位,就無法進行藝術(shù)上的夸張。不客氣地說,在我的心里啊,裝了100個、1000個吃面的老陜……”
他突然大嘴一咧,發(fā)出一陣大笑,嚇我一跳。這老仇!
因為種種原因,從2012年起,我暫別了深愛的非遺圈子。此后,我和老仇倒是見過兩次。
一次是他路過我們單位,他不上樓,也不下自行車,兩腿撐著地,喊我下樓在路邊閑聊幾句。
他告訴我,他在忙著弄一個上百人的大型泥塑作品。
我知道,老仇憋著勁兒要搞一個傳世的東西。
第二次相見是在大明宮小學(xué)。該校給老仇提供了一間空閑的教室作為工作室,他的大型泥塑作品就是在那兒完成的。
作品很震撼。黑壓壓一片泥人壓到心上,讓你想?yún)群?,讓你想流淚。
我當(dāng)著老仇的面狠狠地稱贊他:“老仇啊老仇,你是真的藝術(shù)家!”
老仇謙虛道:“民間,民間!”
當(dāng)天,看完泥塑,我、老仇和群眾藝術(shù)館的王主任等幾個人一起吃飯。老仇照例喝醉了。
王主任那次沒有攔著,說:“讓老仇痛快一回吧?!?/p>
晚上,我和王主任把老仇送回去,架著他上了6樓的家。那是含光路上一個破舊的小區(qū)。他媳婦臉色難看,想罵老仇,但看在王主任的面子上忍住了,只嘆了一口氣。
對了,他家擺滿了泥人,沒有1000個,也有500個,像小型的兵馬俑陣。
兩年時間匆匆過去了。
聽非遺圈的朋友說,老仇生病住院了,瘦得厲害。本來約好了去看老仇的,我卻因為忙碌遲遲沒有實現(xiàn)。打電話問他病情,他說無礙。
我問:“泥人還能捏不?”
老仇嘻嘻哈哈地說了句怪話:“能,身上搓下二兩泥就能捏?!?/p>
我笑了,又問他:“面還能吃不?”
老仇:“沒辣子吃一碗,有辣子吃一盆?!?/p>
我:“酒呢?”
他不回答了,在電話那頭兒笑。我猜他當(dāng)時是想說“喝”,但是他媳婦在旁邊,他就只好哈哈大笑。
約好等他出院了一起吃面,把米五斗也叫上。
2013年12月11日深夜,我收到一條短信,是用老仇的手機號發(fā)過來的:“尊敬的叔叔阿姨、親朋好友:我是仇一凡的兒子仇龍,我的父親因病離世……”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
老仇享年59歲,鐵塔一樣的漢子說沒就沒了。
幾天后,我在網(wǎng)上看到王主任寫的悼念仇一凡的文章,配了幾張圖,其中就有一張是和米五斗一起吃面的。頓時,我的眼淚就下來了。
第二天,我一個人去了老孫家泡饃館。那里有老仇生前創(chuàng)作的一組表現(xiàn)老西安風(fēng)情的大型泥塑作品。
你看,你看,真好啊,這群泥人里有你,有我,也有我們的好朋友,我們的吃面表演藝術(shù)家老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