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胡蘭
1
“炭紙兒”“炭紙兒”……狹窄幽深的小巷,幾個八九歲的男孩,緊跟在一個小女孩身后,蹦跳著,哄笑著,夸張的語氣,怪異的神情,似蜂兒狂歡,又似群猴亂舞。女孩六七歲的樣子,身后的哄笑她并不理會。她昂著小腦袋,顧自向前走去。那笑聲,也知趣似的,漸漸由大變小,慢慢消失在小巷窄窄的上空。
多少年了,這樣的一幕,一直深深地埋在我的記憶深處。
彼時的故鄉(xiāng),每年秋末冬初,村里便有人前往深山老林里燒木炭,以備隆冬時節(jié)御寒取暖。那時,大伙兒尚不知可以拿木炭換成鈔票,亦不知私自入山燒炭有違法之嫌。山鄉(xiāng)人的日子,有著與大山一樣的秉性,粗糲、淳樸。這古樸而略顯原始的生活方式,在這偏遠的山村,不知延續(xù)了多少年。當然,比起先前滿屋子煙霧繚繞的燒柴取暖,已經(jīng)文明了不少。當一擔一擔黑黑的泛著白光的木炭挑回家的時候,家里人除了高興,還帶著深深的憐愛。那一個個挑炭的人兒,在曲曲彎彎的山間小路上,在冬日的瑟瑟寒風中,顯得又黑又瘦。我的腦海中,清晰地記著我日漸年老的父親和尚未成年的哥哥挑炭回家的情形。父親滿臉滄桑,眼窩深陷,原本白皙的面龐被炭火熏得失去了以往的光澤,顯得黑而干瘦。然而,他濃黑的眉毛下那深陷的眼睛里,閃動的依然是往日慣有的堅定的光。哥哥臉色黝黑,下巴尖瘦。過早經(jīng)受的生活磨礪,已讓這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早早褪去了身上的頑皮。他們帶了少許糧食蔬菜和簡單的生活用品,從進山砍柴、挖窯、裝窯,到燒窯、封窯、開窯,在這片遙遠的大山里,沒日沒夜地辛苦勞作了近一個月之久。
幾個不屈服于被燃燒最終化成灰燼的小小炭粒,從裝得緊實的木炭簍里尋得一絲縫隙,興奮地蹦到了地上。小伙伴們像見著了香甜可口的糖塊一般,興奮地撿起。粗黑的線條,便肆意鋪陳開來。一會兒工夫,墻壁、樹干、地面,就有了他們的得意之作。高山、田舍、樹木、溪流、男人、女人,清晰又模糊。靈動中,透出幾分野性。那些小炭粒,大伙兒稱之為“炭子兒”。而我,管它們叫“炭紙兒”。
童年的記憶,如刀刻一般。小時候,我的舌頭好像不大聽使喚,不少屬于平舌音的字詞,從我的嘴里吐出,就變成了翹舌音,“子”成了“紙”,“刺”成了“赤”,“思”成了“失”……用我家鄉(xiāng)的土話講,叫“卷舌頭”。我暗暗地著急。村里幾個比我年長的男孩,在背后偷偷給我取了一個外號“大舌頭”。他們常常有意無意、不管不顧地在我的面前重復那些不準確的發(fā)音,或者干脆一遍一遍大聲叫著我的外號。
我氣憤又難過,可總歸不敢有什么反抗,亦不知如何反抗。男孩欺侮女孩,甚至以此為樂,在那時的鄉(xiāng)村,是見怪不怪的。每次一見到他們,我就故意做出一副不服氣的樣子,昂起小小的頭顱,不去理會他們。我的心里,也著實憋著那么一股勁兒。
山村的農(nóng)家孩子,大多入學晚。我八歲多入學后,很快進入角色。只是語文課上漢語拼音的學習總是令我頭疼?!癦、C、S?!崩蠋熞槐橐槐榻掏瑢W們發(fā)音??稍谖业淖炖铮瑓s總是變成了“ZH、CH、SH”。齊聲誦讀,倒是沒什么。縱是心里著急,別人也不會輕易發(fā)覺,像南郭先生濫竽充數(shù)一般。一次,老師讓同學一個個站起來發(fā)音,以檢查她的教學成效。我緊張起來,下意識地不斷調整著舌頭的位置,希望能有比較好的表現(xiàn)?!癦H、CH、SH?!?唉,這該死的舌頭,咋這么不聽話呢?已經(jīng)有幾個同學笑出了聲。我臉上一陣發(fā)熱。老師并沒有批評我,她只是皺了皺眉,叫我坐下,接著叫下一個同學。
課后,“大舌頭”的外號,便被幾個調皮的男生叫了出來。盡管很生氣,卻無可奈何,任憑他們把我的外號叫得山響。唉,舊傷未愈,新傷似乎又已添上。
我的舌頭真的比他們的大嗎?有幾次,我有意讓小伙伴伸出他們的舌頭,讓我瞧一瞧,以此驗證自己的舌頭是否真比別人的大些。
我一次又一次悄悄躲進房間,對著一面小小的鏡子伸出舌頭細細查看。長圓的形狀、大小適中、色澤淡紅,平整、柔軟、靈活,跟我見過的小伙伴的舌頭沒什么兩樣。然而,同學口里有意無意蹦出的“大舌頭”三個字,像針一樣,一次又一次,扎著我的神經(jīng)。我的心里,便有了一種無力回擊的疼痛。
我有著與生俱來的強烈自尊,以及伴隨這份自尊而生發(fā)的敏感和不甘。我常常躲在偏僻的角落,一邊暗自神傷,一邊偷偷地反復練習發(fā)音。也許真應驗了那句“功夫不負有心人”吧,升入二年級后,不知不覺中,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能很好地念出平舌音了,心里別提有多高興??墒牵切┱{皮的男生,怎會輕易放棄他們自以為的樂事呢?
其實,當時這么個小事,也沒幾人知道。山鄉(xiāng)的學校,一個班也就一二十個學生。同學口中的外號,或許并無惡意,大抵只是男生的頑皮或惡作劇,也許笑一笑就過去了。在大多數(shù)人的童年記憶中,都有過被人取外號的經(jīng)歷。小伙伴思維活躍,想象豐富,調皮的男生往往逮住什么都可以叫出一個外號來,甚至有人以此作為向同伴炫耀的資本。只是,這些多少帶點不雅的外號,總會給人留下不愉快的記憶,甚至在我年少的心田,種下一顆名為自卑的種子。
人們常常被情感所左右,美好的,或不美好的,愉快的,或不愉快的,總會在情感的流波里留下印痕。不經(jīng)意間,一些令人不悅的、本不值得在意的物事,就在心里占據(jù)了不小的空間。生活里,人們常常犯這樣的錯誤,把一些不值得在乎的長久地放在心里,結果長久地傷了自己。在乎得多了,受傷也便多了。
2
“胡蘭今天穿了新衣服啊。”課間的走廊里,教我們語文課的劉老師正和同學們說笑著。我走出教室的當兒,老師笑著對我說。他的臉上滿含著親切。那天,我穿著一件嶄新的深藍色卡其布上衣,是用即將出嫁的姐姐的彩禮布做成的。我那時日常所穿的衣服,大部分是姐姐們穿得短了留給我的,雖然沒有補丁,卻褪色不少,一副灰不溜秋的樣子,好似將雨的天空,總是飄著灰黑的云朵。那時,我剛從老家附近的一所附中轉學到十多里外的鎮(zhèn)上就讀。
我羞澀地一笑,趕緊進了教室。我怕其他女同學說我的衣服土氣。雖然我的心里從來不曾有過要與女同學比穿戴的念頭,然而每次在衣著亮麗的女同學面前,便覺出自己的暗淡。我清一色的藍、灰、黑,怎么比得上五彩衣裳的光鮮?
記得我們班兩個家境較好的女生形影不離,她們著了色彩豐富的衣裳,時常在我的眼前晃過。其中叫娟的女孩,我的印象極為深刻。她的外貌亦如她的名字,秀麗、美好。她有雪白細膩的肌膚、高挑勻稱的身材、時尚漂亮的衣裳,好似一朵嬌艷欲滴、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只是對于學習,她的熱情并不高,日常去食堂端飯送米之類也都是由別人代勞。在她面前,我有一種自慚形穢之感。我們很少接觸,同學兩年,印象中沒和她說過幾句話。她的優(yōu)越感,在她的言行和衣著上,已經(jīng)顯露無遺。初中畢業(yè)后,我們各奔東西。未承想,多年后,在我與丈夫的聊天中得知,成年后的娟出落得更美麗動人了。漂亮成為她驕傲的資本??墒?,青春經(jīng)得起幾回折騰呢?美好的年華轉瞬即逝,她還是形單影只。她也曾向幾個男生示好,可是,在美貌和賢惠面前,他們無一例外選擇了后者?;▋好利?,卻花開有期。生活,最終要落到柴米油鹽和日常事務上。后來又聽人說,有一段時間,她患上了心理疾病,有人說她患的是“花癡”。我震驚不已,心里也為她悲哀起來。所幸?guī)啄旰蟛∏榈玫娇刂?,她嫁給了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為妻。再見她時,是中學畢業(yè)二十年后。由于長時間服用精神類藥物,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她,已是一個身材臃腫、面部浮腫的女人。我禁不住感嘆起花容的易逝,感嘆起疾病和歲月的無情,抑或還有某種不便言說的東西。
因為學習的認真勁兒,我深得語文老師的喜歡。他以一個老師的愛和敏感,覺察出了我的心理。他想用對我的關注,讓我變得大方自信起來。他常常拿了我的作文,在他任教的兩個班級作范文,進行誦讀或點評,或者推薦到??l(fā)表。在生活上,他也給予了我很多關心。寒冷的冬天,我腳上的解放鞋被雨淋濕了,他讓我拿去他的辦公室,放在炭火爐旁烘干。這是一個多么細心的老師啊。他還在我臨近中考時,送了一本文言文輔導資料給我,囑我好好復習。在我中學畢業(yè)后,老師還寫信鼓勵我:“不要再像過去那樣害羞了,要膽大一些。”這一份溫暖,已如烙印一般,永遠留在了我的心里。
去年春節(jié),遠嫁異地的妹妹來到我家,閑聊中說起年少之事。她說:“在考入師范前,就沒見你抬頭過。”乍一聽,我吃驚不小。細細回想,果真如此。上學期間,除了日常看書寫作業(yè)的正常低頭外,我常常是連走路也低著頭的。我至今保存的初中畢業(yè)集體照,蹲坐在前排的女生中,一個微微低著頭、一副沉思狀的人,便是我。記得當時取照片時,班主任老師笑我低頭在尋找什么。是啊,我在尋找什么呢?又在思考什么呢?妹妹小我兩歲半,和我同一年入學。她六歲,我八歲半。相比我,年齡上的劣勢和性格差異,使得她的學習成績遠遠落后于我,以至于數(shù)度留級,最終早早輟學,和兄妹們一起,在家中幫父母分擔著大量的家庭事務。對于我年年捧回的各種獎狀,她總是艷羨不已。
來到新的學校,在眾多新同學面前,原本學業(yè)優(yōu)秀、成績名列前茅的我,一時也變得默默無聞起來。像一棵小樹,被移植到森林中,那濃重的綠蔭掩蓋了小樹的蓬勃。我心里的自卑瘋狂生長。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轉學的第二年,青年節(jié)前夕,班主任老師找到學習委員,動員她加入共青團。學習委員莉是我進入新學校結識的第一個好朋友。在女孩子中,她屬于身材比較高大的,而性情卻很純樸。有一天,她悄悄和我說起老師讓她入團的事,且一再讓我也寫一份申請交給老師,說正好有個伴。我一邊嘆息著自己還不夠入團的條件,一邊硬著頭皮跟她一起寫了申請書,又一遍一遍反復抄正。工工整整的字跡里,藏著我的不安,也藏著我的希冀。第二天午休時間,我小心地手捏著疊得整整齊齊的申請書,跟在莉的身后,緊張地來到老師辦公室。待她將申請書交給老師后,我小心翼翼地將申請書呈上去?!澳阋矊懥耍俊崩蠋熃舆^我的申請書,脫口而出,很是吃驚的樣子。他大概壓根兒沒有想到,這個新轉來的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女生,也有這份膽量提交入團申請。我想,自己在老師的心目中,一定尚未達到他認可的條件,或者對于我,他實在還很陌生。我低下頭,不敢作聲,臉上一陣熱辣辣的,心里也后悔起來,真希望本就瘦小的我變得更小,小得可以找個地縫鉆進去。我想起曾經(jīng)在校園的花壇邊見到一株我從沒見過的植物——小小的身子,細細的枝葉,弱不禁風一般,瑟縮在艷麗的花叢下。我的心里生出一絲憐憫,蹲下身子,輕輕撫摸它的枝葉。不承想,我的手剛觸到它,葉片就立刻閉攏,葉柄也垂了下去。我一驚,難道它與我一樣,那么膽小羞澀?它是否因為沒有蓬勃的枝葉,沒有健碩的花朵,心里有了自卑?原來,它的名字叫含羞草。我覺得,我就是一棵小小的含羞草。
在忐忑和無望中,挨過了一些時日。一天課間,我正趴在書桌寫著作業(yè),突然見班主任老師朝我走來,我緊張地望著他,心里七上八下。老師教我們幾何,對待學生素來很嚴厲。他寬寬的臉頰上架著一副深色寬邊眼鏡,同學們都很畏懼他,背地里叫他“四只眼”。記得有一次,他剛進教室,就狠狠地批評起大家來,說同學們這次都沒有考好,又特別不點名地批評了幾個平時成績好的同學。我以為,老師重點批評的幾個學生中一定有一個是我。我心里很難過,下課后忍不住哭了起來,到食堂端回了午飯,卻一口也吃不下。他甚至因為自己的女兒沒有考好,抽了她耳光,她的嘴角流出了血。他的女兒和我同屆,在隔壁班。她的身上,沒有我們想象中的教師子女的優(yōu)越感,反倒是一副溫婉內斂的模樣。也許因為父親的嚴厲,我常常看到她的眼睛里透出怯怯的神情。
老師走到我身邊,將一個小小的紅色本子放到我的課桌上。他并沒告訴我是什么,也許在他看來,這只是再平常不過的東西。我小心打開,仔細一看,噢,是團員證!我非常榮幸地成為班上少數(shù)幾個團員之一,心里充滿了驚喜,以及對老師的感激。如今回想,年少的追求是多么可貴。這本紅紅的團員證,像一團小小的火焰,溫暖了一個膽小自卑的鄉(xiāng)村女孩前行的路。
一年半以后,我初中畢業(yè),如愿考上心儀的師范學校,成為班里唯一考學成功的女生,也成為家鄉(xiāng)方圓幾里第一個憑借讀書走出大山的女孩。
我曾在多篇文章里提到我考入師范學校這一人生經(jīng)歷,可想而知,這一經(jīng)歷在我的生命旅程中是多么重要。它改變了一個成長在偏僻山鄉(xiāng)的女孩的命運,使她從泥濘的田野、從山鄉(xiāng)的逼仄走向廣闊。若非師范這一程的饋贈,或許我將永遠低著自卑的頭顱,以我弱小的身軀,與大多數(shù)老實巴交的農(nóng)村婦人一樣,在泥土里艱難地撿拾著簡單而粗糙的生活。
3
我再也不用日日低著頭走路了。在童年的伙伴和衣著光鮮的女同學面前,我有足夠的理由昂起驕傲的頭顱。
有人說,在年輕女孩的自我認知里,大都認為自己是美麗的。有人把傲嬌寫在臉上,有人把傲嬌舞動在多彩的身姿里。而我,童年時種下的種子,已經(jīng)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生根、發(fā)芽,甚至長成了一棵大樹。
因為個兒不高,那一頭略帶稚氣的學生發(fā)也總是黑里透著淡淡的黃,“黃毛丫頭”便成了我的另一個“雅號”。我時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只丑小鴨,我也常常在心里暗暗做著丑小鴨變成白天鵝的夢。就是多年以后,這個夢,還深藏于我的心底。
我相信,這樣的夢,不僅是我,很多人也曾做過。甚至,有的人,一生都在做這樣的一個夢。
師范畢業(yè)數(shù)年后,一個酷暑天氣,我?guī)е鴦倽M一歲的兒子來到丈夫所在單位。在丈夫工作的鄉(xiāng)政府院子里,非常意外地見到了師范時的班主任老師,我驚喜地和他打著招呼。在校時,因為身材瘦小,我總是坐在教室最前排的位置。也因為我的刻苦努力和成績優(yōu)異,第二個學年的冬天,老師為我申請了一筆優(yōu)秀貧困學生助學金。我用這筆助學金購買了當時急需的御寒衣物和一把盛開著玫紅色繁花的漂亮雨傘,以及幾樣學習用品。老師的關心,我怎么會輕易忘記呢。如今相見,我以為,他也一定記得我,會很快叫出我的名來??墒?,老師沒有叫我的名字。他只是客氣而不失熱情地回應了我。后來鄉(xiāng)政府的文書告訴我說,老師見到我時,怎么也想不起是誰,告訴他名字之后,他大發(fā)感慨:“想不到胡蘭現(xiàn)在變得這么漂亮了,原先她是個黃毛丫頭呢?!蔽臅堑臀乙粚玫男S?,又是丈夫的同事,彼此十分熟悉。當他說到“黃毛丫頭”的時候,我們都忍不住大笑起來。后來又聽我的同班同學幾次說起,老師跟他們見面后,總是情不自禁地感嘆起我的變化。我想,一定是我當年那副“黃毛丫頭”的模樣,在老師的腦海中烙印得太深太深,以至于他總是難以把重新見到的我與之前的我聯(lián)系在一起。的確,此時已為人妻為人母的我,比起在校求學時的單純和青澀,成熟了不少。之前,因家貧無力購買漂亮的衣裳,我僅有的兩件新衣,是入校前在商店里買了布料,用我二哥自學的蹩腳手藝裁剪而成。我就像一個灰姑娘,眼看著班里其他女同學爭妍斗艷。我和班里一個與我家境相似的同學關系甚好,我們親如姐妹,無論是去食堂用餐還是閑時漫步,或者拿了書本在樹林里溫習,總是形影不離。時至今日,我們感情依然很好。回想我的學生時代,尤其是初中、師范階段,我基本屬于沉默的一個,且略顯不大合群,就是如今也大抵如此。這大概是一個人的天性和慣性使然吧。見到老師這天,我雖是和師范時同樣的齊耳短發(fā),而身上卻是之前從未想過的一襲粉紅套裙。在粉紅的映襯下,臉上掩不住的,是一位年輕妻子和新晉母親的幸福。是啊,正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女子最美的風華。我總以為,女人的美,不僅是青春,更是經(jīng)濟和精神的自立。
說起我和丈夫的相遇相識,有一個特別的故事。我?guī)煼懂厴I(yè)那年,分配到一個從大鄉(xiāng)鎮(zhèn)新分出來的偏遠貧窮的小鄉(xiāng)鎮(zhèn),在中心小學任教語文和音樂。他從那所農(nóng)村職業(yè)中學出來后,選擇去了這個新成立的鄉(xiāng)鎮(zhèn),在那里的鄉(xiāng)政府擔任文書。我去時,他已在那里工作一年半了。這個又偏又遠又窮的地方,是鮮有人愿意久留的。記得同我一起分配于此的一個男生,第一天報到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他接受不了山鄉(xiāng)的遙遠和貧窮。后來聽人說,他托人幫忙,重新分配到了縣城附近的一所中學。
我一直并不相信緣分這東西。巧的是,我報到這一天,就遇到了他。瘦高的身形,俊朗的面容,一身軍綠色衣服,一副淳樸的模樣。誰能料想到,這一面,竟注定了兩個素昧平生的年輕人一生的情緣。
那時報到,還要遷移戶口。我的戶籍三年前已由家中遷往師范學校,由農(nóng)村戶口轉為了城鎮(zhèn)戶口,如今要遷往分配工作的地方。我將遷移證交給他,我的戶口就登記在他們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屬于集體戶口。那時的社會分工不像現(xiàn)在這么細。鄉(xiāng)里的文書不僅負責處理鄉(xiāng)政府上傳下達、撰寫公文、打掃衛(wèi)生等日常事務,還兼管著戶口遷移、登記以及辦理結婚登記等事項。兩年后我們的結婚登記,就是由他們鄉(xiāng)政府的文書完成的。只不過,那時他已不干文書這崗位了,但后來總有人拿這事來取笑他,說他利用職務之便偷偷為自己打結婚證。他卻不爭辯,“嘿嘿”兩聲,一笑而過。
第一天報到之后,大概過了個把月時間,他便鄭重地托了他的同事,他的同事又鄭重地找到我的同事,向我轉達他的想法和希望,我沒有應允,也沒有回絕。過了幾日,他來到我們學校。在我的宿舍兼辦公室里,我們相對而坐。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雪白的墻壁上,勾勒出一個令人心動的剪影。說實話,我才出校門,壓根兒談不上社會閱歷和人生經(jīng)驗。只感覺,心里的某種東西又悄悄冒了出來。我輕輕地向他講述著一個臨時編就的并不美麗的故事。我說,我的一個長相帥氣的表哥,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一個偏遠地區(qū)工作。盡管十分不情愿,卻無力改變。掙扎了幾年,剩下的只有認命。婚戀,是他的終身大事。在那個山區(qū),他沒有多少更好的選擇,無奈,他娶了一個非常普通的女子為妻。然而,他的心,卻依然有著不甘。故事講完,我低下頭,偶爾偷偷看他的眼睛,想從他眼里讀出點什么。而他,卻是一臉的平靜。那澄澈的眸光,未起一絲波瀾。多年以后,當我再次向他說起這個故事,他微笑地看著我,說他當時即已明白我的用意。
自身“海拔”的不理想,一直是心里的一個梗。有時候,我也自嘲地想,每個人都是上帝咬過的一個蘋果。或許,不完美,才是真正的人生。
“人之氣質,由于天生,本難改變,唯讀書可變化氣質。古之精相法者,并言讀書可以變換骨相?!薄皶渡钫?,面自粹潤?!痹鴩f過這樣的話。他認為,讀書可以改變人的氣質,改變人的骨相,還說內心深得讀書真意的人,面容自然泛純粹、潤澤之光彩。時光荏苒,我不知道曾國藩的話在我的身上是否有了應驗,耳朵里倒是不時傳來師友或親朋有意無意的溢美,我自是心中竊喜。身為女人,在美譽面前,有誰會不歡喜呢?只是,多少女人,在這亦真亦幻的贊美聲中迷失了自己。去年,好友在為我拍攝的一幀照片上,用娟秀的筆跡題寫了這樣一行字:因為書卷,你早已脫俗得清麗。多年前為之講過故事,而今陪我走過三十余春秋的他,笑著對我說:“不管人家是真心還是假意,反正阿Q喜歡?!蔽覍λ恍?。提起阿Q,大多數(shù)人會面露鄙夷之色。可誰又能否認,其心底的某個角落,正藏著一個丑陋的阿Q。
我向來不擅長在外表方面包裝自己,少時因家貧無力包裝,年長后有了經(jīng)濟自主,卻缺乏包裝的理念和習慣。任何一種習慣,都是長時間浸染而成。所以,我在眾人眼里,一直是簡單和素樸的。當然,生活的“簡”,是我一直崇尚和追求的方式。法國的多米尼克·洛羅寫了一本名為《簡單的藝術》的書(張之簡譯),書的封面有這么一段話:“簡單,就是擁有極少,把空間留給必須和精華。簡單,讓生活擺脫使人精力分散、緊張不安的偏見、拘束和壓力,為我們提供很多問題的解決辦法。不要再擁有過多的東西,你將省出更多時間來關注自己的身體。當對自己的身體感覺良好時,就能忘記肉體的存在,專注于精神發(fā)展,達到充滿意義的生命狀態(tài),你將感到更加幸福!”
4
曾經(jīng)與幾個在我眼中頗有一些成績的文友聊到關于自卑的話題。令我沒想到的是,他們都肯定地告訴我,他們亦曾有過如我這般的心路歷程,甚至,如今依然存在。他們和我說起一路打拼一路掙扎的艱辛和卑微,說到動情處,眼中竟有點點淚光閃爍。我的心里,慢慢有了一份釋然。路遙也曾因為出身卑微,以及中學時一次因穿著破褲衩而遭同學嘲笑的經(jīng)歷,心里一直深感自卑,以至于成年后“需要常常以格外的張揚來抵消格外的自卑”。他帶著一份深入骨髓的自卑,和那從自卑中迸發(fā)的自尊與執(zhí)著,奮力跋涉。他度過了無數(shù)個艱難的白天和黑夜,他傾盡心力,在不平凡的歲月里創(chuàng)作出《平凡的世界》,最終與心底最深處的一份自卑和解。
精神分析學家阿爾弗雷德·阿德勒認為,人從一出生就伴隨著自卑感。他還曾說,由身體缺陷或其他原因所引起的自卑,不僅能摧毀一個人,使人自甘墮落,在另一方面,它能使人發(fā)奮圖強,力求振作,以補償自己的弱點。
既然這自卑本身乃是人生的一道哲學命題,我們所能選擇的,是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與之對抗,乃至和解。
偶爾,我向朋友說起自己真實的內心。無一例外,他們都使勁搖頭,甚至嗤我為玩笑。他們看到的,是我日常里昂首挺胸的堅定腳步,是我在人前的豁達和爽朗的笑。他們看不見的,是我深藏于內心的那一份自卑,以及因之而來的不屈和掙扎?;蛟S,正因為此,讓我得以從不息的追尋中生發(fā)出一份生命的熱忱,并與之握手相和。
生命還在路上,跋涉也還在路上。
人生漫漫,旅途遙遙,需要握手相和的,又豈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