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凱歌[青島大學,山東 青島 266000]
《離婚》是老舍1933年夏天所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也是老舍本人最喜歡的小說。在小說中,老舍“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寫出他的血肉來”。透過作品所描寫的北京小市民的婚姻生活,我們更能發(fā)掘出老舍在這部作品中對現(xiàn)代社會中個體的生存困境和出路問題的思考。小說中最突出的人物是張大哥和老李。張大哥是婚姻制度的忠實維護者,也是老舍筆下非常鮮明的、極其圓滑世故的這一類人物的典型。而老李與他截然不同,他始終在世俗中追求一些“詩意”,但是在妥協(xié)和敷衍之中被世俗社會裹挾,最終逃離北平。除了這兩個人物外,小說還勾勒了另一有趣的人物——丁二爺,他是老舍刻畫的理想式人物,他的出現(xiàn)彌補了老李的延宕,也可以看作是老舍對于老李的生存困境所尋找的暫時的出口。本文通過對《離婚》中這三個人物形象的分析,力求發(fā)掘出老舍《離婚》背后對個體生存困境及其出路問題的思考。
張大哥是老舍筆下一類典型北京市民的代表。他和《二馬》中的老馬、《不成問題的問題》中的丁務源,都是老舍勾勒的同一類型的人物形象。張大哥身上保有濃厚的封建思想殘留,他深諳社會的人情世故,有自己的一套生存哲學,在世俗社會中極力周旋,如魚得水,因此他十分安于現(xiàn)狀,不肯做出一點改變。但是相比于丁務源(在小說中讀者很容易理解他是作者設置的阻礙樹華農(nóng)場發(fā)展的反面形象),張大哥這一形象則更加豐滿,他非單純意義上的好人或者壞人。從文本表層來看,張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他熱心待人、面面俱到,讀者很容易據(jù)此將其歸于質(zhì)樸善良的北京市民一類,但從長遠的社會發(fā)展進程來看,張大哥又是阻礙社會前進的一大阻力,而這一面常常為讀者所忽視。
表面上張大哥被冠以“一切人的大哥”的名號,傾盡全力幫助有需要的人,但實際上他的幫助存在很大的問題。首先,他的幫助是毫無道德底線可言的。小說一開場,隨著張大哥與老李談話的場面拉開,在老李的事情還沒有被完全解決時,另一個人物便匆匆登場了,她就是二妹妹。在張大哥與二妹妹的交談中,我們得知由于二妹夫治死了人因而巡警將其捉拿了去,但是這在張大哥口中卻成了“還不至有那么大的罪過”,并且他向二妹妹信誓旦旦地保證:“能托人情考上醫(yī)生,咱們就也能托人把他放出來?!笨梢姡瑥埓蟾缃鉀Q問題的方式是托人情、找關系,他的幫忙也不講任何的公正、事理,是毫無道德底線的。
其次,他每次幫忙實則都是一次維護現(xiàn)狀之舉,他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維持一種“無事”的狀態(tài),讓每個小家庭無事,讓整個社會無事。小說中有一段文字獨白,是作者借老李之口道出了張大哥“幫助”的實質(zhì):“以熱心幫助人說,張大哥確是有可取之處;以他的辦法說,他確是可恨。在這種社會里,他繼而一想,這種可恨的辦法也許就是最好的??墒?,這種敷衍目下的辦法——雖然是善意的——似乎只能繼續(xù)保持社會的黑暗,而使人人樂意生活在黑暗里;偶爾有點光明,人們還許都閉上眼,受不住呢!”這段話點明了張大哥所謂的“幫助”,對于整個社會進程來說,實則是阻礙社會進步的破壞因子。正是“張大哥們”的存在,人們才安于當時社會黑暗的現(xiàn)狀,不肯打破“鐵屋子”。
張大哥這一形象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魯迅在《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塑造的聰明人這一意象式人物。面對奴才的訴苦,聰明人總是深表同情,對此奴才很是受用,他得到了安慰之后就繼續(xù)安于現(xiàn)狀,哪怕自己的實際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在這樣一篇否定性文本中,我們不難看出魯迅對于這類聰明人的批判和反思。聰明人表面上同情奴才,深感奴才之不幸,進而對其給予安慰,但實際上,正是由于聰明人的不斷安撫,奴才得以更加輕易地安于現(xiàn)狀,把那些由于對現(xiàn)狀不滿而產(chǎn)生的反抗情緒(即改變現(xiàn)狀的希望)徹底澆滅了。張大哥就是這樣一個“聰明人”,他所有的“幫助”其實最后都只有一個目的,即維護舊時代的婚姻制度,而把所有新事物、新思想作為“異端”驅(qū)逐出去,老李就是他眼中的“異端”。因此,在“張大哥們”的團結(jié)協(xié)作下,老李被驅(qū)逐了。老舍也正是看破了這一點,才在《離婚》中刻畫了張大哥這個傳統(tǒng)的衛(wèi)道士,揭露了張大哥美其名曰“幫助”之下的保守頑固、阻礙進步的一面。
老李是作者刻畫的新式人物,他受過現(xiàn)代教育,接受了新的思想,因而對于舊傳統(tǒng)維系的現(xiàn)實社會,他始終是不滿的,并且總是想要在現(xiàn)實之中尋求“一點詩意”。他所追求的“詩意”,在小說中可以理解為理想化的社會生活,但他卻總陷于理想與現(xiàn)實的糾葛中,來回掙扎,找不到出路。
老李是一個極為矛盾的人物,一方面他受到現(xiàn)代思想的影響,看到了舊的婚姻制度以及北平市民生活的諸多問題,并對此流露出了強烈的不滿;但另一方面,他的不滿又遲遲難以轉(zhuǎn)化成反抗式的行動,因此他只能在舊社會之中做苦悶的掙扎。敷衍的態(tài)度和延宕的行為構(gòu)成了老李這一人物形象最突出的兩個特點。
在家庭婚姻中,老李一開始就深受婚姻的苦惱,他感受到了在傳統(tǒng)婚姻制度支配下自己婚姻生活的不幸,想要離婚,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極易向以張大哥為代表的舊傳統(tǒng)妥協(xié)。從一開始“老李決定了接家眷,先‘這么’活著試試”的妥協(xié)讓步到后來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協(xié),老李始終在自我安慰“不負生平美的理想”和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接了家眷來理當覺出親密熱鬧,可是也不知怎么只顯著奇怪隔膜與不舒適”之間搖擺不定。他的新思想時常會難以抵擋強大的舊思想,因此他雖然意識到舊傳統(tǒng)的諸多問題,可仍然選擇性地無視,甚至試圖自我勸慰,融入舊家庭中,享天倫之樂。李太太的無知和馬少奶奶的“詩意”也時刻提醒著他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距離。“老李不敢再看。高跟鞋,曲線美,肉色絲襪,大紅嘴唇,細長眉……離李太太有兩個世紀!”“老李心中的紅衣人影已有了固定的面目,姓黃,很美,棄婦,可憐蟲!愛是個最熱,同時又最冷的東西!設若老李跟——誰?不管誰吧,一同逃走,妻、子、女,將要陷入什么樣的苦境?不敢想!”他一方面尋求無聊家庭之外的“一抹詩意”,另一方面卻始終脫離不了現(xiàn)有的家庭,因而在無限的自我否定與矛盾之中痛苦地活著。
在舊社會的官僚制度中,老李身為舊政府機關的小科員,對于自己的工作是極其厭惡的。他這樣描述自己工作的衙門:“看見了衙門,那個黑大門好似一張吐著涼氣的大嘴,天天早晨等著吞食那一群小官僚。吞,吞,吞,直到他們在這怪物的肚子里變成衰老丑惡枯干閉塞——死!雖然時時被一張紙上印著個紅印給驅(qū)逐出去,可是在這怪物肚中被驅(qū)逐,不是個有刺激性的事?!睂τ谶@份工作他早就萌發(fā)出了離職的念頭,可是又因為家庭的羈絆而被迫克制自己的不滿,最后幾經(jīng)周折,在小說的結(jié)尾才終于辭職。因此在敷衍的生活態(tài)度之下,老李始終無法實現(xiàn)他的浪漫主義幻想,反復地向現(xiàn)實妥協(xié),最后只能無助地活著?!斑€是忘了自己吧”是他發(fā)出的無奈的嘆息,這里的“自己”,是老李自我意識的覺醒,而這個覺醒的個體卻在當時的社會之中找不到出路,最后只能選擇忘了自己。但不可否認的是,老李已經(jīng)很難真正融入現(xiàn)有的秩序中去了,于是便陷入了兩難的境地,造成了自身的生存困境。
老李的延宕和敷衍讓我們看到了作者老舍對于接受了新思想而不滿于現(xiàn)狀的新式人物的出路問題的思考,他們面臨著“夢醒了,無路可走”的現(xiàn)實問題,“這是無根的‘現(xiàn)代人’最基本的生存處境”,前途的迷茫和舊傳統(tǒng)的巨大力量讓他們處于一種雙重壓迫之下。尤其是幻想破滅之后,他們逐漸形成了一種“敷衍”的態(tài)度;可另一方面,“敷衍”之中又包含著對現(xiàn)狀的極大不滿,因而他們終究為舊社會所不容,只能選擇出逃。
丁二爺這個人物在文本中是不可忽視的存在,老舍對于這個人物似乎并沒有過多著墨,尤其是在小說的前半部分,他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一個很不起眼的小人物,是張大哥口中的“廢物”,但是恰恰是這個人物在小說后半部分的敘事中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他幫張大哥解決了小趙這個難題,完成了老李沒有想到或者說想到而不敢去做的事情——他把小趙殺死了。他是老舍刻畫的一個理想式的人物,是彌補了老李延宕行為而立言立行的人物。
首先,丁二爺?shù)纳矸菔呛苤档皿w味的。他在作品中是一個沒有家,沒有親人,游離于張大哥極為看重的婚姻家庭之外的人物,在張大哥看來他是個“例外”。那么丁二爺和“離婚”之間僅有的聯(lián)系就在于他的妻子帶著兒子跑了,丁二爺是被家庭拋棄的人。而這一信息在文本中又是以一種側(cè)面的、比較隱晦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的,是在丁二爺與老李的談話中提及的。在小說的明線之中,丁二爺就是作為張大哥家的一個無家無業(yè)的仆人形象存在的。相比于其他深陷婚姻問題的小職員來說,他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是老舍有意放置在這里的一個特殊人物,他是一個受到封建婚姻制度迫害又冷靜清醒的旁觀者。
正是他的特殊身份給予他新思想萌發(fā)的條件,在小說中有一段對他的語言描寫:“‘哎! 婦女,’丁二爺搖著頭,‘婦女太容易,也太難。容易,容易得像個熟瓜,一摸就破;難,比上天還難!’”丁二爺看到了封建婚姻制度的不合理之處,發(fā)出了這種封建婚姻制度終究會滅亡的預言。在我們看來,這種新思想似乎只是存在于老李這種新式知識分子的腦海中,但是這里老舍借丁二爺之口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可見老舍對于這個人物的理想化的建構(gòu)。
丁二爺?shù)男袆右彩亲髌返囊淮罅咙c,不僅與老李的延宕形成鮮明的對比,也直接將作品推向高潮。在張大哥的兒子入獄卻無法得到解救的迫在眉睫之際,丁二爺出場了。他是一個智慧與勇氣并存的人,他先以謊言騙過小趙,讓小趙幫忙把張大哥的兒子放出來。就在小趙將要得逞,騙走張大哥的女兒的時候,他把小趙給殺了。丁二爺?shù)某霈F(xiàn)與老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是沒有任何猶豫的,可見老舍在老李這個形象(延宕、敷衍、妥協(xié))的反面塑造了丁二爺(立言立行)這一形象,這個形象也是老舍心中理想人物的勾勒。在批判張大哥凡庸的生活哲學,以及老李對現(xiàn)實苦悶無奈,卻又不敢行動的灰色生活之外,作者也是十分渴望有這樣的理想人物出現(xiàn)的。
但是理想終歸只能是理想,所有理想的建構(gòu)最終還是無法逃脫社會現(xiàn)實的制約。在丁二爺充滿理想化的形象之中,老舍還是流露出了對現(xiàn)實困境的思考。丁二爺?shù)男袆硬]有在“張大哥們”的心中激起任何的波浪,現(xiàn)實生活被“張大哥們”圍得水泄不通,他們?nèi)莶幌抡嬲龓椭麄兊亩《?,也容不下有可能破壞他們的老李,所以老李和丁二爺最終選擇了逃離北平。但是焉知他們不是從一個圍城逃到了另一個圍城?所以,丁二爺不僅是作者塑造的理想式的人物,更是作者對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包含著老舍對于舊社會如何向前發(fā)展的思考。
在《離婚》中,張大哥、老李和丁二爺?shù)娜宋镄蜗蟾饔刑攸c,其中也包含著老舍對于個體生存出路的思考。張大哥這一人物形象是傳統(tǒng)社會的衛(wèi)道者,社會進步的阻礙者;老李是舊社會中覺醒的新式人物,他討厭張大哥的處世哲學,但是無法逃脫由“張大哥們”構(gòu)成的遍布封建道德的舊社會;所以老舍在老李的反面又塑造了理想式的人物丁二爺,幫助老李彌補了行為延宕的缺陷。因此,這三個人物形象的塑造包含著老舍對于社會如何前進,個體如何生存的思考。
① 魯迅:《論睜了眼看》,見《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5頁。
② 老舍:《離婚》,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3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 魏韶華:《論老舍〈離婚〉的現(xiàn)代性》,《蘭州大學學報》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