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治
在群雄逐鹿的2022年春節(jié)檔(除夕至正月初六,1月31日—2月6日),青年導演文牧野執(zhí)導的《奇跡·笨小孩》(下稱《奇》片)取得6.67億元票房成績,僅次于體量最大的《長津湖之水門橋》和賀歲喜劇《這個殺手不太冷靜》?!度嗣袢請蟆房d報道,將《長津湖之水門橋》《奇跡·笨小孩》《狙擊手》稱為“新主流電影梯隊”,3部影片合計市場占比達57.38%,并據此認為“2022年成為新主流電影在春節(jié)檔大放異彩的一年”。從題材、風格來看,《奇》片與另外兩部革命戰(zhàn)爭題材影片其實差異頗大,而能被權威媒體并列為“新主流電影”,在票房和口碑上都有不俗表現,是一個頗為值得深入分析與評價的電影文本。
2013年,手機修理小哥景浩父母雙亡,與6歲多的妹妹相依為命。妹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8歲之前必須籌集30萬元手術費完成手術才有生存希望。景浩用全部家底拿到一批被退貨的問題手機,經他修理后再售出本可以賺一筆,沒想到有關部門出臺政策打擊“翻新機”,他面臨血本無歸的險境。為絕地求生,他找到這批手機的品牌方大老板,請求做手機零件拆解回收。大老板被他的執(zhí)著和創(chuàng)意打動,但附上苛刻條件。景浩做“蜘蛛人”賺錢投資撐起一家小廠,招募了6位各有奇特狀況的工人,經過搏命式的奮斗,7人小組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拿到了品牌方訂單,小妹妹手術順利進行,眾人也實現了人生逆襲。
2018年,《我不是藥神》的爆火,使文牧野成為近年來最受期待的青年導演之一。人們都在等待他的第二部作品,這是一種期許,也是一種壓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電影導演的長片處女作常常經過較長時間的醞釀,往往具有最為鮮明的性格色彩、最為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和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足以讓觀眾忽視一些明顯的不足。而在“一鳴驚人”之后,第二部作品則比較容易暴露出沉淀、積累乃至戰(zhàn)略方向選擇上的一些問題。如張藝謀第二部長片作品《代號美洲豹》,也因藝術和商業(yè)的雙重失敗而倍感壓力。值得肯定的是,成熟老練的《奇》片足以證明,36歲的文牧野已經做好了準備,他將會是未來很長時間里中國主流電影的重要創(chuàng)作力量。
《奇》片的敘事動力清晰而扎實。開篇幾分鐘內,故事的核心矛盾就以簡單明了的方式凸顯出來:妹妹有先天性心臟病,8歲前必須做手術,男主角景浩要在最后的一年多時間里,籌集到手術費30萬元。此后景浩的所有行動和其他相關人物的矛盾沖突,都為解決這個核心矛盾而展開,幾乎沒有斜逸旁出的其他枝節(jié)。這使整個故事在審美上有一種簡潔明快的美感。
與此同時,影片在畫面和剪輯上極具現代感、青春感和速度感。影片故事發(fā)生在深圳,這是一個以“深圳速度”聞名于世的年輕的現代化大都市?!艾F代”“青春”“速度”,是這座城市給予人最直觀的氣質和神韻。《奇》片非常敏銳、準確地捕捉到這三個關鍵詞,并用視聽語言做了淋漓盡致地表達。影片中對于深圳天際線的展示,對于不同光影條件下深圳現代化大都市一面的展現,都給予觀眾極大的視覺震撼。易烊千璽飾演的景浩,背負著生活的沉重壓力,盡管有著與年齡并不相稱的成熟、縝密,但始終洋溢著青春的氣場,始終把“不信命、不怕苦、不服輸”初生牛犢的精氣神刻在眼神中。劇情中“4個月賺到80萬”,一幫被工廠淘汰的老弱病殘6年時間里成為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這都是“深圳速度”。而最直觀的“速度感”,無疑是景浩為了獲得與公司老總對話的機會,騎電動車乃至跑步鉆小巷與老總的豪車拼時間,最終在高鐵上坐到老總對面的這一段蒙太奇。這一段“最后一分鐘營救”式的雙線剪輯,起落點精準,聲音畫面配合一氣呵成,鏡頭、剪輯干凈利落。這不僅僅是身體的奔跑,更是命運的博弈、青春的張揚,令觀眾酣暢淋漓,意動神飛。
演員的表演是《奇》片的一大亮點。主要配角中,田雨、許君聰、王寧都是喜劇演員,他們所具有的喜劇色彩是“春節(jié)檔”市場氛圍所需要的。但與此同時,如果這種喜劇色彩把握得不好,可能與影片整體偏于寫實的基調,與其他演員的表現風格產生不和諧的觀感乃至某種沖突。在文牧野的整體把控下,演員的個人風格與整體表演以及影片基調之間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拆分開看,每個演員都有讓觀眾印象深刻的高光時刻,如許君聰飾演的網吧大神張超在婚禮上的“轉啤酒瓶喝酒”;公磊飾演的張龍豪痛扁來尋釁的混混等。合在一起,個人表演沒有突兀和別扭之處,而是融合、服務于影片主題。這得益于影片敘事和細節(jié)的扎實。例如,許君聰的大大咧咧不著調,正是“三和大神”們網吧人生式生活態(tài)度的神還原。演員的表演與人物的性格、生活的質感之間得以密切融合,同時分寸控制得當,沒有為搞笑而搞笑、為噱頭而噱頭。
電影《奇跡·笨小孩》海報
《奇》片是建黨百年重點獻禮片,也是一篇關于“深圳”的命題作文?!懊}作文”在本文中不是貶義,在筆者看來,它是任何一個成熟的電影工業(yè)體系中的正常現象乃至主導力量。例如,好萊塢近年來支撐起電影工業(yè)的漫改電影,就是限定某個或某群漫畫英雄人物,每一部都是“命題作文”。其中存在大量爆米花電影,乃至《神奇四俠》這種一而再“撲街”的爛片系列,也誕生了托德·菲利普斯的《小丑》(Joker)、諾蘭的《蝙蝠俠》三部曲〔《俠影之謎》(Batman Begins),《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黑暗騎士崛起》(The Dark Knight Rises)〕、扎克·施奈德的《守望者》(Watchmen)這樣的神作。因此,筆者認為,能不能把“命題作文”拍好乃至拍得精彩,恰是一國電影工業(yè)體系成熟與否的重要標志之一,《奇》片的價值也正在于此。
如前文所述,《奇》片在敘事層面、視聽語言層面和演員表演層面以專業(yè)的水準營造了一個兼具真實感與審美風格的電影故事空間,使觀眾沉浸其中。《奇》片嚴格遵循商業(yè)電影的類型化敘事方式,以巨大的困境推動展開敘事,以困境的解決為敘事的終結,充分滿足了觀眾焦慮—紓解焦慮、困境—救贖的心理需求,遵從主流價值觀念和觀眾主觀愿望,塑造屬于當代的神話。影片盡管遍布許多來自于現實生活的細節(jié),但影片的主調性仍偏重于浪漫和抒情,這一點集中體現在“混混上門尋釁、景浩率眾反擊”的段落中。這個段落如果發(fā)生在現實生活中,是一個嚴峻的挑戰(zhàn),而影片中洋溢著喜劇氣氛、樂觀色彩和極強的假定性。觀眾得到了情緒的釋放和情感的滿足,并不會追究這種假定性的真實生活邏輯是否堅固。
可貴的是,在遵從商業(yè)電影的類型化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同時,《奇》片并不缺乏哲理層面的思考和現實主義的觀照。影片中多次出現螞蟻的特寫:大雨后水坑里的螞蟻,雨水遍布的車窗玻璃上的螞蟻,臺風后垮塌的棚子上的螞蟻……隨處可見,頑強生存的“螞蟻”的意象不言自明,它與好景工廠的7位城市底層小人物形成“互文”關系,它們與他們的渺小、脆弱、團結、堅持相互映襯。
影片的影像中始終有一對“鏡像”關系的空間呈現,可以稱之為“大都市的A面與B面”?!熬昂茮_向高鐵站”段落中有典型的呈現:他的身影和大老板豪車掠過的地方,有鱗次櫛比、金碧輝煌的摩天大樓,寬敞平整、造型復雜的公路與立交橋,車水馬龍、紅男綠女的摩登街區(qū);也有形態(tài)粗陋、私搭亂建的“握手樓”,陰暗逼仄、密如蛛網的背街小巷,空中掛滿電線、沒有一塊空地可供兒童玩耍的城中村。與此相類似,還有某品牌手機公司內部金屬質感的高光和大面積的陰影,與好景手機工廠簡陋的集裝箱車間里暖黃的色調;景浩和蜘蛛人們在摩天大廈外墻上“命懸一線”的高空作業(yè),和大廈內部白領們忙碌過后的閑暇時刻?!扮R像空間”中一方之于另一方的存在,正如陽之于陰、晝之于夜、春之于冬,相生相依,無始無終。能把“A面”拍得精彩、好看,是專業(yè)的人做專業(yè)的事。同時還能以適當的方式與角度讓觀眾看到“B面”,則是非高手不能為也。除此以外,幾位配角人物中齊溪飾演的汪春梅因長期處于噪聲環(huán)境,而工廠不提供防護設備導致耳聾,鞏金國飾演的鐘偉在給小朋友講故事時透露出的越戰(zhàn)老兵身份等,也在努力與現實發(fā)生勾連。
電影畢竟是遺憾的藝術?!镀妗菲且徊砍晒Φ摹懊}作文”,優(yōu)秀的主流商業(yè)電影,在思想性、藝術性、觀賞性三個維度都可圈可點,但也并不是沒有缺憾。作為“挑刺參照物”的,一部是題材、故事與《奇》片有相近之處的《中國合伙人》(2013),另一部是文牧野本人的處女作《我不是藥神》(2018)。與《中國合伙人》相比,《奇》片的差距在于歷史厚度與人物豐滿度?!吨袊匣锶恕穼懙氖歉母镩_放背景下一代青年人的奮斗、成長與收獲,蘊含了豐富的歷史細節(jié)。影片開場第一場戲是三位主角在美國大使館辦理簽證,成東青慘遭拒簽,孟曉駿順利通過,王陽主動放棄,短短1分鐘,20世紀80年代的氛圍立刻拉滿。此類場景在《中國合伙人》中有很多,敘事跨度從1979年延伸到2003年,影片對于每個年代的氛圍與細節(jié)的抓取都較為精準。主要人物尤其是成東青的塑造很成功,這個出身貧寒之家的樸拙青年的心路歷程絲絲入扣,孟曉駿和王陽的人物性格也比較豐滿。歷史厚度與人物豐滿度的足夠,使得《中國合伙人》具備一種強大的“確定性”和“在場感”,即觀眾會認為,這個故事就應發(fā)生在那個時候的中國,那個時候的北京,否則不成立。同時觀眾會思考,當這個人物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那時的我正在哪里,正在做什么,從而引發(fā)強烈的共鳴感。而相形之下,《奇》片由于僅僅講述2013年一年之內的故事,歷史厚度天然受限,但影片也確實沒有試圖納入更多的“在場性”的歷史信息。影片試圖抓住并展現深圳的城市氣質,但這種城市氣質因缺乏重要事件、重要地點的“錨定”而缺乏足夠的“確定性”,從而有點“漂浮感”,如果把影片中深圳的標志性建筑替換成東莞或者中山的建筑,整個故事的成立似乎也不會有太大問題。從人物的豐滿程度來看,《奇》片也有一定差距,例如男主人公景浩,故鄉(xiāng)是哪兒,父母親從事什么職業(yè),修手機的手藝怎么來的,這些看似與劇情沒有直接關聯的信息都是空白,從而使得這個人物也有一定的“漂浮感”。
與《我不是藥神》相比,差距在于現實深度與人物成長性。如前文所述,《奇》也有對于現實的觀照,但這種觀照服從和服務于主流電影的敘事框架和商業(yè)邏輯,甚至過于節(jié)制。核心敘事動力“妹妹的心臟病與手術費”與其說是現實主義的,不如說是最常見的倫理劇敘事套路。而《我不是藥神》的核心敘事動力就是直面一個關乎許多人生命的社會問題,這不僅僅是對于現實的觀照,而是兼具勇氣與智慧的真正意義上的“現實主義”。《我不是藥神》中徐崢飾演的程勇,是一個具有成長性的人物,他的精明、猥瑣、善良、勇氣都有令人信服的表現,他在影片后半部分的自我救贖具備強大的說服力與感染力?!镀妗菲械木昂凭腿狈@樣的成長性和復雜性,他從一出現就使命明確、目標清晰、性格堅韌,他更符合商業(yè)電影中“當代神話”的敘事需求,而不像程勇那樣,更符合現實主義意義上的“祛魅”化的“英雄”。正如傅雷翻譯的羅曼·羅蘭《米開朗琪羅傳》序言中所說:“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便是注視世界的真面目——并且愛世界。”
以上“吹毛求疵”式的為《奇》片尋找缺憾,不意味著對影片的否定。相反,筆者認為《中國合伙人》《我不是藥神》這樣的電影可遇而不可求,無法批量復制,生產更多《奇》片這樣的優(yōu)秀主流商業(yè)電影是更為切實的目標。主流商業(yè)電影的創(chuàng)作者應始終保持這樣一種自覺和責任感,那就是始終把品質放在首位,將更高的藝術追求融入商業(yè)電影的邏輯,從而不斷拓展主流電影的題材邊界,提升主流電影的藝術品質。在這方面,文牧野和《奇》片作出了一個值得稱道的示范。中國電影需要更多《奇》片這樣優(yōu)秀的主流商業(yè)電影,需要更多文牧野、易烊千璽這樣善于拍好演好“命題作文”的電影人才。惟其如此,中國的電影市場才能有更為充分和優(yōu)質的產品供給,電影投資才能有風險更低的可預期回報,電影工業(yè)才能形成投入產出的良性循環(huán)??梢灶A見,未來的中國電影中,《奇》片這樣的努力在政治要求和觀眾需求之間保持平衡,同時具備卓越專業(yè)素質的電影一定會越來越多,它預示著未來主流電影的一種“新常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