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因司天方》子午年運氣方正陽湯探析*

付佳琪 高寰宇 周揚 吳波 宋詠梅

(1.山東中醫(yī)藥大學中醫(yī)學院，山東 濟南 252000；2 山東中醫(yī)藥大學附屬醫(yī)院，山東 濟南 250014)

宋代醫(yī)家陳無擇《三因極一病證方論》[1]簡稱《三因方》，卷之五專論五運六氣，載有16首運氣方，明清時期在江浙一帶廣泛傳播，清嘉慶二年(丁巳)江陰醫(yī)家繆問(芳遠)對此加注并附圖說，付梓刊行名曰《三因司天方》。近年來，隨著學界對五運六氣的重視，有關16首運氣方的驗案屢見報端，但有關16方的源流、配伍及應用要點的研究卻未見報道，為此本文對子午年運氣方正陽湯進行解析，以期深化對運氣方的認識，為臨床合理使用該方提供參考。

1 方名釋義

“正陽”一名見于《楚辭·遠游》，曰：“飡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2]王逸注：“正陽，南方日中氣也?！比諡楸婈栔冢罩凶钍⒅畷r便為正陽?！额惤洝み\氣十三》[3]曰：“火主南方，故曰正陽?！奔粗刚旉栁唬髂戏街?。北周庾信《徵調曲》[4]曰：“正陽和氣萬類繁，君王道合天地尊。”古人以日為人君之象，故以“正陽”指代“君王”。中醫(yī)典籍中，“正陽”見于《黃帝內經·素問》[5],《素問·五常政大論》曰：“升明之紀，正陽治之?！币庠诮忉尰疬\治化平和之年的法度?！端貑枴ぬ煸o大論》曰：“君火以明，相火以位。”王冰注[6]：“天之六氣，不偶其氣以行，君火之政，守位而奉天之命，以宣行火令爾。以名奉天，故曰君火以明；守位稟命，故云相火以位?！憋@然，此處正陽為君火也。《素問·靈蘭秘典論》曰：“心者，君主之官?！币虼?，正陽從臟腑而言常指代心臟，如《溫病條辨》[7]曰：“主正陽者，心也”。心君主火，又屬少陰，故從六氣而言，“正陽”指代少陰君火。

“正陽”作為方劑名稱，首見于《圣濟總錄·卷二十七》[8]，由附子、干姜、桂枝組成，乃辛甘大熱之方，主治陰盛陽衰，名為“正陽”，合其“正當陽位，主南方之火”之意，而《三因方》所載正陽湯，作為少陰司天之方，由玄參、白薇、旋覆花、當歸、川芎、白芍、桑白皮、生姜、炙甘草組成，僅從方藥上來看，無一是大熱之品，而其何以名為“正陽”？此當與運氣理論密切相關。《素問·五運行大論》曰：“子午之上，少陰主之?！弊游缒晟訇幘鹚咎欤柮髟锝鹪谌?，將從君火之政，而宣行火令，不離正陽之治，正是“升明之紀，正陽治之”，故少陰君火司天之歲主治之方當名“正陽”。

與六氣相對應的司天方共有6首，除正陽湯以外的五首司天方分別為敷和湯、升明湯、備化湯、審平湯、靜順湯，其名皆出自《素問·五常政大論》“木曰敷和，火曰升明，土曰備化，金曰審平，水曰靜順”，“正陽”則見于下文“升明之紀，正陽治之”，均以闡述五運平氣之年的命名與(或)法度。由此可見，司天方的命名含有“以平為期”的寓意，提示正陽湯的作用本質在于糾正少陰君火司天之年的太過與不及，使不正之氣恢復正常。

2 組方法度

2.1天人合一，以平為期 《三因司天方》曰：“子午之歲，少陰司天，陽明在泉，氣化運行先天，民病關節(jié)禁固，腰痛，氣郁熱，小便淋，目赤，心痛，寒熱更作，咳喘，鼻鼽，嗌干，飲發(fā)，黃疸，喘甚，下連小腹，而作寒中，宜正陽湯?！迸c《素問·六元正紀大論》相比省去了“地氣肅，天氣明，寒交暑，熱加燥，云馳雨府，濕化乃行，時雨乃降……水火寒熱持于氣交，而為病始也”等相關天象與物象的內容，這可能與陳氏作為永嘉醫(yī)派代表性人物，而永嘉醫(yī)派被稱為“易簡”派，其學派重視實用性有關。而結合這一段論述，可見民之病正為天之六氣與地之五行之間亢害承制作用于人身的結果。

君火司天而燥金在泉，火為熱，金為寒，“熱氣下臨，肺氣上從”，火克金，二者相爭，在天為“寒交暑，熱加燥”，在人則“水火寒熱持于氣交”，故“熱病生于上，清病生于下”，上熱為心肺熱盛，如血溢血瀉、鼽嚏目赤、眥瘍、嗌干、心痛、咳喘，下寒為中下焦虛寒，見腹大、腰痛、關節(jié)禁固等癥。而在天“云馳雨府，濕化乃行”，在人則濕易困中焦，而本就“寒熱凌犯爭于中”，故中焦運化失司，從而出現(xiàn)飲發(fā)、黃疸、腹大等癥。中焦氣機失常，升降不利，則上熱下寒更難以相濟。故正陽湯主治病機以心(肺)火亢盛為主，中焦斡旋失職為要，治當瀉心火、潤肺燥、調中焦。

《素問·六節(jié)藏象論》:“不知年之所加，氣之盛衰，虛實之所起，不可以為工也。”在天之運氣影響及人而發(fā)病，辨證需注重天人關系，治療亦當同時考慮運氣、體質等多方面因素，正陽湯作用本質實際正是調節(jié)天氣加諸于人身之上的太過與不及，以平為期。

2.2五味補瀉，平調陰陽 正陽湯由玄參、白薇、旋覆花、當歸、川芎、桑白皮、芍藥、生姜、甘草9味組成，根據(jù)《內經》五味補瀉原則，以調和陰陽寒熱。

心為君主之官，以柔和寬厚為貴，若心為“暴君”，不施德政，心火上炎，焦灼萬物，急需以咸軟之，因咸為腎水之味，能制心火；以苦泄之，泄炎上之心火；以酸收之，收過緩之心氣，正如《素問·六元正紀大論》所云：“咸以軟之，而調其上，甚則以苦發(fā)之；以酸收之，而安其下，甚則以苦泄之?！睋?jù)此，調治少陰司天之氣的組方當以咸、苦、酸為主。

鄒勇等人認為[9]，陳無擇制方用藥所參考的本草書目很可能以《神農本草經》[10](簡稱《本經》，下同)、《證類本草》[11]為主。結合兩書內容，玄參苦咸、微寒，繆問謂其“色走腎而味及心”[12]，白薇苦咸瀉熱，有“維持上下之功”；旋覆花咸溫，其色赤，質輕，類火，《本經》中記載其“去五臟間寒熱”，正陽湯以此三者為主藥，一可清在上之火，二可調和上下之寒熱。川芎辛溫，繆問謂“主一切血”；當歸苦溫，“可升可降，止諸血妄行，除咳定痛，補少陰之陰”，此二藥治血之力卓，合心主血脈之功，且以溫散中下之寒。桑白皮甘寒悅肺，能清上熱。川芎、當歸、玄參，為“調上”之法；芍藥酸苦，酸以收之，苦以泄之，是取“安下”之義。而生姜、甘草，一散一和，調暢中焦。由此下寒一去，上熱亦消，中焦氣機調暢，復其平調上下之功。

3 方源初探

藥味是構成方劑的基本要素，從組成的角度探討不同方劑之間的關系是方劑學研究領域最常用的方法，為了初步探析正陽湯的來源，筆者利用山東中醫(yī)藥大學文獻與文化研究院的“中醫(yī)藥文獻保障系統(tǒng)”對正陽湯的相似方進行檢索，并通過Jaccard集合相似度比較法[13]，計算正陽湯與不同方劑之間的相似程度，發(fā)現(xiàn)宋以前方劑中與正陽湯相似度超過35%的有6首方子，如表1所示。

表1顯示，《金匱要略》奔豚湯與正陽湯相似程度最高，達46%。奔豚湯見于《金匱要略·奔豚氣病脈證治第八》：“奔豚氣上沖胸，腹痛，往來寒熱，奔豚湯主之。”其癥與正陽湯典型癥狀“寒熱更作”類似。二方中不同的藥物為黃芩、黃連、半夏、葛根與玄參、旋覆花、白薇，細究其功能相似：奔豚湯中半夏配黃芩黃連辛開苦降，調和寒熱，功類正陽湯白薇、旋覆花與玄參三味主藥。但正陽湯按照《內經》運氣理論組方，瀉心火用咸苦之品，以咸軟之，以苦泄之，故用玄參、白薇、旋覆等咸苦之品，《本經》中記載此三藥均可調和寒熱(玄參“主腹中寒熱積聚”，白薇“主寒熱酸痋”，旋覆花“去五臟間寒熱”)，更加契合少陰司天之年的病機特點。

表1 正陽湯與不同方劑之間的相似程度

徐成賀[17]認為奔豚湯為小柴胡湯的變方，而同為小柴胡湯變方的三瀉心湯(半夏瀉心湯、生姜瀉心湯、甘草瀉心湯)，方名“瀉心”，實為瀉心胃之火，溫脾臟之寒，辛開苦降，燮理中焦氣機。在病機特點上與正陽湯頗相似，均以清瀉心火與健運中焦為治療要點。但瀉心湯以調中為主，正陽湯以瀉心為主，側重略有不同。

《傷寒雜病論序》[18]中明言：“選用《素問》《九卷》。”可見經方與正陽湯均法宗《內經》，正如顧植山先生所認為[19]，只要抓住了運氣病機，按運氣思路運用，則不論時方、經方皆可為“運氣方”，結合正陽湯與經方相似的藥物組成作用特點，可推測正陽湯與《傷寒雜病論》具有一定聯(lián)系。

4 應用要訣

正陽湯作為子午年司天方，以調和寒熱錯雜、健運中焦樞機為兩大主治特點，作用本質在于調整人體氣化狀態(tài)，以恢復陰平陽秘。

4.1謹守病機，勿失氣宜 正陽湯基本病機為“寒熱凌犯而爭于中”，以少陰君火司天引起的心火亢盛為病之始，火克金，從而出現(xiàn)肺燥，心火上炎不濟腎水而下流，則下寒?！八鸷疅岢钟跉饨弧保瑲饨恢衷谌水敒橹薪?，久持則病，再加在天之“云馳雨府，濕化乃行”，濕易困中，從而使中焦斡旋氣機之功更損，使上下寒熱更難以相濟。因此當以瀉心火為主，以調中焦為要，兼以潤肺、溫腎等。

4.2因時制宜，隨機達變 一年之中，病機隨六氣更迭而變化，陳無擇謂：“凡一氣所管六十日八十七刻半為本氣，后以天之氣臨御，觀其逆從，以藥調和，便上下合德，無相奪倫?！碑斖瑫r結合司天、在泉與各氣情況辨證病機，陳無擇:“司氣以熱，用熱無犯;司氣以寒，用寒無犯;司氣以涼，用涼無犯;司氣以溫，用溫無犯。司氣同其主亦無犯;異其主則少犯之，是謂四畏。若天氣反時，可依時及時勝，其主則可犯，以平為期，不可過也?！币荒炅鶜?，每氣當循主客加臨并結合司天之氣進行加減化裁。

初之氣為太陽寒水加臨厥陰風木，風木為寒水所郁，《六元正紀大論》曰：“初之氣，地氣遷，燥將去，寒乃始，蟄復藏，水乃冰，霜復降，風乃至，陽氣郁?！泵癫￡P節(jié)禁固、腰椎痛，陽郁至極，漸生瘡瘍?！度蚍健吩唬骸凹訔椚?、升麻?！惫士杉訔椚?、升麻利風木之性，使春生之陽柔和暢達，溫助風木初萌寒瀉郁火炎上。

二之氣為厥陰風木加臨少陰君火，“陽氣布，風乃行，春氣以正，萬物應榮，寒氣時至，民乃和”，風火相煽，互為助長，但火勢若太過，氣郁于上而熱，上病目瞑目赤、下病淋?！度蚍健吩唬骸凹榆嚽啊④蜍?。”以明目、通淋。

三之氣為少陰君火加臨少陽相火，“天政布，大火行”，君臣二火攜行，火性炎上，故病氣厥、心痛、目赤；火克金，肺金不利故而咳喘；火勝則水來復，水火交爭，則病“寒熱更作”?！度蚍健吩唬骸凹勇槿?、杏仁?！币詽櫾镄巍?/p>

四之氣為太陰濕土加臨太陰濕土，主客同氣，濕化乃行，則木氣來復，相火不安其位，犯上則病嗌干、鼽衄、飲發(fā)。天值暑令，熱氣蒸騰，濕熱交爭故病黃疸、寒熱?！度蚍健罚骸凹忧G芥、茵陳?！币匀肽拘够?、清熱利濕。

五之氣為少陽相火加臨陽明燥金，少陽少陰同屬火，合之陽明燥金，與正陽湯本意相似，故《三因方》曰：“民乃康，其病溫。依正方”。

終之氣為陽明燥金加臨太陽寒水，“燥令行，余火內格”，金收寒斂，火不得發(fā)泄，故見上腫、咳喘，甚則血溢；寒氣彌漫流行，故病外生皮腠，內作寒中?！度蚍健吩唬骸凹犹K子?！币云接嗷饍雀裰畡?。

自然，考慮運氣對人體疾病的影響時需要同時兼顧運與氣，如今年庚金之運，要考慮到燥氣太過的因素，因本文僅涉及六氣方正陽湯，故于運的影響暫不詳談。另外，雖然運氣變化對人體發(fā)病有重要影響，但疾病的發(fā)生不能唯運氣而論，當結合飲食、心理、體質等多種因素，科學辯證地使用運氣方。

5 小結

正陽湯出自陳無擇《三因極一病證方論》，在《黃帝內經》運氣理論指導下形成，與經方有著較為密切的關聯(lián)度，其作用本質在于糾正少陰君火司天之年的太過與不及，使不正之氣恢復正常。但是“時有常位而氣無必也”，正如龍砂學派顧植山先生反復強調[20]，五運六氣有常有變，有未至而至，有至而太過，有至而不及，有勝氣、復氣之異，有升降失常之變，運氣方的使用不可拘泥數(shù)推，但見少陰司天之年所發(fā)病癥必用之，而是要順天察運，隨機達變。我們認為正陽湯所治病癥的基本病機為“水火寒熱爭于氣交”，其主要功效在于清瀉心火，調理中焦，因此本方不僅在運氣范疇內主于某年某時所病，而且能在辨證論治的框架下靈活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