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陳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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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龔明德先生是著名的現(xiàn)代文學史料研究專家,我?guī)缀醢葑x過他所發(fā)表的每篇文章,包括《隨筆》2022 年第2 期上的《徐志摩致胡適的千字信》。
徐志摩寫給胡適的“千字信”,已收入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 年4 月版《徐志摩書信新編》(增補本)和商務印書館2019 年10 月版《徐志摩全集》,但排印錯誤實在太多。這封信現(xiàn)藏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國近代史檔案館胡適檔案內(nèi),為方便行文,茲據(jù)原件過錄如下(標點符號系筆者所加):
適兄:
自寧付一函諒到。青島之游想必至快,翻譯事已談得具體辦法不?我回滬即去硤侍奉三日,老太爺頗怪中道相棄,母親尚健最慰。上海學潮越來越糟。我現(xiàn)在正處兩難,請為兄約略言之。光華方面平社諸友均已辭職,我亦未便獨留,此一事也。暨南聘書雖來,而鄭洪年聞徐志摩要去竟睡不安枕,滑稽之至,我亦決不向次長人等求討飯吃。已函陳鐘凡,說明不就。前昨見羅、潘、董諸位,皆勸我加入中公,并謂兄亦云然,但我頗不敢遽爾承諾。果然今日中公又演武劇(聞丁任指揮),任堅幾乎挨打。下午開董事會,羅讓學生去包圍。杏佛未到。結(jié)果當場辭職者有五人之多(丁、劉、高、王、蔡)。君武氣急敗壞,此時(星一夜十時)在新新與羅、董、潘議事,尚不知究竟,恐急切亦無所謂究竟也。黨部聞欲得馬而甘心,君武則大笑當年在廣西千軍且不懼小子其奈余何。但情形疆坼至此,決難樂觀,且俟明日得訊再報。凡此種種,仿佛都在逼我北去,因南方更無教書生計,且所聞見類皆不愉快事,竟不可一日居,然而遷家實不易。老家方面,父因商業(yè)關(guān)系,不能久離,母病疲如此,出房已難,遑言出門遠行。小家方面,小曼亦非不可商量者,但既言移,則有先決問題三:一為曼即須除習,二為安頓曼之母(須耀焜在滬有事,能獨立門戶乃能得所),三為移費得籌。而此數(shù)事皆非叱嗟所能立辦者,為此躊躇,寢食不得安靖。兄關(guān)心我事,有甚骨肉,感懷何可言宣?我本意僅此半年,一方結(jié)束,一方準備,但先以為教書可無問題,如兼光華、暨南,再事翻譯,則或可略有盈余。不意事變忽生,教書路絕,書生更無他技,如何為活?遙念北地友朋如火如荼,得毋羨煞?幸兄明斷,有以教我。文伯想尚在平日常相見,盼彼日內(nèi)能來,庶幾有一人焉可與傾談,否則悶亦悶死了俺也。(北平一月驕養(yǎng)壞了!)徽音已見否?此公事煩體弱,最以為憂。思成想來北平有希望否?至盼與徽切實一談?!对娍芬岩姺??頃先寄一冊去?!缎略隆酚稚鷨栴},蕭、陸不相能,怎好?我輩頗有去外洋賣胰子希望。此念
雙福
摩星一
這封信末尾僅署“星一”,《徐志摩書信新編》整理者根據(jù)胡適1930 年10 月31 日涉及“中公學潮”的一則日記,推斷其寫作時間為“1930 年10 月27日”。而《徐志摩全集》則直接沿用了這一說法。
龔明德先生通過“細讀”,發(fā)現(xiàn)徐志摩信中所說的“中公又演武劇”,與胡適日記中所記的“中公學潮事”,不是指同一起“學潮”。他圍繞“已函陳鐘凡,說明不就”和“《詩刊》已見否?頃先寄一冊去”兩個關(guān)鍵點,同時結(jié)合其他相關(guān)材料,重新考定了這封信的寫作時間。
徐志摩編的《詩刊》季刊創(chuàng)刊號出版于“二十年一月二十日”(見創(chuàng)刊號版權(quán)頁),即1931 年1 月20 日。龔明德先生說他所存用的影印件“不見出版時間”,但他根據(jù)創(chuàng)刊號上徐志摩《序語》文末所署的寫作時間——“十二月二十八日”,認為徐志摩致胡適“千字信”的寫作時間“只能在一九三一年一月中下旬,甚或其后”。這一判斷是十分準確的。
1931 年2 月7 日,徐志摩在寫給胡適的一封信中說,陳鐘凡力邀其到暨南大學執(zhí)教,聘書已送給了他。他應允三天內(nèi)答復陳鐘凡,“今天已是第三天”,但是否就聘“還是決定不下”。2 月8 日,徐志摩致信陳鐘凡,明確表示“無以應命”,“聘書容即檢還”。因徐志摩在致胡適“千字信”中有“已函陳鐘凡,說明不就”的述說,故龔明德先生進一步認定此信是寫于“二月九日,而不是此前或者此后的某個‘星一’”。
按說,龔明德先生的考證如此之精密細致、絲絲入扣,其關(guān)于這封“千字信”寫作時間的推定是毋庸置疑的。問題在于,2 月9 日是否就是徐志摩所說的“中公又演武劇”的“今日”?換言之,2 月9日這一天,“中公”是否“又演武劇”了?這封信與徐志摩2 月7 日致胡適信、2 月8 日致陳鐘凡信,是否可以形成相互印證的證據(jù)鏈?
“中公學潮”是備受社會廣泛關(guān)注的一件大事,是當時滬上或外埠報紙跟蹤報道的熱點之一。經(jīng)查,2 月9 日及其后,未見有報紙刊登“中公又演武劇”的消息。
關(guān)于“中公又演武劇”及校董辭職事,1931 年2 月3 日的上海《申報》《時事新報》《民國日報》《新聞報》《時報》等報紙均有報道。其中,《申報》上的一則題為《中公學潮昨有變化》的消息最為詳細,不妨節(jié)錄如下:
演兇劇激動公憤馬君武目睹近日情形,自知風勢不佳,擬作孤注一擲,于昨晨使羅隆基等率領(lǐng)代表團學生,兇毆同學,大肆破壞,激動全體學生公憤,作自衛(wèi)沖突以后,馬君武倉皇離校。諸學生即將各辦公室暫行封鎖,靜候校董會派員接收。校內(nèi)秩序聞已由吳淞七區(qū)公安局及駐防營部共同派有軍警維持。
又訊:中公公學自馬君武校長于前日召集教職員聚會后,一切事務,本可按步進行,不意少數(shù)同盟會份子,見學校日趨安定,不能達到破壞中公目的,于昨日呼嘯二三十人,攜帶武器,蜂擁至中公,打毀學校辦公室一切公具,同時用種種方法向愛護學校學生方面挑釁,意欲引起糾紛,造成恐怖局面。據(jù)聞此事已早有布置,并聞由校董會秘書某從中指揮。幸該校多數(shù)同學,力持鎮(zhèn)靜,并有熊營長極力維持,故未肇禍。后該校馬校長親自到校曉諭,一場糾紛,即告平息。
又訊:二月二日下午六時,中國公學校董會在滄洲飯店開臨時會,出席者九人,議決接收蔡董事長孑民先生,及校董王云五、劉南陔、高一涵、楊杏佛、丁鷇音辭職書。
1931 年2 月4 日,上?!渡陥蟆房l(fā)消息《黨政機關(guān)調(diào)查中公學潮》,稱2 月2 日“校中發(fā)生劇變后,蔡董事長即召集校董會臨時會議,以謀解決。本定下午六時假蔡宅開會,嗣見馬君武唆使代表團學生三人到場搗亂,乃臨時改變地點在滄洲旅館。抵滄洲旅館共計實到校董蔡元培、高一涵、王云五、劉秉麟、楊杏佛、丁鷇音及馬君武等七人。正擬開會,而該三名搗亂學生又趕至會場。全場校董均大不滿,于是提出總辭職”。
1931 年2 月7 日,南京《中央日報》刊發(fā)消息《中國公學事變真相》,內(nèi)中抄錄了馬君武“向教部等報告二月二日事變真相之原電”。馬君武在電文中提到,指揮學生搗毀學校者是校董兼校董會秘書丁鷇音。
除校董辭職人數(shù)稍有出入外,徐志摩信中所講的與報紙上所說的大體一致。可見,這封“千字信”應該是寫于“中公又演武劇”的當天,即1931 年2月2 日。這一天,正好也是“星一”。
這封“千字信”中,所謂“已函”的“函”,不能坐實為2 月8 日表示“無以應命”的函。2 月2日之前,徐志摩大概已經(jīng)致信陳鐘凡,“說明不就”。從徐志摩2 月7 日致胡適信來看,他雖“沒有答應”,但仍留有余地,“只說看情形再說”。嗣后,由于陳鐘凡“一再惠駕”,屢次三番邀請,致使徐志摩一度舉棋不定、猶豫難決。經(jīng)過“審度情形”,徐志摩最終決意辭掉暨南大學之聘,應胡適之召北上。
考證書信的寫作時間,需要盡可能地占有文獻資料。文獻之不足,往往會導致考證結(jié)果欠準確、不足信。
1963 年8 月15 日,周作人寫過一篇《幾封信的回憶》,同年12 月1 日發(fā)表在香港《文藝世紀》第12 期。周作人抄錄了凌叔華寫給他的三封信,其中一封(第三封)全文如下:
周先生尊鑒:寄來《晨報副刊》投稿一份已收到,至為感激。投稿人不知為誰,不知先生可為探出否?日前偶爾高興,乃作此篇小說,一來說說中國女子的不平而已,想不到倒引起人胡猜亂想。家父名實是F.P.Ling,唐系在天津師范畢業(yè),并曾擔任《今報》著作,稿中前半事實一些不錯,后半所說就有些胡造。最可惡者即言唐已出嫁又離婚一節(jié),若論趙氏之事亦非如稿中所說者,唐幼年在日本時,家父與趙秉鈞(他們二人是結(jié)拜兄弟)口頭上曾說及此事,但他一死之后此事已如春風過耳,久不成問題,趙氏之母人實明慧,故亦不作此無謂之提議矣。那投稿顯系有心壞人名譽,女子已否出嫁,在校中實有不同待遇,且瞞人之罪亦不少,關(guān)于唐現(xiàn)日之名譽及幸福亦不為小也。幸《晨報》記者明察,寄此投稿征求同意,否則此三篇字紙,斷送一無辜女子也。唐日前因女子問題而作此小說,有人想不到竟為之畫蛇添足,此種關(guān)于人名譽的事,幸報上尚不直接登出,先生便中乞代向副刊記者致我謝忱為荷。余不盡言,專此并謝,敬請時安。學生凌瑞唐上言。
再者學生在燕大二年多,非旁聽生,那投稿人想是有意捏造。此人想因在英文文學會中,被我證明其演說之錯誤,(因我為古人抱不平之故,)同學誹笑之,故作此齷齪之報復手段耳。又啟。
信中所謂“此篇小說”,即《女兒身世太凄涼》。某人看過這篇小說,寫了一篇批評,投給《晨報》副刊?!冻繄蟆犯笨浾邽椤罢髑笸狻?,托周作人將“投稿”轉(zhuǎn)寄凌叔華。凌叔華認為,“那投稿顯系有心壞人名譽”,“投稿人”之所以“作此齷齪之報復”,大概是因其在英文文學會演講時,被她“證明其演說之錯誤”。
這封信未署寫作時間,周作人說“看郵局消印是十三年一月二日”。
龔明德先生曾在《博覽群書》1999 年第5 期上發(fā)表了一篇《凌叔華的四篇佚文》,對凌叔華這封信的寫作時間進行了考辨。他說:
這封信沒有寫信日期,周作人特意注明“看郵局消印是十三年一月二日”,照理,該相信周作人的話:他是親眼查驗日戳。然而,這里知堂老人眼花,不足信。凌叔華《女兒身世太凄涼》1924 年1 月13 日才發(fā)表,“十三年一月二日”前斷無讀者對小說發(fā)表意見的“投稿”寄給報社!查周作人日記,1924 年1 月21 日項下有“得凌謝二女士函”。計算一下,小說發(fā)表,閱讀小說的人讀后寫“投稿”,寄往報社,報社轉(zhuǎn)周作人,周作人轉(zhuǎn)凌叔華,最終由凌叔華寫這被保存在周作人文中的第三封信,一周時間足矣。這樣,再據(jù)周作人日記,凌叔華上錄第三封信寫于1924 年1 月20 日。當年的郵局收信發(fā)信都很及時,從魯迅日記可找出大量例證。經(jīng)這一推測,可信周作人把郵戳上的日子少認了一個零。
凌叔華的短篇小說《女兒身世太凄涼》,曾經(jīng)周作人推薦,發(fā)表在《晨報副鐫》1924 年1 月13 日第7 號,署名瑞唐。龔明德先生認為:“凌叔華《女兒身世太凄涼》1924 年1 月13 日才發(fā)表,‘十三年一月二日’前斷無讀者對小說發(fā)表意見的‘投稿’寄給報社!”因此,他懷疑周作人人老眼花,“把郵戳上的日子少認了一個零”,推測郵戳上的時間應該是“十三年一月二○日”。據(jù)我所知,民國時期,郵戳上的日子似不用“二○”,而作“二十”。不過,就算周作人“把郵戳上的日子”確實“少認了一個零”,也不可將郵戳上的時間徑直視為這封信的寫作時間。
其實,早在1923年12月9日,《女兒身世太凄涼》就已發(fā)表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周刊》第47 期,署名瑞唐女士。文末附“著者注”:“這篇小說,事真不真讀者當不著急問的,女人的解放與不解放,及社會法律,對女子有什么責任這是目下要緊的題目?!蹦俏弧巴陡迦恕彼喿x的應該是《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周刊》上的這一篇,而不是《晨報副鐫》上的那一篇。如此看來,知堂老人并沒有“眼花”,他的話是可信的。
以上關(guān)于徐志摩和凌叔華兩封書信寫作時間的辨正,不知龔明德先生以為然否?
①《徐志摩全集》第8 卷,商務印書館2019 年版,第45—46 頁。
②吳新雷等編纂:《清暉山館友聲集》,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 年版,第326—328 頁。
③1931 年3 月2 日,天津《庸報》據(jù)“上海一日專電”,在第1 版刊發(fā)了一則題為《中公風潮惡化》的消息:“中國公學學生一日拒絕中央接收委員入校,并擊毀秘書長汽車。接收委員會決定嚴辦。全??諝饩o張,標語紛飛,風潮忽轉(zhuǎn)趨惡化?!钡藭r的徐志摩早已離滬北上了。
④《中公學潮昨有變化》,上海《申報》1931 年2月3 日第20773 號第9 版。
⑤這則“著者注”未收入《凌叔華文存》(四川文藝出版社1998 年12 月版)等各種凌叔華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