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昂：偉大的孤獨者

張越

這個世界上不缺天才，但缺偉大的孤獨者——前者可以改變?nèi)松?，后者則可以改變世界。

在陶淵明“后遂無問津者”之后，讓我深陷孤獨又感到極其震撼的詩文，便是陳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盛唐文化的繁榮最應(yīng)該感謝的兩個人，一個是武則天，一個是陳子昂。

無論一千多年前還是一千多年后，都鮮有人知，在中國古代的男權(quán)社會中，將文化推入巔峰的竟然是“一介女流”武則天。

從齊梁時代至初唐，王公大臣都沉浸在宮廷的奢靡生活中不能自拔。

梁朝簡文帝蕭綱就是當(dāng)時影響力最大的文藝青年。但他思想有點兒跑偏，他帶頭寫了“記老婆睡覺”（《詠內(nèi)人晝眠》）、“美女化妝”（《美人晨妝》）這類格調(diào)不高的宮體詩。

在蕭綱“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須謹(jǐn)重，文章且需放蕩”的主張下，宮廷文人紛紛迎合效仿，這些詩人最愛寫的就是女人的衣領(lǐng)、繡花鞋和床上用品……

幸虧這一時期流傳下來的詩作并不多，否則我們真的要捂著眼睛看完了。

隋唐之際，這種情況并沒有得到改善。

在古代名聲最差的皇帝隋煬帝執(zhí)政期間，詩人薛道恒曾寫了一首60行的長詩記錄了607年隋煬帝用百戲招待突厥可汗以及大約三千五百名賓客的場景。

唐太宗李世民也是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他不僅愛寫詩，還開創(chuàng)了當(dāng)時最著名的文學(xué)館——弘文館，吸引了大批有才的文人。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初唐第一大秘”上官儀。

上官儀是當(dāng)時影響力最大的詩人，以至于“上官體”風(fēng)靡一時。但他沉穩(wěn)的外表之下，有一顆風(fēng)流浪蕩之心，他既善于寫諸如“瑤笙燕始?xì)w，金堂露初晞。風(fēng)隨少女至，虹共美人歸”這種展現(xiàn)浮華宮廷生活氣息的詩句，也善于寫“殘紅艷粉映簾中，戲蝶流鶯聚窗外”這類讓人簡直睜不開眼的情色詩句。

直到650年武則天登上權(quán)力寶座，文學(xué)才逐漸成為知識精英的領(lǐng)地。在這一時期，上官儀等人被處死，宮廷之外產(chǎn)生了大批有才華的詩人，他們的視野從宮廷擴(kuò)展到了廣大山川市井。而帶來這一文化轉(zhuǎn)折的詩人是“初唐四杰”，但真正讓詩歌卸掉妖艷的濃妝、找回純真靈魂的偉大人物是陳子昂——是他以一己之力扛起了“風(fēng)雅興寄”與“漢魏風(fēng)骨”“正始之音”的復(fù)古大旗，讓齊梁宮體詩走入了墳?zāi)?，拉開了唐詩偉大而輝煌的帷幕。

陳子昂在中國詩壇地位如何？通過他的三個骨灰級粉絲——張九齡、李白、杜甫，我們就知道其江湖地位了。

雖然后世對陳子昂的敬仰簡直達(dá)到了膜拜的地步，但和神童級天才“初唐四杰”比起來，陳子昂的童年和少年時光遜色很多。

王勃6歲能寫文章、駱賓王7歲寫出傳世神作《詠鵝》、楊炯10歲被稱為神童，盧照鄰年幼就飽讀詩書，而號稱初唐最偉大詩人的陳子昂童年15歲之前都是在吃喝玩樂、行俠仗義中度過的。

直到十七八歲的時候，陳子昂偶然間在學(xué)堂外被先生講的古書吸引了，他頓然開悟，從此發(fā)奮讀書。

唐睿宗文明元年（公元684年），23歲的陳子昂進(jìn)士及第。他深受朝廷幕后老大武則天的欣賞，先任麟臺正字，又升為右拾遺，就是給皇帝提意見的官兒。

初出茅廬的陳子昂膽兒大心細(xì)，雖然他為武則天寫過諸如《大周受命頌》之類溜須拍馬的文章，但他骨子里還是想為人民做實事兒的。他任右拾遺的時候，向武則天提了很多意見，什么益國利民的問題，邊疆少數(shù)民族戰(zhàn)爭的問題，秉公執(zhí)法的問題他都提過。

《資治通鑒》中曾多次引用陳子昂的奏疏、政論文章。比如在《上蜀川安危事》中，陳子昂就對羌族進(jìn)犯感到憂慮，對蜀川人民流離失所的生活現(xiàn)狀深表同情，而且他還揭露、指責(zé)了貪官污吏。王夫之《讀通鑒論》認(rèn)為陳子昂“非但文士之選”，而且是“大臣”之材。

雖然陳子昂對大唐一片忠心，對老百姓一片真心，但他情商卻有點兒低，老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惹得武則天很不高興，他的建議也多數(shù)都沒有被采納。

滿身熱血無處釋放，一身才情無處施展，郁悶的陳子昂寫出了千古名篇《感遇·其二》：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fēng)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這首詩繼承了《詩經(jīng)》的比興傳統(tǒng)，《楚辭》開創(chuàng)的香草美人寄托才能和理想的傳統(tǒng)，以及《古詩十九首》的疊字傳統(tǒng)，開“復(fù)古”之先鋒。這首詩一經(jīng)發(fā)表，宮廷詩人寫的那些“記一次盛大的宴會”“記美女化妝”“記做夢和美女幽會”等低俗的詩歌就逐漸被人鄙視。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寫得真是悲哀！由春至冬，無論蘭花還是杜若，再美的花（再有才華之人）也逃不過“盡搖落”的命運。

數(shù)十年之后，陳子昂的超級粉絲杜甫也發(fā)出了類似的感嘆：“涼風(fēng)蕭蕭吹汝急，恐汝后時難獨立。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fēng)三嗅馨香泣?！?/p>

也許，多數(shù)人以為不遇之悲是胸懷大志之人最大的悲哀，但陳子昂后半生的經(jīng)歷告訴我們，不遇的悲哀不是最大的悲哀，最大的悲哀是遇而不得。

給天子打工極其考驗情商。陳子昂顯然不適合右拾遺的工作，武則天嫌他嘴太碎，干脆打發(fā)他充軍去了。

陳子昂人生的后半段一直處在逆境中，但他在文壇的成就卻截然相反，憑借《登幽州臺歌》這首千古絕唱，陳子昂一躍成為初唐最偉大的詩人，也是由初唐轉(zhuǎn)入盛唐時期最關(guān)鍵的詩人。

兩次隨軍參加戰(zhàn)爭，雖然沒有為陳子昂的仕途增添輝煌的業(yè)績，但常年的征戰(zhàn)生涯卻讓陳子昂的眼界大為拓寬，從京城走入邊塞，又從邊塞神游至整個宇宙，從而感受到個人生命的渺小。

垂拱二年（686年），陳子昂隨右補(bǔ)闕喬知之的軍隊到達(dá)西北居延海、張掖河一帶;十年后，即萬歲通天元年（696年），契丹李盡忠、孫萬榮叛亂，陳子昂又隨建安王武攸宜討伐契丹。

武攸宜是誰？

一看姓氏，就知道是武則天娘家人，他是武則天的侄子。征討契丹的時候，陳子昂是隨軍參謀，他看出武攸宜無將才，就請求他派一萬人給自己率領(lǐng)，充當(dāng)前鋒。

結(jié)果武攸宜一句“你一個書生，打什么仗”就給回絕了。

陳子昂不死心，沒過幾天他又進(jìn)諫，結(jié)果把武攸宜給惹毛了，干脆把他貶為軍曹。

契丹戰(zhàn)役后，陳子昂返回洛陽的途中，經(jīng)過澤州長平，秦國大將武安侯白起曾在長平打敗趙國軍隊。陳子昂似乎看見了重演的歷史，武攸宜的軍事慘敗與當(dāng)年趙軍長平之?dāng)『纹湎嗨?！他有感而發(fā)，寫下了對后世影響深遠(yuǎn)的懷古詩《登澤州城北樓宴》：

平生倦游者，觀化久無窮。

復(fù)來登此國，臨望與君同。

坐見秦兵壘，遙聞趙將雄。

武安軍何在，長平事已空。

且歌玄云曲，銜酒舞熏風(fēng)。

勿使青衿子，嗟爾白頭翁。

一百年后，李賀也訪問了這一戰(zhàn)場，寫下著名的《長平箭頭歌》。

也是這一年，隨敗北的武攸宜歸來途中，陳子昂登上了燕昭王招賢納士的幽州臺，遙想古代圣賢登壇拜將的場景，竟黯然垂淚，寫下了緬懷黃帝、燕昭王、樂毅、燕太子丹、田光、鄒衍、郭隗等七位先賢明君的組詩《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以及千古絕唱《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陳子昂悲從中來，回顧自己過去三十多年的經(jīng)歷，竟全都是失意，自己雖才華出眾，卻不過是別人的裝飾，正如巢居在遙遙南海珠樹上的翠鳥一樣，只因美人看中了它的羽毛，就遭到了“殺身炎州里，委羽玉堂陰。旖旎光首飾，葳蕤爛錦衾”的下場。

想到這里，陳子昂發(fā)出了振聾發(fā)聵的吶喊：“豈不在遐遠(yuǎn)？虞羅忽見尋。多材信為累，嘆息此珍禽。”

是啊，一個人的才華不但難以施展，反而會把他拉向命運的深淵——其才華不過是他人的裝飾，其肉身終將成為屠夫刀下之冤魂。

陳子昂的命運果真如此。他就像他筆下的翠鳥一樣，最終被讒害，死于獄中。

在陳子昂去世60年后，杜甫來到射洪縣東七里東武山下陳子昂的讀書臺游覽，感慨萬千，他花白的胡子隨著嘴唇一起顫抖，嘆息道：

公生揚(yáng)馬后，名與日月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