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無疆

遲慶波

1

端陽節(jié)的那天早晨，田沃土正在往房檐上插艾蒿。據(jù)說，端陽節(jié)插艾蒿可以驅(qū)災辟邪保平安。田沃土的娘依著門框瞅了一會，撇著嘴說，算了算了，艾蒿插得七長八短，像蟈蟈腚上的毛。

田沃土回頭笑著，從凳子上蹦下來，跨上摩托車，沒來得及和老娘打聲招呼，一溜煙地直奔五道口。一是田沃土起得太早，行人和車輛少;二是這條路是國防線，才鋪的瀝青，車跑起來十分舒坦。摩托車穿過四道溝，又過了一心，轉(zhuǎn)眼進入鐵廠鎮(zhèn)。鎮(zhèn)上的人多，田沃土收一下油門，繞過鎮(zhèn)政府，直奔萬壽山。

萬壽山腳下有一條鄉(xiāng)道。鄉(xiāng)道旁邊有一片撂荒地，長滿了野艾蒿。昨天晚上下半夜兩點，準確地說，是今天凌晨兩點，田沃土的愛人梅花打電話，讓他務(wù)必在太陽出來之前，把艾蒿插在五道口平房的屋檐上。老輩人都講，如果太陽一露臉，再插艾蒿就不能驅(qū)災辟邪了。一開始，田沃土沒拿這個當回事，明明就是迷信嘛。梅花可不這么想，她說，去年因為疫情，沒回鄉(xiāng)下的平房插艾蒿，今年一開始，你爹起蛇膽瘡，你娘白內(nèi)障，一來二去，折騰了兩個來月?；ㄥX事小，關(guān)鍵是遭不起那個罪。梅花又說，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田沃土覺得梅花說得似乎有些道理，明知道是迷信說法，誰也不想去觸這個霉頭。

回到家里，田沃土插完在撂荒地拔的野艾蒿，抽了一支煙。今天是個好天氣，田沃土覺得，既然回來了，趕緊去老丈人那把端陽節(jié)份子錢給了，如果梅花催促，就被動了。

老丈人和田沃土住在一個胡同。胡同像一條扁擔，東頭挑著老丈人，西頭挑著田沃土。推開房門，小舅子梅向北和兒子正在廚房包餃子。梅向北搟皮兒，兒子包餡兒。推開西間，梅老太太正在抹眼淚。田沃土一愣神，問，這是咋了？

梅老太太今年八十有四，患腦梗兩次，左半邊身子不能動已經(jīng)十二年。老太太拿衛(wèi)生紙擦擦眼睛，沒言語。

田沃土不敢多嘴，轉(zhuǎn)身去看老丈人。剛到東間，梅向北低著頭說，老頭睡著了。田沃土收住腳，在廚房站了一會，見人家忙，自己又插不上手，不免有些尷尬。

臨近中午的時候，梅向北做了六個菜：韭菜炒雞蛋，小雞燉土豆，清蒸鯉魚，紅燒雞翅，黃瓜拌涼皮，豬肉豆角絲。梅老太太看著滿桌子的菜，陰天轉(zhuǎn)多云。什么時候轉(zhuǎn)晴，就看梅向北的了。

梅向北煮好了餃子，讓兒子去喊爺爺吃飯。

東間屋里突然喊道：姑父姑父快來，我爺爺怎么了？

田沃土聽見聲音不對頭，一家伙扎進東間屋。田沃土一拍大腿，喊道：糟了，梅向北，快去叫出租車。

2

端陽節(jié)本來是一個心情舒暢的日子，草綠了，水綠了，山也綠了，真像課本里說的“一派欣欣向榮的樣子?！碧镂滞劣媱澋梅浅：?，昨天回去陪了娘，今天回五道口陪老丈人和老丈母娘，順便再把自己平房的窗戶打開，透透空氣，把屋里的潮氣排出去。

田沃土進城時，平房的所有東西一樣也沒帶走，包括他最喜歡的那臺臺式電腦。每年春天，春風過去了，天氣完全暖和了，田沃土都要回來，把屋里屋外收拾一遍;到了秋末冬初，把門窗關(guān)好，再在外面封上一層塑料布，免得把房子凍鼓了。

老婆梅花勸他把房子賣了，田沃土不同意。田沃土有他自己的小算盤，繼父和娘都八十了，如果繼父真到了不能自理那一天，必然會被他的兒女接走，那么，田沃土就把娘接到平房來，自己陪娘一起生活。到了這一步，陪著老娘侍弄侍弄小菜園，養(yǎng)養(yǎng)花，弄弄草，過一下田園生活。按理說，在這樣一個合家團聚的日子里，田沃土應(yīng)該先陪老娘和繼父才是。田沃土呢，是個聰明人，正好把事情反過來做，在端陽節(jié)當天來陪老丈人，為的就是別讓梅花說三道四。當然了，他現(xiàn)在把老丈人老丈母娘放在首位，將來自己的老娘不行了，梅花會網(wǎng)開一面讓老人家安度晚年。

田沃土茶壺煮餃子心里有數(shù)，不是梅花不孝順，要不是田沃土偏信了娘的話，打了她十二個嘴巴子，婆媳關(guān)系不會到這步田地。話又說回來，迎得一拳開，化解百拳來，只要真心對待梅花的二老，梅花也不是萬壽山的頑石。

鐵樹沒開花，老丈人來事兒了，嘴也歪了，哈喇子順著右嘴角淌下來，兩條腿軟成了面條，眼睛瞪得溜圓，黑黢黢的眼球沒有了光澤。田沃土侍候梅老太太有經(jīng)驗，一看老丈人現(xiàn)在的情況，是腦血栓的癥狀啊。

梅向北今年五十，是國企鋼鐵集團的調(diào)度，雖說官不大，大小也是個領(lǐng)導，遇上這個情況，先是哭起來。

田沃土就看不起梅向北這一出，一個大男人，遇上點事就哭。

梅向北忙著炒菜包餃子的時候，忘記手機放哪了?；呕艔垙垨|一頭西一頭。

田沃土看梅向北又好笑又可憐，掏出手機，翻找通訊錄。

五道口村子倒是不小，現(xiàn)在是光有房子沒有人。田沃土找了一輛私家車，司機正在家吃飯，說過一會就來。

趁這個空擋，田沃土把老丈人的身份證，醫(yī)?？ǎ瑧艨诒菊页鰜?，裝在包里，讓梅向北給老爺子換上干凈衣服。準備工作做完了，車還沒有來。田沃土也著急了，估計是人家沒吃完飯。也是，大過節(jié)的，田沃土也能理解。

理解歸理解，可老丈人的病情不等人，田沃土又給司機打電話。司機說，馬上到胡同口了。

胡同口太窄，面包車進不來，田沃土和梅向北架著老頭來到院子里。老頭實在走不了，田沃土說，背著走吧。梅向北看看老頭，又看看田沃土，面有難色。梅向北瘦小干枯，身高不到一米六，背老頭也確實難為他。

田沃土呢，也是扔了五十往六十數(shù)的人了，加上患有矽肺，喘氣都不順溜，但他咬咬牙，深吸一口氣，背上老丈人就走。

3

端陽節(jié)的頭一周，田沃土的女兒田苗上班時，突然出現(xiàn)先兆性流產(chǎn)，可把梅花嚇得不輕。大夫讓田苗臥床休養(yǎng)，梅花不敢回自己家，住在閨女家不離田苗半步。要不是這，端陽節(jié)梅花哪能不回娘家呢。

梅花是梅家的半邊天，自從梅老太太患上滑膜炎后，梅花除了晚上回家睡覺，幾乎是長在娘家。后來，老太太又患上腦梗，梅花更不敢回自己家了。別說是逢年過節(jié)，就連來人去客，梅花一人就張羅得左右圓滿，這么說吧，梅花就是賈母身邊的鴛鴦，用著順手，使喚著放心，這一照顧，就是十二年。這不，端陽節(jié)梅花沒回來，老太太滿臉的不高興，說，我兒哪干過家務(wù)活？

田沃土沒意見嗎？有。有意見也不敢提。俗話說，自古英雄多懼內(nèi)。田沃土呢，雖算不得英雄，在人堆里也絕不是個隨意捏死的“蟲兒”。之所以由著梅花飛揚跋扈，還不是欠著梅花的情嗎？

梅花懷田苗的時候，田沃土的娘來看她，正趕上田沃土上白班，下班后，聽梅花說娘來了，非要走，沒留住，估計應(yīng)該到火車站了。

田沃土是個孝子，老娘好不容易來一趟，面兒都沒見著，騎上自行車攆到車站。娘說，來一趟，梅花躺床上連飯都沒給做。田沃土一聽，腦門的青筋都蹦起來了。這還了得，小時候，老娘領(lǐng)著他和妹妹田埂，從關(guān)里到關(guān)東，容易嗎？現(xiàn)在，兒子長大了，娶媳婦了，連頓飯都混不出來？堅決不能慣著梅花這個毛病。田沃土一邊想，一邊把自行車騎成了哪吒的風火輪?；丶乙豢?，梅花還在床上躺著。田沃土上去薅起梅花，左右開弓就是十二個嘴巴子。

梅花的臉立刻變成了油光锃亮的白面饅頭。這十二個嘴巴子，直接把梅花打蒙了。梅花回過神來，一口血水吐在田沃土的臉上，抬腳直奔襠部。這是要廢了田沃土的節(jié)奏啊。

田沃土上學時是運動員出身，拿過地區(qū)聯(lián)賽的季軍，輾轉(zhuǎn)騰挪的本事還是有的。一看梅花也是出手就要命的主兒，也把田沃土嚇了一跳。

梅花抓起床頭的藥瓶就往嘴里倒。田沃土一個箭步?jīng)_上去，伸手把梅花的嘴捏成了鵪鶉蛋。

田沃土眼看著要出大事，大丈夫能屈能伸，好漢不吃眼前虧，兩腿立馬軟成了擔擔面，噗通跪倒在梅花面前：老婆，我錯了，再也不敢了。田沃土抽了自己多少個嘴巴子，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梅花把這筆賬記在了婆婆頭上，這道梁子算是結(jié)下了。從此以后，田沃土連回家過年的機會都沒有了。每個春節(jié)，都是在梅花的娘家過的。好在田苗長大了，研究生畢業(yè)后，在市委工作。田苗的面子，梅花還是要給的。最近幾年，田沃土回老家的次數(shù)才多起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說這幾年梅花的權(quán)威受到田苗的挑戰(zhàn)，往日的威嚴還在。老丈人出了這么大的事，田沃土哪敢不匯報？

梅花處理這事有經(jīng)驗，梅老太太兩次腦梗住院，都是她一手辦理的?，F(xiàn)在田苗臥床保胎，梅花手大捂不過天來，給田沃土手機上打了一萬塊錢，告訴田沃土全權(quán)處理。來到醫(yī)院門口，大舅哥梅向東和小姨子梅朵也來了。不用問，肯定是梅花打的電話。

梅向東患腦梗兩年了，走起路來一會一米六，一會一米七;說起話來，嘴里像含著個山藥蛋。辦事情是不行了，好在姿態(tài)還是要有的。

田沃土付車費的時候，梅朵和梅向北已經(jīng)扶著老頭進了醫(yī)院大廳。田沃土抬腳就往里闖，被兩個保安攔住了。田沃土這才想起來，疫情期間，一病一護。

差不多過了兩個小時，梅朵從醫(yī)院大廳出來。田沃土急忙問，老爺子咋樣了？梅朵說，腦梗加小腦萎縮。

田沃土又問，護理呢？

梅朵說，兒子不護理誰護理？梅向北核酸做完了，他先堅持一個星期再說。

田沃土一聽，梅朵這是有情緒啊。

當初，梅向西吸毒留下后遺癥，五臟六腑疼得嗷嗷叫，梅朵出錢，梅花出力，姊妹兩個在醫(yī)院輪流照顧梅向西。梅向西一命嗚呼時，欠了梅朵一屁股債。弄得梅朵差點離了婚。梅向西出殯那天，梅朵拉著田沃土嗚嗚哭，說，姐夫，娘家的事我死也不管了，老梅家的種不好，兩個男丁不主事，啥事都靠兩個姑娘。

4

梅老爺子住了半個月醫(yī)院，生命是沒有危險了，但嘴還是歪的，腦子一會明白，一會糊涂，就連胡同里的鄰居也不認識了。出院的時候，醫(yī)生囑咐千萬別讓老爺子摔倒了。

梅向北護理了半個月，人又瘦了一圈，變得比原來更小了。梅朵黑眼球鉆到上眼皮里，瞅著梅向北說，這回知道咱姐護理老太太不容易了吧。

田沃土知道梅朵話里有話。梅花照顧老太太十二年，梅朵提議，每月每人拿出來二百塊錢給梅花，錢不多，是大家的心意，別涼了梅花的心，也是對梅花的認可和安慰。大家也都同意。一個月后，只有梅朵給梅花二百塊錢，別人都沒動靜。第二個月，梅花又把這二百塊錢給了梅朵。梅花說，大伙都不拿，憑啥你拿??？梅朵氣得直跺腳：老梅家都是王八蛋。

接下來，就是研究如何護理兩個老人。梅朵不說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做不得梅家的主;田沃土呢，是姑爺，更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換句話說，田沃土只有盡義務(wù)的權(quán)利，沒有做主的權(quán)利，到頭來也是小曲好唱口難開。

大家把目光投向梅向東。梅向東是梅家老大，關(guān)鍵的時候應(yīng)該站起來說句話。哪怕說錯了，大家可以再討論嘛。

田沃土憋不住，給梅向東點了一只煙，示意他發(fā)表一下意見。

梅向東呢，抽一口煙，笑著說：我是磨道里的驢，聽喝。

田沃土一聽梅向東的話等于沒說，轉(zhuǎn)臉看著梅向北。

梅向北說，我是國家正式干部，不可能長期請假，只能休班的時候回來照顧。

田沃土硬把“呸”字咽到肚子里，心想：別給干部丟臉了。

梅朵說，我家加工廠，離了人肯定不行，再說，老婆婆八十九了，剛出院回來，還得有人照顧。梅朵說的是實話。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田沃土。

田沃土一下子就感覺壓力山大，手涼腳涼心也涼。自從田沃土從礦上退下來之后，腰包立刻就癟了。田沃土不想馬瘦毛長，人窮志短，通過田苗在小區(qū)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雖說錢不多，總算有進項?，F(xiàn)在看這架勢，保安這份工作，怕是要保不住了。田沃土說，每人擠出一周的時間，輪流回來值班。

梅朵第一個贊同，說，一周的時間，不短也不長，我能接受。

梅向東也沒意見。梅向北面露難色，看看大家都同意，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過了寒露是霜降，日子一天比一天冷，早上起來的時候，草葉上，莊稼上，蔬菜上都掛著一層白霜，太陽那么一照，便凝成晶瑩的水珠，吧嗒吧嗒滴下來，看上去就像流下的眼淚。這一周是田沃土當值，他一直不聲不響地站在窗戶前，就像一棵枯死的樹樁?？墒?，梅老爺子的咳嗽聲一傳來，田沃土立刻就站不住了。

老爺子要小解。田沃土趕緊蹲下去，麻利地把炕前的尿壺拿起來，擰開蓋子，一只手攙起梅老爺子胳膊。老爺子眼睛看著田沃土，本來是想笑的，可是他笑了一下，硬是沒笑出來。

屋子的前面是一片菜園。菜園的南邊種著兩壟粘苞米，底下的葉子已經(jīng)枯黃了，上半截還有那么一點綠色。中間一塊地種著白菜。田沃土一邊涮著尿壺，朝那邊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白菜長勢很好，雖說下過了霜，葉子還是肥嘟嘟、綠波波的。田沃土看到白菜，一家伙就想起梅花來了，臉紅了那么一下，趕緊低頭把尿壺里的水倒掉，又往里面加上碧浪牌洗滌液，用刷子刷遍每一個角落。田沃土左手舉著尿壺，沖著日頭，單眼吊線檢查了一遍。

田沃土站起來的時候，想把尿壺放在對面的花墻上，讓太陽曬一曬，讓秋風吹一吹，讓不和諧的因素跑一跑?？墒牵矍巴蝗灰缓?，趕緊扶住前面的花墻，差一點就磕在上面了。田沃土扶著花墻，感覺真的是歲月不饒人。以前，他總把這句話當做一句玩笑，當做一種調(diào)侃，甚至當做一種自我解嘲，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日子過得本來就這樣快。一眨眼的功夫，四個老人都八十開外了。按理說，田沃土是很能熬夜的。在礦上當井長的時候，十天一倒班，每班十二個小時，從沒合過眼，一干就是十九年。眼下，雖說年齡大了點，照顧老人熬點夜，不至于眼睛發(fā)紅眼前發(fā)黑吧。這時候，田沃土忽然看見梅花從城里回來了，手里還拎著兩個紅色的兜子。

梅花出現(xiàn)在大門口的時候，田沃土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他揉揉眼睛確認一下，確實是梅花回來了。

田沃土張張嘴，嘴巴好像遲鈍了。梅花怎么突然回來了？他彎著腰站在那里，就像一個惹了禍的小學生。

5

秋末的日子短了一桿子那么長，中午的陽光來得早一些，光線透過門口和窗子，把屋子塞得滿滿當當?shù)?。梅花徑直進了家門，先是把兩個紅兜子放在廚房，接著到東屋看看梅老爺子。梅老爺子睡得正香，左腿彎曲著搭在右腿的膝蓋上，呼嚕打得一邊勻。然后，又去西屋。梅老太太背靠著墻，腿伸得像兩張對扣的弓。見了梅花，問道，怎么回來了？梅花說，昨晚你不打電話了嗎？

梅老太太看一眼田沃土，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了。

田沃土是個乖巧的人，見老太太欲言又止，馬上對梅花說，還沒吃飯吧？

梅花看一眼田沃土，沒言語。田沃土轉(zhuǎn)身去了廚房。梅花又四處掃了一眼，每個地方都很干凈，水泥地是拖過了的，連根頭發(fā)絲都沒有，陽光那么一照，人的影子都能看見。紅色的塑料凳子是田沃土從礦上拿回來的，每三個摞在一起，一共是三組。梅花的手指在上面劃過，一點灰塵也沒有，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窗臺下面。

田沃土像是早有準備似的，不到半個小時，就做好了三個菜。有尖椒炒雞蛋，有小蔥拌豆腐，還有梅花最愛吃的香辣肉絲。配料都是自家菜園里的。每道菜的顏色都很好看。主食是早上做的米飯。兩個老人沒有活動量，吃兩頓飯。早飯吃得晚一些，電飯煲里的米飯還有余溫，這個時候吃起來，不涼也不熱，正好。

梅花看了一眼，口水忍不住就翻到了嗓子眼。拿白眼瞅了一下田沃土，笑道，手藝見長嘛。

田沃土一看陰天的太陽露笑臉，一下子受到了鼓舞，櫥柜里還有“心里美”蘿卜腌制的咸菜，要不？

梅花的嘴里像含著兩個乒乓球，腮幫子脹得鼓鼓的，說道，拿來啊。

吃完中飯，梅花來到院子里。院子西頭靠籬笆墻邊有一棵梨樹，東頭水溝旁是一棵大葉楊。梨樹的葉子還沒有完全落光，秋風那么一吹，還能聽到瑟瑟的響聲，黑黢黢的梨蛋子偶爾揺揺頭，像是給誰點頭致意似的。大葉楊的葉子落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兩棵樹中間拴著一根鐵絲，鐵絲上掛著幾件衣服。田沃土跟著梅花來到院子里，站在鐵絲下面把晾曬的衣服翻過來，嘴里自言自語地說，晚上就曬干了。梅花見鐵絲上的衣服都是老太太的，覺得田沃土真的不容易，眼里露出溫柔的光來，說，什么時候洗的？田沃土說，天不亮的時候，給老太太換紙尿褲，見內(nèi)褲濕了，順手就洗了。梅花說，手洗的？田沃土說，洗衣機有噪音，怕影響老頭睡覺。梅花聽田沃土這么一說，頭靠在了田沃土的肩膀上，她的胳膊挽住了他的胳膊，像兩棵樹中間的鐵絲一樣緊。

日頭好比一個演員，謝了幕，一家伙就鉆到山里去了。月亮也好熱鬧，到了晚上，它也要看一看人世間的悲喜劇。這一幕，該輪到田沃土上場了。

吃罷晚飯，梅花打掃廚房衛(wèi)生，田沃土洗涮碗筷。收拾完畢后，梅花去西屋陪著梅老太太聊天。田沃土把鋁水壺添滿水，坐在煤爐上。過了十分鐘，田沃土試試水壺的溫度，略微燙手。接著，在東屋靠間壁墻的床底下掏出一個紅色的塑料盆，倒上熱水，然后用食指試試水溫，又加了一點涼水。

梅老爺子在老板椅上看電視，田沃土給他脫了襪子，把水放在腳下。老爺子把腳伸進盆里，指了指電視旁邊的香煙。

田沃土明白，是老爺子讓他抽支煙。田沃土把煙叼在嘴角，先是上炕拉上后窗簾，給老爺子的被褥鋪好，接著下地拉上前窗簾，然后把晾在花墻上的尿壺放在炕前的凳子上。在拿尿壺的時候，田沃土擰開蓋子，看了看，并且還聞了聞。田沃土轉(zhuǎn)身的時候，看見梅花倚著門框站在那里，像一棵將要被風吹倒的美人松。

梅花小田沃土八歲，屬于小巧玲瓏的那種女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很多。

田沃土給老丈人洗完腳，端著盆往外走。到門口的時候，梅花從后面一下子摟住了田沃土的脖子，兩條腿纏住他的腰，像兩條發(fā)情的蛇一樣緊緊地箍在一起。田沃土背著梅花，倒完洗腳水，問她，你怎么突然回來了？

梅花在他后脖頸上咬了一口，說，你不想我？

田沃土猶豫著，不知道說想還是不想。

梅花從田沃土背上下來，睜大眼睛看著他，圓溜溜的黑眼球像兩個燒糊了的山藥蛋。

田沃土說，別鬧，還要給老太太洗腳呢。

聽了田沃土這句話，梅花的眼睛柔和了許多，還歪著腦袋對他飛了一個媚眼。

伺候老太太洗漱完畢，時間已是八點過了。梅老爺子早就躺進被窩，還響起了鼾聲。田沃土關(guān)了燈，躺下，睜大眼睛瞅天花板。梅花穿著睡衣，從西屋過來，呲溜鉆進田沃土的被窩，就像一條驚慌失措的花泥鰍。

梅花一進被窩，就問，你怎么不脫衣服？

田沃土說，我一直就不脫衣服。

為啥？梅花問。

不知道老爺子什么時候起來。田沃土又說，連襪子都不脫。

梅花伸手摸了摸，果然是沒脫襪子。梅花說，穿襪子又不費勁，為啥不脫？

田沃土說，腳出汗，老爺子起夜的時候，我急忙穿不上鞋。

黑暗中，梅花撫摸了一下田沃土的臉，想給他一個微笑。她笑了一下，硬是沒笑出來。

田沃土說，一開始穿衣服睡覺不習慣，怎么也睡不著，后來，就適應(yīng)了。適應(yīng)之后，又不敢睡了。

梅花吃了一驚，突然抬起頭，問，你一晚上都不睡覺？

田沃土說，是，一晚上都不敢睡。醫(yī)生叮囑，千萬別讓老爺子再摔了。

梅花驚呆了，說，這三個月你是怎么熬過來的？她把臉貼在田沃土的胸口上，緊緊抱住了他，苦了你了。

6

自從田苗先兆性流產(chǎn)后，梅花不敢離開半步，梅老爺子出院都沒回來。天一放亮，心里就像長了草。田沃土見梅花著急，泡了一碗酥餅，加上兩羹匙白糖，讓她吃完再走。梅花喝一口，嫌燙，不吃了。田沃土端著碗來到院子里，連吹帶攪，總算涼了。

梅花好歹吃了半碗，直奔城際公交站點。

一周眨眼就過去了。農(nóng)歷九月二十六的那天早晨，是田沃土交班的日子。接班的是梅向北。田沃土剛給梅老太太吃完藥，微信的提示音就響了。微信是梅花發(fā)過來的，說是周邊省份的疫情又嚴重了，城里的消炎類和感冒類藥物買不到，看看農(nóng)村能不能買到。

田沃土看看時間，是七點三十九分，估計梅向北也快回來了，又看了一眼老丈人，老丈人睡得正香。大約八點鐘的光景，田沃土到了村衛(wèi)生所。村醫(yī)說，上面有規(guī)定，停售感冒類藥物。經(jīng)歷過兩年的疫情，田沃土對這樣的事情并不奇怪，他急忙給礦長打電話，問能不能在礦醫(yī)院給弄一點感冒藥和消炎藥。

過了不到五分鐘，礦長回話了，說必須田沃土本人來取。

田沃土回家騎上摩托車，來到礦醫(yī)院。礦醫(yī)院好幾個大夫田沃土也認識。本來想和他們寒暄幾句，聊上一小會的，田沃土不敢。一是擔心兩個老人，二是擔心梅向北能否準時回來。

進了院子，一輛黑色的摩托車支在菜園子旁邊。田沃土一看就是梅向北的車，心里暗自合十。他看看手機，時間是九點多一點。

田沃土一頭扎進西屋，梅向北面對西墻站著。田沃土猶豫了一下，問，回來了？梅向北沒有回頭，“嗯”了一聲。田沃土感覺到梅向北的氣息里帶著哀怨，帶著怒氣。

梅向北沒有看一眼田沃土，轉(zhuǎn)身出了西屋。田沃土莫名其妙，這是咋了？他用眼睛詢問著梅老太太的臉。

梅老太太面露尷尬，問他，是去鎮(zhèn)上買藥了？

田沃土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太確定，說，是去礦醫(yī)院買的。田沃土轉(zhuǎn)身往東屋去。路過廚房走廊的時候，梅向北站在廚房的后窗前，背對著田沃土。田沃土本來想上前說句話，哪怕是虛假的，言不由衷的問候也是好的?，F(xiàn)在看來，梅向北連這種表面上的，甚至是出于禮貌的打招呼都免了。田沃土看看老丈人還在睡夢里，上前拉了拉被子，回頭摘下墻上的手提包，心想：我該走了。

外面起風了。田沃土站在院子里，聽見樹葉落地的聲音。他扭頭朝那棵梨樹看了一眼，樹上的葉子果然少了許多。

田沃土陡然感到一絲寒意，身子抖了兩下，立刻拉起了衣領(lǐng)。他沒有坐201國道的城際公交，來到省道303，他要搭大客車回城。大客車路過田苗家的小區(qū)，田沃土想，順便去看看女兒和梅花，然后再回家洗個熱水澡，美美的睡上一覺。

大客車來了。田沃土招一招手，回頭看一眼五道口，一個箭步竄上車。

路過萬壽山的時候，田沃土接到梅花的電話。梅花告訴他，保安的工作讓她給辭了，不用著急回城，讓他回去陪陪娘。梅花還說，等田苗生了寶寶，她也回去，和婆婆住一段時間。

田沃土感覺幸福來得太突然。他急忙讓司機停下了車。

公路兩旁的草還是綠的，偶爾還有又幾朵白色的小花開在草叢里。田沃土半個屁股坐在公路旁的界石上，等待回返的大客車。他打開手機，點開流量，手機的微信提示音連續(xù)響了好幾次。微信是“家庭成員群”的，發(fā)消息的是梅向北。田沃土手掌遮擋著手機屏幕，屏幕上蹦出一段話：誰不想回來也行，老人不出事就好。誰值班期間出事了，誰就負完全責任。好自為之。

田沃土腦子“嗡”的一聲，心想，啥意思？他的大腦瞬間快速地旋轉(zhuǎn)，把這一周以來的所有事情過了一遍電影。好像沒有失職的地方。田沃土一宿一宿地不敢睡，就是怕老丈人再摔一次。他不敢求有功，只求無過就好。他唯一失職的地方，就是上午空了一個小時的崗。田沃土似乎明白了，他思忖一會，不想向梅向北解釋什么，很多問題永遠解釋不清楚，甚至把矛盾擴大化。田沃土覺得委屈，還有些許的不甘心。他要向梅花求證一下，梅向北發(fā)的這條消息，是不是和空崗有關(guān)。田沃土劃了一下屏幕，手機顯示的時間是十點二十六分。這個點還不是梅花做飯的時間。她肯定也看到了梅向北發(fā)的這條信息。

微信又響了一下，是田苗發(fā)過來的。問她老舅發(fā)這個信息是啥意思，是不是空崗了。

田沃土沒有回復田苗。他要先問一問梅花，究竟是咋回事。

梅花好久沒有回復。

田沃土放棄了微信，直接撥通梅花的電話。

梅花的回答是猶豫的，田沃土明顯地感覺到了梅花底氣的軟弱。

那天我突然回去，知道是為什么嗎？梅花轉(zhuǎn)移了話題。

田沃土一下子想起來了，對啊，老丈人住院出院都沒回來，怎么突然就回來了呢？

老太太說你空崗。

田沃土張了張嘴，一下子竟然無語了。他先是委屈，接著是憋屈，然后是憤怒。就像有一群黑螞蟻，在撓他的心，咬他的肉，啃他的骨。淚水在眼眶里打了幾個轉(zhuǎn)，咬咬牙，終于沒有流下來。

7

下午一點，田沃土回到了露水河。露水河是田沃土的老家，在這里生活了十五年。大客車站點的前面是村部，房子是新蓋的，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涂料的味道。村部的后面是一個大池塘，池塘里積著半塘雨水。雨水上面飄著兩只大白鵝。一只大白鵝突然躍起，騎在另一只的上面，把它壓進水里去了。池塘的后邊是一個廣場，周圍是挺拔的日本松。廣場上有七八個老年人在跳廣場舞，廣場舞跳得有鼻子有眼，就像受過專業(yè)訓練的一樣。

田沃土很羨慕，要是娘也能來跳一下廣場舞該多好。他在站點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一口，煙霧從鼻孔里竄出來時，肚子咕嚕嚕響了兩聲。田沃土這才想起來，從早上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吃飯呢。他好像聞到了手搟面的味道。那是娘的手搟面，有諸城風味的手搟面。田沃土仿佛看見，雪白的手搟面上臥著兩個荷包蛋，荷包蛋周邊分明是碧綠的﹑油汪汪的蔥花兒。每次回家的時候，娘總是握著他的手問道：手搟面？這是他的最愛。

田沃土繞過松林，又一次望著廣場。廣場上換了一支曲子。曲子是“敬祝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田沃土默念著，祝天下父母都萬壽無疆。他突然意識到，從小到大，還沒有給娘和繼父洗過一次腳，倒過一次尿壺，做過一頓飯呢。田沃土想，明天中午暖和的時候，也陪著娘過來跳一回廣場舞。

推開房門，田沃土聞到了蔥花的香味。聞著這香味，忍了一路的淚水終于奔涌而下，手提包一下子滑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