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樸守真，研古求新
——雄安悅?cè)莨珗@松風園設計散記

文/北京北林地景園林規(guī)劃設計院有限責任公司 孔憲琨 李 雷 李 澍

0 引言

兩千多年來，中國園林一直在探索“人與自然”的關系。

雄安新區(qū)的城市軸線南源江河、北指燕山，在神州大地上繪就一幅虛實相輔、天人合一的中國畫卷。在雄安新區(qū)起動區(qū)內(nèi)，城市中軸線上分布雄安最重要的場館和園林，悅?cè)莨珗@是此軸線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悅?cè)莨珗@分為北、中、南三苑，三苑之下再細分9個園中園。九園分別由9個單位設計，各園主題不同，風貌各異，旨在積極探索新時代背景下“人與自然”的關系。九園交織，成為當代中國的園林文化室外大講堂。

占地百畝的松風園有“三北”之譽——位于城市中軸線北部、悅?cè)莨珗@北苑、悅?cè)菥艌@最北（見圖1）。顧名思義，松風園以“松”為主題。具體到設計，松風園應體現(xiàn)何種設計風格、以何內(nèi)容體現(xiàn)中華文化、如何古今交融？緣此三問，設計團隊從我國古代哲學中尋求答案。

1 松風園平面

1 思考與認識

春秋時期，老子洞悉天地運行規(guī)律，了然世間萬物消長法則，寫下5000字的《道德經(jīng)》，其中第二十八章稱：“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于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于樸。樸散則為器，圣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蔽闹刑峒啊靶叟c雌”“白與黑”“榮與辱”是3組互為對立且相輔相成的因子。選擇前者還是后者？皆不是。老子的答案是“復歸于嬰兒”“復歸于無極”“復歸于樸”。三者皆為代稱，意指事物的最初狀態(tài)?！皹闵t為器”，“樸”指從事物的最初狀態(tài)中悟出“道”，“器”指具體事宜。面臨抉擇時，應本著謙遜態(tài)度，回歸事物起源，不失初心地進行縱覽全局的思考，進而獲得相對準確的判斷。

設計團隊套用我國先哲思想分析“人與自然”的關系，用以探索松風園的設計思路。上文3組因子的前者可極端化地視為“人工、城市建筑、剛硬、華麗、現(xiàn)代園林”，后者可極端化地視為“自然、城市綠地、柔軟、樸素、古典園林”。在城市建設過程中，設計師不應片面地選擇前者或后者，而應重回中國園林的永恒話題“人與自然”進行思考。雄安城市建設方向為城市與自然融合，其正確做法是：城市中軸線自人口密集城區(qū)一路向北，從人工過渡到自然。如若啟動區(qū)的核心區(qū)是“廟堂”，悅?cè)荼痹肥菑摹皬R堂”過渡到“江湖”，位于北苑最北端的松風園則是江湖偏遠處的“隱逸之所”。身負“三北”之名的松風園應盡量趨近于自然的原始狀態(tài)，展現(xiàn)中國園林自然樸野風貌（見圖2）。

2 松風園東入口

時至今日，園林在技術(shù)層面已臻成熟，現(xiàn)代人模仿重現(xiàn)明清園林并非難事，難點在于依據(jù)我國傳統(tǒng)園林建造的既有經(jīng)驗，重新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審視現(xiàn)代人的生活方式與精神需求，以新時代背景下“人與自然”的關系為“樸”，以松風園為“器”，尋求符合時代特征的當代園林理論與實踐突破。通過對我國先哲思想的研究和對雄安建城理念的學習，設計團隊將松風園設計思想確定為“抱樸守真，研古求新”，并以此指導松風園建設。

2 研古與求新

學古而不拘泥于古，研古的目的是求新。談到對“松”的情感，中國人遠超世界任何國家和民族，古人尊“松”為“百木之長”，文人最喜長期與松相伴，以松擬人、自勉、抒懷、詠志，從而留下以松為主題的大量詩、詞、書、畫，在這些作品中，松被賦予遠超其表象的文化意象。

為深入剖析古人對松的情感，設計團隊收集100余幅與松相關的古代名畫。在反復研讀過程中發(fā)現(xiàn)：古人在松下對弈以求超越自我，在松間撫琴以感悟天地，在松林誦經(jīng)以安撫心緒，在松巔觀山水而生成山水觀。鑒于松風園面積較小，無法容納過多內(nèi)容，故設計團隊將百余幅古畫中的信息進行凝練，結(jié)合古人閑情逸趣，提煉“品畫”“尋仙”“觀瀑”“參禪”“問茶”“聽籟”等松間六事（見圖3）。

3 松間六事注：從左至右依次為：近代，傅抱石《訪石記》；清，黃山壽《松蔭清話》；清，黃君璧《松蔭觀河圖》；近代，梁樹年《樹老精神在》;元，王蒙《煮茶圖》;明，文徵明《聽松圖》

基于松間六事與外部環(huán)境融合的考慮，設計團隊對河北省太行山脈的自然地貌、山中民居選址及外觀進行深入研究——背風向陽可實現(xiàn)冬暖夏涼；安于山腰平坦處可降低建設成本；保留大樹以乘涼；住宅鄰近有益于加強鄰里互助（見圖4）；不拘規(guī)格的毛石墻是山中最易開采的材料；就地取材、手工敲打的青石板造價低廉；坡面屋頂有利于雨季排水。對山中民居了解愈深，就愈加折服于古人世代傳承的生存與生活智慧。

4 空中棧道將“問茶”和“聽籟”連接

松間六事的輪廓逐漸清晰，在此基礎上，如何將松間六事有序組織，使之從單一事件融合成為系統(tǒng)的六事是設計團隊思考的重點。

3 空間與活動

長卷是中國畫獨有的敘事方式。東晉顧愷之的《洛神賦圖》用長卷描繪了曹植與宓妃“相遇、相慕、別離、相思”，事情發(fā)生在有山、水、林、田的洛水之畔，美好的傳說因真實環(huán)境而更加生動。南唐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用長卷描繪官員韓熙載家筵過程中“聽琴、觀舞、休息、清吹、送客”5個場景，斗室之間的場景轉(zhuǎn)換，讓人產(chǎn)生身臨其境的感覺（見圖5）。

5 南唐，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局部）

基于以上兩個長卷故事的組織方式，“松間六事”應放棄“為六事分別營造環(huán)境”的設想，轉(zhuǎn)換為“先有山水環(huán)境，再擇地放置六事”的思路。我們在腦海中虛構(gòu)出“松林環(huán)抱、青丘幽趣、隨性質(zhì)樸”的隱逸之地，借鑒中國長卷的敘事手法，依托中國園林的美學經(jīng)驗，以及現(xiàn)代電影的場景轉(zhuǎn)換方式，進行松間六事的事件序列及事件場景的重組和重構(gòu)，并寫出以第一人稱視角游歷的《松風園記》。

雄安之北有九園，最北曰松風。未知若何，心向往之。

余自西緣路穿堂入。睹砂屏環(huán)松，近明遠晦，頗似黃庭堅筆意。向東復見兩屏，左屏罩臥石偃松，五石寂然，三松靈動，破壁欲出。右屏內(nèi)無一物，惟天光承松影下瀉，滿塞其中。

復行三二十步，愈加昏暗。繞高竹，見大湖。環(huán)湖皆山，青翠盈目，游人絡繹。仰顧蒼松遏云，蛟然若行于天際。俯察白魚穿蓮，嘯侶倏忽西東。湖中云霧縹緲，有松石島，曰芝島。無人跡，隱見松下棋坪。吾嘗聞王質(zhì)觀仙人對弈，柯爛忘歸，然則此地水碧山青，四時一色，忘時豈非常情？

湖西北嘈然有水聲，循聲見瀑，入草廬觀之。水大如白練，水小若貫珠，霏微似雨露，久坐不厭。逆水溯源，谷口有石，上刻“天下溪”。溪邊傍花隨柳，岸勢明滅可見。上行百二十步，水窮處，松林間有磯橫出，磯名“知守”，磯下白霧磅礴，始知湖瀑源出于此。

磯外西北而行，白石引路，愈見山高林密，路轉(zhuǎn)忽見竹屋，架于松林間。有居士于內(nèi)，見客至，論金經(jīng)。少頃，語客曰：“竹屋之東，山壑間遍植松木，松下蔦蘿承翳，有高臺于峰頂，宜遠眺，蔚為大觀。”

沿磴道東行，盤旋于松壑。久而渴，適見茶寮，松柱葦簾，半入松下，半倚山腰。茶名“荷錢”，取自大溵古淀，味苦辛，微澀。須臾，口舌生津，乏累盡去。聞內(nèi)室有琴聲，問之，對曰：“嵇康之《風入松》也。”應時對景，一時暢然。

辭而東上，時與三五游人擦肩。至頂，豁然見天光。古淀杳然，白塔在望；廓然大公，物來順應。風縈入松，傾聽，有泛音、按音、散音之變，細微處非言語可及。此真《風入松》也，此真天籟也！始知園名松風，蓋因八百松于峰上而得名也。

背下峰臺，足往神在。歸路回望，平野疏曠在前，峰嶺疊嶂于后，云霧起于林木之間，絕類山水長卷。逡巡往復，踟躕而不肯去。歷品畫、尋仙、觀瀑、參禪、問茶、聽籟六事，是以記之。

《松風園記》以文字的力量，催生較圖紙更直觀的空間張力、細節(jié)表現(xiàn)力和情緒感染力。松間六事或隱于覆土建筑的內(nèi)庭院，或于斷橋處遙望島上的松下殘局，或進入崖下草廬推窗觀瀑，或在竹林參悟《心經(jīng)》，或坐于后山品茗聽古人操琴，最終到達松風園的至高點，感知風入松林的天籟之聲（見圖6，7）。

6 近處“觀瀑”，遠處“聽籟”

7 從“觀瀑”看“尋仙”

通過挖湖、起丘、隱筑、圓境4個步驟，松風園形成東路、西筑、南塬、北丘、中心湖的山水框架（見圖8）。松間六事或聚或散、或高或低、或遠或近、或隱或現(xiàn)、或虛或?qū)?，可觀水影山色、聽泉聲梵音、聞松林清香、品“荷錢”甘苦、撫粗礪竹石。全感官調(diào)動人的眼、耳、鼻、舌、身，外加四時之變、陰晴之變、晝夜之變，游客可歷千年松林雅事，睹森然萬象，以觀照內(nèi)心。

8 空間生成示意

松風園的古意框架之下，更關注現(xiàn)代人注重養(yǎng)生、禮儀、美學、自然體驗等需求。結(jié)合傳統(tǒng)節(jié)日與文化傳統(tǒng)，設計團隊對“松間六事”進行全新解讀和演繹。如西側(cè)覆土建筑下的自然美學工坊、西北“參禪”景點的清明禪修課程、北丘“問茶”與“聽籟”之間的仲夏音樂會、北峰頂“聽籟”頂層的松風雅集、從湖邊至峰頂?shù)乃蓮揭褂位顒拥?。明明是新建園林，卻讓人心生“千百年間，這里一直存在，并隨著時間推移陸續(xù)更新”的錯覺。

4 美麗與真實

隨著園林施工的產(chǎn)業(yè)化，當代園林建設中的苗木、材料、施工工藝呈現(xiàn)流程化、標準化、趨同化的趨勢。雖然嚴格的施工標準在某種程度上加快了園林綠化的建設速度，保證建成效果，但隨之引發(fā)樹木形態(tài)標準劃一、群落間缺乏顧盼關系、標準化建材使園林缺失“溫度”、建成效果無法滿足設計師意圖等問題。園林過于工整、過于新，過于美麗，失去“真實”，也失去“質(zhì)樸”。

松風園的“樸”可升華理解為“慣見繁華后的超然與無華”，還可抽象理解為“著于形，卻又無拘于形”。“樸”也可具象為“木、素混、天然石頭、竹條、葦席”等視感、觸感質(zhì)樸的材料，既不刻意拒絕附著其上的適度雕飾，又不刻意拒絕混合使用現(xiàn)代材料。

松風園的建設目標為真實的自然，而非美麗的園林。隨著時間流逝，園中樹木逐漸成長，自發(fā)形成互相俯仰向背的關系，樹枝慢慢伸向水面，石墻砌筑與山石擺放可見工匠“巧而不工”的技藝，野草逐漸從石縫中長出，木材逐漸老化——松風園的設計無處不在，也無跡可尋（見圖9）。園以記事，園以載道，后人可借由時間痕跡，領略設計用心，理解我們所處時代的造園思想。

9 松風園航拍

5 結(jié)語

《松風園記》成文3年后，接近完工的松風園“樸”意盎然。在連綿起伏的地形上，大開大合的松林圍湖聳立，成為連接古代、現(xiàn)代、未來的時間廊，連通園子內(nèi)外的空間域，也是與古人心意相通的精神場——此為我們對新時代背景下“人與自然”關系的答案，也是開篇三問的答案。

圖片來源：圖1，8，熊田慧子；圖2，7，孔憲琨；圖3，李澍；圖4，9，李新廣；圖5，網(wǎng)絡；圖6，馬明軍

項目位置：河北省雄安新區(qū)容東片區(qū)悅?cè)莨珗@

項目面積：6.75hm2（約100畝）

業(yè)主單位：中國雄安集團生態(tài)建設投資有限公司

設計單位：北京北林地景園林規(guī)劃設計院有限責任公司

領銜設計：李 雷

項目組成員：孔憲琨、李 澍、熊田慧子、呂海濤、李關英、趙 鵬、歐 穎、鐘永新、李永祺、鄭小東、石麗平、馬亞培、李 軍、陳春陽、劉治國、孟 悅

《松風園記》：孔憲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