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敘
我進工廠后的第一件事是拿著車間主任開的單子到倉庫領(lǐng)取必需的幾件工具。
倉庫幽暗,各種物件分門別類地堆放在鐵架結(jié)構(gòu)處的一格格的格層上。有些僅僅包著簡易的牛皮紙,有些裝在盒子或套子里。我領(lǐng)到的是在皮背套上插著長度與體積呈梯形遞增的七把一套的兩套螺絲刀。
在進廠之前,也有用到螺絲刀,它是家庭最常用的工具之一,那只是單把,平時存放在家中某一角落,用到時找出,比如窗框的螺絲松了,或收音機背蓋松了,得用螺絲刀重新擰緊。那種動機與動作,簡單,樸素,直接。這次領(lǐng)到的是兩套螺絲刀:一套是一字螺絲刀,從批頭3毫米、刀桿75毫米到批頭6毫米、刀桿300毫米,七把螺絲刀,自小到大呈梯次排列。另一套十字螺絲刀也同樣的一套七把,一樣的規(guī)格成梯次排列。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工業(yè)工具,它們從制作到排列,剛性,冷漠,銳利,鏗鏘,講究度量的精準與規(guī)格。每次準備使用時,打開套子,一套規(guī)格齊全的螺絲刀呈現(xiàn)于眼前,排列、材質(zhì)與造型呈現(xiàn)出來,根據(jù)螺絲大小,伸手選取哪一把很重要,越簡單的事做起來越需要經(jīng)驗積累。
螺絲刀系列是所有工具中最簡單明了的,從造型到使用,都是為了擰緊螺絲與卸下螺絲。機床上使用的一般都是大小不一的平頭螺絲,同一根螺絲,螺身上下規(guī)格一致。關(guān)于螺絲釘?shù)拿跃?,也是由此而來。它被工廠之外的人闡述并移用到個體與集體的關(guān)系之中去。這是一個被無限擴大的隱喻與轉(zhuǎn)喻。
螺絲刀這種工具太簡單了,我以為能得心應(yīng)手地運用,但是事實上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那天下午,下班之前,除了用油絲把磨床擦干凈之外,還要給磨床的有關(guān)機械傳動部位加機油,以確保下一次正常運轉(zhuǎn)。其中有幾個部位是要把蓋板上四角的螺絲擰下來的,掀下蓋板才能加機油,加完機油后再重新蓋上蓋板擰緊螺絲。這幾處是每隔一周加一次機油。而我恰恰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上出了問題。在加完機油擰蓋板螺絲的最后一顆螺絲時,不小心擰歪了。本來也知道擰歪了應(yīng)該立即退出重新擰,我卻貪圖方便一直往下擰,這樣沒擰幾下就卡住了,再也擰不動了。我原本想偷懶用點力節(jié)省進退程序把它一擰到底,但是因螺紋沒對準,越擰越斜,已經(jīng)不可能擰到底,越用力卡得越緊。
后來費了好大的勁用螺絲刀反向旋轉(zhuǎn)才把這顆螺絲重新退出來,但這顆螺絲因螺紋平了已經(jīng)廢了。重新找了一顆新螺絲,又因為螺孔的內(nèi)紋已經(jīng)被我擰亂了,一擰就斜,這樣好幾次反向退出又擰進,最后終于擰進了,但卻奇怪地擰不住了,螺孔的內(nèi)螺紋被錯絲擰平了,打滑了。后來這顆螺絲一直虛插著,磨床開動的時間長了就會自動掉出來。在近半年時間里,每想到這事就心里難受,這件小而又小的事卻成了我揮之不去的陰影與恥辱,幾近造成了那段時間的恥辱強迫癥。以致有段時間,常常會把磨床上所有能看得到的螺絲都要用相應(yīng)規(guī)格的螺絲刀對著擰緊加固一遍,以此來刷減內(nèi)心的恥辱感。這樣一來,又有一個螺絲被擰壞了,擰斷了螺絲頭,螺身牢牢地陷在螺孔內(nèi)無法退出。后來請了同車間的一個鉗工用攻絲把這枚螺身給攻碎取出。此后我終于停止了每隔一段時間就無休止地擰螺絲行為,恢復到了正常的磨床保養(yǎng)上來。
這之間,六月份,一個工友買到一本年度第五期的《中國青年》雜志,上面刊登了一封讀者來信,來信者名叫潘曉。信的標題是《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信的前面加了編者按,意為引導一場關(guān)于新時代人生意義的大討論。這期雜志在廠里的青工們中間互相傳閱。各有各的看法,信中如實傾吐的人生苦悶、迷惘,感染了有著同樣經(jīng)歷的許多青工。也有青工去買來這期《中國青年》雜志插在褲兜里,帶到車間里看。他很驚訝,驚訝于潘曉在信中這么直接真誠地坦露了自私、客觀這兩個詞。“太真實了,也太震撼了?!彼f。他也由此贊賞潘曉。
在另一些較新的設(shè)備上,用到的是十字螺絲刀。在造型上我很不喜歡十字螺絲刀,它的批頭的陽十字對準螺絲頭的陰十字,而我更容易把螺絲頭的陰十字給擰花了,一擰花了,這顆螺絲就廢掉了,就再也無法用十字螺絲刀給反向退出,只得在螺絲頭用鋼鋸鋸一個一字凹槽,再用一字螺絲刀小心地擰出來。如果這個凹槽切得太深,極易把螺絲頭一擰兩半,就只得用攻絲來攻碎斷在里面的螺身了。
螺絲作為工廠設(shè)備零件里的最小單位,在半年多時間里一直左右著我的情緒,一字螺絲與十字螺絲,它們所對應(yīng)的一字與十字螺絲刀,在我使用熟練之后,才慢慢地走出因陸續(xù)的差錯造成的不良情緒。
那晚,廠部把一臺黑白電視機擺在廊道朝外供工人觀看。電視的無線信號極不穩(wěn)定。電視收到的是一場交響樂演奏會,滿屏雪花點,以及滾動條,聲音也時高時低,完全沒有細節(jié)。我突然想起那顆被我擰壞打滑的螺絲孔,隨即離開了播放著電視節(jié)目的現(xiàn)場。
半夜起來,從三樓走廊往下看,電視機還亮著,還有一個十七歲的青工在獨自一人看著電視。他是整個車間最單純快樂的人,心地善良,勞動積極,樂于助人。而此刻的他,像一顆掉在地上的孤獨的螺絲釘。
接著新一期的《中國青年》雜志,開始刊登了幾封讀者來信,有感同身受聲援潘曉的,也有批判潘曉的,他們都在信中談了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但凡讀到這一期的青工們——也包括我,大多是傾向前者,因為自己的人生狀態(tài)正暗合了潘曉所提到的那種情況。無限重復的、機械的勞動,把未來的希望壓縮掉了,似乎前面的路不會再有什么改變,一直這樣走下去,一輩子當一個無望的重體力勞動者。青工們也在討論中發(fā)表各自的想法,也有雄心壯志的,說要開始復習參加下一年度的高考,一旦中榜,即是改變?nèi)松囊粋€大轉(zhuǎn)折。但大部分青工文化底子差,離高考成功完全遙不可及。
與螺絲刀并列并且常用到的工具還有扳鉗。到倉庫領(lǐng)到兩套螺絲刀的同時也領(lǐng)到了兩套扳鉗,一套是活動扳鉗,一套是固定開口扳鉗,加上車間里已經(jīng)有一套內(nèi)六角扳鉗和一套套筒扳鉗,這樣共有四套扳鉗。活動扳鉗規(guī)格為八寸十寸十二寸,開口扳鉗是兩頭固定開口,一頭比另一頭大一寸,一套五把。內(nèi)六角則是扳鉗(應(yīng)該稱扳頭)呈棍狀六角形,插進六角凹槽螺帽中擰動,原理與十字螺絲刀相同。套筒扳鉗是在活動扳鉗及固定開口扳鉗都無法伸展的有凸凹的地方,則使用套筒扳鉗進行擰緊或拆卸。
扳鉗的手感比螺絲刀好許多,不像螺絲刀那樣得把木柄頂端緊頂著掌心才能吃得到擰動的力量,而扳手則是橫向握緊手柄就可扳動六角螺帽。活動扳鉗的好處是可以靈活調(diào)節(jié)開口大小,一把活動扳鉗可以扳動各種規(guī)格的螺帽,缺點也正是在活動這個形式上,有時會在扳動中自己松開來,造成接觸面打滑。有些被反復擰動多次的螺帽外六角會因使用活動扳鉗擰螺帽而有所磨損,擰動的次數(shù)多了,原本支棱著的六個角就會被磨圓,這樣一來,磨損的次數(shù)過多時,則會產(chǎn)生打滑,就無法從機器上把這顆螺帽拆卸下來。我也遇到過好幾次這樣的事,當要拆卸掉一顆螺帽時,卻因前面的人使用活動扳鉗的次數(shù)過多,到了我手中,正好開始全方位打滑,怎么也擰不下來,只得又一次求助于鉗工,用鋼鋸鋸開螺帽。有一次因螺帽鑲嵌在一個凹槽處,無法使用鋼鋸,只能用鏨子一點一點地鑿開,取出。
而使用固定開口、套筒、內(nèi)六角這三種扳鉗時則一般沒有打滑現(xiàn)象。除非某一顆螺帽此前支棱出來的六個角被活動扳鉗反復扳磨損掉,造成打滑無法擰動拆卸。
約過了一年時間,我領(lǐng)到了一把巨大的扳鉗,手柄長六十厘米,開口八厘米。這把特大號扳鉗不是用在扳動磨床上的螺帽,而是用于扳動活塞環(huán)夾筒的固定軸上端的大螺帽。往夾筒里壓進活塞環(huán)五十個,然后用大鐵軸兩端的兩個鐵板夾緊,這個緊不是一般的緊,得夾得非常緊,這得用特大號扳鉗把頂端的大螺帽深度擰緊,推動兩端的鐵板壓緊已疊成筒狀的活塞環(huán)毛坯。這個夾筒下端的鐵軸固定在臺虎鉗上,首先是用臺虎鉗的手柄旋進旋緊讓臺虎鉗鉗口緊緊咬住夾筒下端,然后用全身的力氣扳動特大號扳鉗,固定上端的大螺帽,把五十個汽車活塞環(huán)緊緊地壓在一起,在內(nèi)環(huán)面再刷上一層丙酮保護層,防止鉻酸電鍍液的腐蝕。
這是我在工廠四年半時間中體力與能量支出最大的勞動,每當拿起特大號扳鉗時,我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同時得掌握好扳動的力矩,速度,才能扳緊扳實。第一次扳緊壓實的是毛坯,把拆掉外夾筒的這五十個壓成一筒的活塞環(huán)毛坯在外圓磨床上磨去毛刺,磨出初如光潔度,再送到電鍍車間鍍鉻。電鍍之后,再一次磨削,完成最后一道精磨工序。這種勞作,無限重復,無限消耗能量,青春也被無限地消磨了去。因著這無限重復的體力勞動,以致我的性格也在漸漸地發(fā)生變化,變得更加暴戾,厭世,同時也更加遲鈍,懶惰。一回到宿舍就什么也不想干,甚至什么也不想。這把特大號扳鉗消解掉了之前建立起來的對成套工具的那種視覺及使用的秩序感。雖然使用過程中小型螺絲刀與小型扳鉗也是較費力量的,但是自從領(lǐng)到特大號扳鉗后,漸漸地在使用中體驗到了它與其他工具的差別,包括與同是小型號扳鉗的區(qū)別。這款特大號扳鉗是簡陋、粗俗、暴力、壓抑的集合體,加之極快的扳動速度與無限重復的行為,有時在暴雨天或臺風天的夜班,全車間巨大的空間中只有一個人。此時特大號扳鉗成了一個粗暴的中心意象,它在使用中是堅硬的,無理的,反對青春,壓榨體力與時間,消解著整個車間的氣氛,這種無限重復的過程,使人變得更加孤獨與絕望。有時拼盡全身力量扳實鐵軸兩端時,會為自己的力量而驚訝,但這僅僅只是為一具身體的力量而驚訝,而人在此時是反對身體的,身體又在反對扳鉗,而扳鉗又在反對螺帽與鐵軸。總之是一種連鎖反對,一環(huán)反對一環(huán)。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反對下去,同時又一環(huán)環(huán)地緊密相扣,仿佛既深度糾纏,又互相切齒仇恨,一直反對到終端產(chǎn)品。同時,也因為抽掉了感情(反對過程就是抽離感情的過程),使過程始終保持著厭倦,機械,冷漠,因此而更加準確與精確,產(chǎn)品的制作也因此保持了高質(zhì)量,與超低的次品率。
活塞環(huán)毛坯每次都要裝四筒,每筒加壓一次,因此每次除了費勁地把散著的活塞環(huán)壓進夾筒內(nèi),還要反復在臺虎鉗上扳動四次特大號扳鉗。完成后即刻搬到磨床前磨削加工。電鍍好完成精磨之后再放到臺虎鉗上用特大號扳鉗拆卸掉鐵軸上的大螺帽。這種一刻不停歇的連續(xù)勞動,不斷地加深著我與金屬機械的冷漠距離。特大號扳鉗,是整個青春歷程中的重要部分,它一邊消耗著我有限的身體能量與有限的精力,一邊塑造了我的身體力量與意志。同時,它使我加深了對車間的冷漠程度,幾乎成為一個只為了更快更好地完成生產(chǎn)定額,不會因產(chǎn)品質(zhì)量被扣掉工資獎金的唯目的論者。
《中國青年》潘曉來信所掀起的人生大討論歷時八個月時間,這八個月中,有部分青工每期必看《中國青年》雜志,其中有一個青工調(diào)走了,開始了另一種完全不同于工廠勞動的全新生活。他有一次來廠里取東西,講述了自己離開工廠在新單位的新鮮事,這讓一些無望離開工廠又無力改變?nèi)松鸂顩r的青工們的情緒更加沉悶了。后來傳出潘曉并不是一個真實的人,而是編輯部根據(jù)兩封讀者來信綜合出來合成一封信的,潘曉僅僅是一個虛擬的時代青年,這使得曾經(jīng)因情緒沉浸于潘曉來信的青工們難以接受。青工們從沒想到過潘曉是一個虛擬的人,因此感覺到了深深的失落,想不到真實寄托著自己某一種情緒的潘曉居然不是一個真實的人。但也有青工認為這并不影響情緒的傳達,寫作是可以用筆名的,屬于很正常的一件事,這封信可以看作是兩個人合用一個筆名。自這事件之后,一些曾經(jīng)被潘曉來信影響過情緒的青工們,重又回到了工廠的現(xiàn)實中來。
游標卡尺是一件令人意外的工具。輕巧,精密,稍嫌復雜的度量計算與讀取方式,都與形式粗放使用身體力量的螺絲刀及扳鉗有著天壤之別。分別能精密到0.05或0.02,以及游標在卡尺上輕微滑動、游移時,絲滑,無聲,當然同時也是冷漠的,冷漠是精確的前提。我進廠時這臺磨床購進才三個月,與我調(diào)班的磨工葉明亮也早我三個月被調(diào)崗來開這同一臺磨床的,游標卡尺就是他手中領(lǐng)到的工具,我來之后,倆人共用這把游標卡尺。
其他工具可以亂扔亂放,這把游標卡尺要輕拿輕放,使用時小心動作,葉明亮說。從他那里,我學到了度量工件時游標卡尺刻度的讀法。對于卡尺而言,游標是它的關(guān)鍵部件同時也是最詭異的部件,游標的總刻度比對應(yīng)段的卡尺尺身的標準刻度短一個毫米。那些天我頭腦中總是出現(xiàn)這一個毫米,越想越不明白游標卡尺的度量原理,越不明白就越去想它。交接班時,我問葉明亮,這游標卡尺的刻度讀法數(shù)學原理是什么?葉明亮吃驚我會提這個問題,你不要故意考我,我只讀度量長度,這個你要問去問技術(shù)員,不要問我,他有點生氣地說。過后,我很懊悔問這個問題。我為什么要探究,這種探究毫無用處,于我,于同臺磨床的葉明亮,都毫無用處。
這之后,我也不再探究游標卡尺讀法的數(shù)學原理,盡管后來看到了一個關(guān)于游標卡尺數(shù)學原理的簡單方程式,我也不去記憶它,弄懂它。這樣游標卡尺在我心里一直是一把詭異的度量器具,它的精確使我在度量工件時心情放松,這是我對它的信任,也是對一種器具與自己身體保持距離的一種方法,只有保持距離才能冷漠,才能忍受做那些無限重復的動作,行為。
這段時間里,高考青年中正流行一本《英語九百句》,車間里一個青年車工會常在褲兜里插一本《英語九百句》,一邊車削著工件,一邊口里溫習剛學的英語單詞。他也是比我早進廠,在潘曉事件的討論中,他并不同情潘曉,甚至有點看不起潘曉。他主張人生就靠自己打拼出來,而他做事也因此比別的青工更有想法與主張。哪怕做事虛假,也要改變自己的人生,他說??次腋┥碛糜螛丝ǔ叨攘恐鴦偰ハ魍瓿傻墓ぜ?,說,你想一直用游標卡尺在這座工廠里量下去嗎?又從褲兜里抽出綠封面的《英語九百句》,拍了拍它,說,與我一起學英語考大學吧,這里的每句英語其實遠遠不止一句,而是許多句,無數(shù)句,你要是讀過去了,學英語的速度就會不可想象地快。這是工廠里第一個把游標卡尺當作工廠象征又想很快跳出工廠的青工。我后來真的去書店買了一本《英語九百句》,但是我只學了一個月,就放棄了。我的英語基礎(chǔ)太差,它對我來說太難了,即使有這么好的自學教材,我也進行不下去。那本《英語九百句》因此被我棄置在角落。仍然是每天心情放松地俯身用游標卡尺度量剛完成的工件。
六月份,游標卡尺傳遞到了另一個女工手中,她是廠里請來的磨床師傅,帶我們攻克質(zhì)量關(guān)。她只是看了看游標卡尺就把它放到一旁。接著使用的是千分卡尺。游標卡尺最高精度只有0.02,而千分卡尺最高精度是0.01,比游標卡尺提高一倍。女性與度量工具,心細如發(fā)與高精度,是生產(chǎn)質(zhì)量的保證。從此以后的兩年時間里,能用千分卡尺的時候必用千分卡尺。游標卡尺也就此棄置一旁,用到極少,當然,度量工件內(nèi)徑時千分卡尺是無法度量的,這時必須用到游標卡尺。在這些日子,我的原本被特大號扳鉗與磨床磨削的無限重復動作反復促成的冷漠狀態(tài),突然有所改變,近距離女性氣息帶來了內(nèi)心波瀾。一個月后,教技術(shù)的女工被召回了原廠,此后再未見過她。
雖然游標卡尺基本不用了,但是在造型與視覺上我仍然更傾向于游標卡尺,在基本上不再使用游標卡尺后,我漸漸地消除了對游標卡尺的冷漠狀態(tài),在兩種度量工具的對比中,游標卡尺的直線、結(jié)構(gòu)美感及工具材質(zhì),包括游標滑動的方式與手感,都是無與倫比的,整座工廠里所有的工具都無法與之比擬。
臺虎鉗不是金工車間的工具,它屬于鉗工車間,是鉗工工作臺上的專用工具。金工車間與鉗工車間共用一個廠房。我上班時要用到臺虎鉗,用它固定汽車活塞環(huán)夾筒底端,再用特大號扳鉗扳緊頂端的大螺帽以壓實疊放成筒狀的活塞環(huán)。
臺虎鉗是車間里最直接也是咬合固定最有力量的工具。它被固定在一張很長也很寬同時又很沉重的鉗工桌上。臺虎鉗與板牙、鈑金錘、銼刀、鏨子、工具鉗、鋼鋸等系列工具的組合使用是鉗工的看家本領(lǐng),因此臺虎鉗是鉗工的靈魂基座,他們有許多做工都在臺虎鉗上完成。
與我同年進廠的新杰先是被分配到鑄鋼車間當爐工,上班時間經(jīng)過鑄鋼車間時,我常??吹剿┲咨薹?,戴著防護面罩與大手套,手持長探桿,時不時地捅著熾熱的煉鋼爐口,剔除爐渣,讓沸騰熾熱的鋼水順暢地流出。但他極其厭倦爐工的工作,做夢都想當一個鉗工。一次下了班在食堂一起吃飯,他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一大碗飯后,說,鉗工的活可復雜了,鉗工工作才是最能體現(xiàn)我價值的崗位,做一個優(yōu)秀的八級鉗工是我一直以來的最大夢想,也是一生的理想。他說這話時很虔誠,眼睛放光,仿佛做一個鉗工是他一種至高無上的信仰。他說自己從小就想當一個有志向有價值的人,現(xiàn)在真正能實現(xiàn)自己價值的地方就是鉗工崗位。我能理解他的鉗工夢。我也由此想到自己的少年時代一直有一個夢想,那就是當一個機械結(jié)構(gòu)工程師。因此我能理解他的理想與渴望,我的理想自進廠后再也不復存在,早已灰飛煙滅。而他雖然還沒當上鉗工,但畢竟已經(jīng)在廠里了,離自己的夢想并不遙遠。只要努力,定會實現(xiàn),這是他的原話。他的夢想,他的信心,促使他去努力,去實現(xiàn)。
在進廠后的第二年夏天,他真的調(diào)崗到了鉗工車間,如愿以償?shù)禺斄艘粋€鉗工。那天他分配到了一臺臺虎鉗,這臺虎鉗就是我一直在用的這一臺。這樣一來,我倆的關(guān)系更加密切了。我??此谂_虎鉗上進行各種制作,他的師傅是七級鉗工,已是廠里級別最高的鉗工了。他對制作及鉗工工具的各種使用過程非常著迷,仿佛因這段時間里的工作喚醒了一直沉睡于身體深處的靈魂。他會為一個小東西的制作,傾注全部熱情與精力,反復打磨修正,直至自己最滿意為止。每當完成一個稍復雜的任務(wù),就要到廠門口小賣部打回散裝的劣質(zhì)白酒,再買些蘭花豆、餅干,回到宿舍叫了我一起喝酒。在喝酒過程中,他不斷地向我描摹對該件器物鉗工制作過程中的各種體會,描述器件的質(zhì)材、結(jié)構(gòu),各種增減、契合的快感,用最極端的詞匯贊美自己的工作。
因為共用一臺臺虎鉗,又能做一個傾聽他對鉗工工作夸大敘述的忠實聽眾,因此倆人便成了無話不談的工友。
有一次,他說,我看你對磨工工作完全沒有熱情,雖然也很投入,但是我從沒看到你的情感與熱情,這我很不理解。你不喜歡為什么不努力換一個工種換一個崗位呢?我說,我少年時代一直想當一個機械結(jié)構(gòu)工程師,研究機械復雜的構(gòu)造與傳動,但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了,厭倦了。他說,太不思進取了。我的厭倦、冷漠令他十分失望。我知道我與他是有大反差的,他也知道他與我的大反差。雖然反差很大,但我倆仍然常常在一起喝著劣質(zhì)酒,徹底放開地談?wù)撝鴱S里的各種事與人。與他喝酒是一件輕松愉快的事,大口喝酒,刺激,麻醉,互相作為自己的青春情緒出口,互相傾訴自己的煩惱與快樂。中學時代幼稚的機械結(jié)構(gòu)工程師的理想,早已被我拋到了九霄云外。
車間的疲憊勞動,耗去的是白天的青春與體力。夜晚又常常使身體蘇醒過來。有時,同宿舍的青工,一早醒來,說,唉,又是一股青草味。青草味即青春夢遺的體液氣息。他這一天,被深夜夢遺的余緒打亂了節(jié)奏,上白班時出了次品,壞情緒導致他突然在廠門口罵人尋釁。被罵得最多的是廠長與車間主任,因為他常常因定額未做滿或產(chǎn)品的次品率高被扣獎金或工資。
并排兩臺銑床所在的位置與磨床相鄰,但是銑床屬于鉗工車間,除銑床外,其余的車床磨床都屬于金工車間。銑床所用到的工具有各種銑刀,柱形銑刀,面銑刀,T銑刀,立銑刀,鋸形銑刀。我對銑床及銑刀都很陌生,但是近在咫尺的銑床影響著我。銑床是很有結(jié)構(gòu)感的一種機床,它的形態(tài)比車床與磨床都更具結(jié)構(gòu)美感,豎結(jié)構(gòu)與橫結(jié)構(gòu)交疊,它的工作臺面也比磨床的工作臺面高出許多。銑床的外形有一種特別的機械氛圍,這種特別的氛圍影響著我。
開立式銑床的是兩位女青工。她倆獨往獨來,一到車間即開始工作,工作完畢即騎車回家,基本不與本車間男青工說話交談。
我常注意到她們手持銑刀裝在銑刀軸上的動作過程。
呈螺旋形的銑刀刀片、女性纖細舒展的手指、裝銑刀用的扭力扳手,當它們居于銑床工作臺上方,成為一組極短暫的女性與機械組合,這種圖景感動了四米開外作為旁觀者的我。她們對我始終冷漠,她們的許多行為都表達出了一種中性立場,工作的,勞動的,切削中的。
每當我在磨床上裝上工件調(diào)整好自動磨削進度開始工作時,我會有一二分鐘的空余時間,在這難得的一二分鐘里,如果相鄰的銑床在加工工件,我就會仔細觀察她們的工作狀態(tài)。通過細油管的冷卻液直接持續(xù)不斷地注在銑刀與工件的切削工作面上,不停旋轉(zhuǎn)的銑刀切削出閃亮的薄鐵花不斷地撒落在工作臺上,而此時在旁邊站著的她們是悠閑的,輕松的。悠閑與輕松賦予了她們以迷人的氣質(zhì),一反平時中性的性別狀態(tài)。她們藍工裝的胸部位置上印有紅色的“安全生產(chǎn)”四個字,這四個字在此刻照亮著整個車間。臺燈,飛轉(zhuǎn)著的銑刀,冷卻液的迷霧,被切削的工件,不斷飛出的薄鐵花,青年女性,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特別工作狀態(tài)的結(jié)構(gòu)體。同時,工作臺的燈光映照著她們的臉,她們的臉不僅是安靜的,也是冷漠的,越是冷漠,其光照下的眉骨、鼻線、唇線、耳廓,越是顯得明朗、安寧,與所面對的金屬構(gòu)件既是一種背離與對比,同時又是一體的。
在堅硬、凌亂、骯臟、嘈雜、機器轟鳴的車間,面目同樣骯臟模糊的男性是車間里的幽靈部分,焦慮、壞脾氣,壓抑的青春,疲憊而游離。每當我當班期間,一直處于這樣的狀態(tài)之中。無限重復的動作,包括磨床工作部的往返運動,精確進度,始終如一的磨削聲,都使我?guī)缀醣煌耆珯C械化。而我觀察到了銑床女工性別光芒的一面,越是冷漠,這光芒越是明亮。好的女工不管她們自己是怎樣的一種狀態(tài),從來都是車間里的性別精靈,總是會照亮幽暗嘈雜的金工車間。
那些日子,廠里好些男女青工都談起了戀愛。他們時不時出雙入對,互相感染著青春的快樂,工作熱情高漲,由此享受超額獎金與相愛帶來的甜美愛情。這幾對戀愛著的青工影響著廠里的整個青工情緒,這段時間,青工們的精神面貌不再那么黯淡,能從中看到希望的一面。戀愛中的青工的言談,笑容,都令人感到特別的好,令人感到這是青年及青春應(yīng)有的樣子。但是我沒有看到相鄰銑床銑工的她們與廠里的誰談戀愛。她倆始終平平靜靜地上班下班。上班時一絲不茍地工作,下班時騎著自行車徑直離廠回家。過了不久,我也搬出了集體宿舍,搬到了一間破舊的房間里單獨住宿。單身宿舍正對著河流,無盡流淌的河水讓我安靜了下來,同時又有著青春的孤獨與沉悶。在工廠勞動之余,我用廢材料做了一盞臺燈,開始了閱讀與寫作。廠里的業(yè)務(wù)正越來越好,其他車間都基本兩班次就能完成生產(chǎn)任務(wù),而電鍍車間則開始三班倒,電鍍車間又與我的磨床緊密相關(guān),我也就跟著開始了三班倒。而銑床一直只開白班,到了夜班與下半夜班時間段,已經(jīng)被兩位女工擦拭干凈的銑床,包括整個鉗工車間都安靜而空蕩。這是一座工廠真正冷漠的時間段,它雖有熾熱沸騰的鑄鋼車間,但同樣的,鑄鋼車間在這時間段里爐堂也早已冷卻。
這一年是1982年,離我進廠已經(jīng)兩年,離《中國青年》潘曉的人生意義大討論已過去了近一年。這兩年,大部分在無限重復的沉悶勞動中過來。而接著的日子仍然是重復這種重復,無限重復的勞動并不令人愉快,除非未來有望離開工廠,結(jié)束勞動。好在精力的恢復不成問題,疲憊的身體,一覺之后總能恢復如常,又再次投入新的一天,直至疲憊重新來襲。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