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與調(diào)整：逐漸開放的女性寫作批評
——評戴錦華《涉渡之舟：新時期中國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

⊙孟麗軍［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

20 世紀80 年代西方理論的譯介使得西方女性主義理論在此時成為女性主義批評可資借鑒的理論資源，另一方面女作家們也借重著“撥亂反正”、人性復歸的口號開始了超越性別的傷痕寫作。女性寫作和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引入成為新時期女性主義批評萌生與發(fā)展的前提與動力，此前作品中那“在場又缺席”的“女性意識”借助新時期女性主義批評得以彰顯。但問題在于，20 世紀80 年代的批評思想仍舊受制于新啟蒙話語和對現(xiàn)代化的想象，加之對西方理論不加反思地使用可能使批評再次落入“西方中心主義”的窠臼。因此，女性主義批評在進入90 年代后其分歧和問題也日益明顯。戴錦華的《涉渡之舟》從寫作到出版歷時十年，對20 世紀80年代女性主義批評的反思與調(diào)整是此書的關鍵，因而如何將西方理論本土化，如何在更大的語境下思考新時期女性寫作與文化是《涉渡之舟》“重返80 年代”思考的問題，也是此書的價值所在。

一、時代語境下“女性主義批評”的轉向

從書的目錄來看，《涉渡之舟》延續(xù)了《浮出歷史地表》的書寫方式，略有不同的是，如果說前者是以重大歷史事件劃分階段探討女性文學的話，那么后者已然放棄了這種模式而趨于復雜化，以“女性寫作”替代“女性文學”的方式也包含了更為謹慎和辨證的思考。因此，《涉渡之舟》的突破和創(chuàng)新倘若只是在文本內(nèi)部說的話或許會流于抽象化和碎片化，故對《涉渡之舟》的評價有必要置于戴錦華女性主義批評的脈絡變遷中來考察。

作為戴錦華進入女性主義批評后的首創(chuàng)之作，《浮出歷史地表》已然能夠反映出作者犀利的語言風格和鮮明的女性主義立場。二人深厚的理論基礎與豐富敏感的女性體驗給予此書厚重的歷史感，以更為宏大的歷史視角俯瞰中國兩千年來女性被父權壓迫的事實，直面歷史的真相。本書以《兩千年：女性作為歷史的盲點》開篇，將壓制歷史溯源至中國男耕女織的生產(chǎn)方式，矛頭直指自古以來統(tǒng)治、壓制女性的父權社會，以解構父權夫權、顛覆既有文學史的方式將女性從主流文學史中剝離出來，繼而勾勒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脈絡。此書的寫作頗具20 世紀80 年代末批評的特點，頻繁出現(xiàn)的“能指”“所指”“編碼”“匱乏”等術語聯(lián)系著一代知識分子接受的西方語言學的轉型。從語言、符號出發(fā)洞悉女性生成過程的空白與結構性缺損，從文本內(nèi)部找尋女性意識和女性經(jīng)驗的例證，這成為時興的批評模式。然而過度強調(diào)女性文學中的意識形態(tài)特性和女性視角下的父權壓制并不能有效說明自身，對女性文化的建構和闡釋因依賴于男性話語反而更難脫離其所批判的對立面，而且由西方傳入的女性主義因帶有西方本土的經(jīng)驗特質(zhì)而忽略了階級、種族的面向。因此面對90 年代的第二次轉型，80 年代的女性主義批評如果不能有效地反省自身，打開更為廣闊的視野，其自身的封閉性會愈加明顯，更難以介入社會，成為批判性的資源。在這個層面上，戴錦華的《涉渡之舟》為新時期女性主義批評提供了突破性的方法，實現(xiàn)了研究視野的轉向。

如果說80 年代的女性主義批評還能夠在文本內(nèi)部追求形式的意義以對抗宏大敘事與主流話語的話，那么90 年代以來的社會變動讓曾經(jīng)的精英知識分子感到前所未有的焦慮，甚而戴錦華本人也面臨無法言說的困境。因此，回到女性主義批評，引入文化研究不僅是戴錦華針對80 年代失效的話語方式做出的轉變，更是在清醒地認識到自身立場之后找到屬于女性所能勝任和介入的空間，以邊緣化的狀態(tài)切入現(xiàn)實以凸顯80 年代文化和女性寫作的復雜與多義。此書突破了以往女性主義批評中存在的“本質(zhì)主義”論述，對性別的考察落實到更為開放的文化場域之中，強調(diào)性別文化建構的維度。在“可見與不可見的女性”中，女性的困境不只是在“花木蘭”和“秦香蓮”雙重鏡像的徘徊以及缺少一場葛蘭西的“文化革命”，而且還勾連著女性文化中個人主義話語的尷尬和匱乏。其“尷尬”在于，“個人主義話語”在以階級斗爭和民族解放為主要形態(tài)的中國難有合適的位置和成長的空間，繼而其“匱乏”的命運不可避免。不同于所謂的男性“個人”，現(xiàn)代中國的“女性”無疑更是難于成長的一類人，是處在“個人”邊緣的“邊緣人”。正是這里，戴錦華洞悉了新時期女性寫作和女性文化發(fā)展的關鍵，女性知識分子借重著個人話語與主流話語形成了合謀又反叛的沖突，90 年代的“個人化寫作”同樣是在強調(diào)性別差異的基礎上將女性的合法性建立在“個人”之上。頗具意味的是，新時期的女性寫作很大程度上是借助知識分子的假面登上文壇，并多次參與了對主流話語的構造，所以在《涉渡之舟》中，女性寫作已然和理想主義、精英知識分子的啟蒙話語糾纏聯(lián)結，凸顯出新時期文化的脈絡。女性寫作中的“愛的話語”“男子漢”實則顯露出80 年代文化中高揚的理想主義，而“告別男子漢”“消解愛情神話”的過程成為呈現(xiàn)女性主體性的機遇和80 年代文化困境的表征。因而立足于文化研究基礎上的女性主義批評，其意義與活力在于文化研究中所內(nèi)含的批判清醒的姿態(tài)和開闊視野下的女性文化，于社會中間看到繁華表象下遮蔽的敘事，這種多維度的批評已絕非簡單的女性立場可以概括。

二、80年代理論與話語的反思

在《涉渡之舟》中，女性主義和文化研究是貫穿全書的立場，但是在落實兩者的同時卻難以避免論述的混亂，所以有效的理論資源和文本細讀的方法成為戴錦華整合論述、避免簡單化和抽象化的關鍵。在書中，“建構”“解構”“花木蘭困境”“鏡像”“閹割”“癥候”是最常出現(xiàn)的理論術語，也顯示了戴錦華理論借鑒的源頭。從某種程度上說，借用多種理論仍舊是本書一大特點，但是戴錦華本人對理論的使用聯(lián)系著她對80 年代西方理論的反省，內(nèi)含的是“家國之內(nèi)”的具體語境和中國經(jīng)驗與中國身份。所謂“癥候式批評”的意義不僅僅是阿爾都塞所提及的含義，在其背后是更大的知識譜系和更廣闊的視野和歷史維度；“解構”雖是寫作全書的一大方法，但與之聯(lián)系的是戴錦華的“反本質(zhì)主義”和“女性主義”的立場，是她作為知識分子的批判意識與反思態(tài)度。

不止于此，在后記中戴錦華也提到，寫作此書除了有完成女性主義立場之上女作家研究的目的之外，也希望借此梳理和反思曾置身其中的80 年代文化。所謂的“梳理”旨在對80 年代的主流話語的前提和預設進行反思，在揭示出80 年代思想資源來源的前提下，質(zhì)疑曾經(jīng)的歷史斷裂論，于歷史斷裂下窺探歷史的延續(xù)，進而指出女性文化與80 年代話語的矛盾。20 世紀50 至70 年代的愛情話語、女性空洞的能指、假面寫作、本質(zhì)主義的女性表述并未在80 年代消失，相反，在張潔、戴厚英、張抗抗甚至王安憶身上仍舊能看到“假面寫作”的痕跡。在《涉渡之舟》中，80年代作為離棄政治與回到五四的年代，事實上分享著與50 至70 年代同時期的話語資源，一些被遺棄的思想只是改換了角色依然藏身其中。80 年代雖然并非有如前二十年外在力量的規(guī)訓，但潛在的無意識是被更為內(nèi)在的方式所規(guī)訓。這種內(nèi)在的方式，就是葛蘭西所說的“認同”，這種“認同”并不取決于“事實”而取決于“建構”——通過言說和語言的運作，通過記憶和遺忘的選擇，讓外在的知識、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與政治轉化為內(nèi)在的要求。因此，80 年代習焉不察的話語到了90 年代或許能夠得到清理與反思，那些曾以啟蒙話語取代階級論的想法其背后的資源譜系正是早就存在于50 至70 年代的“異己因素”，我們面臨的是“無法告別的十九世紀”。和此相聯(lián)系的是，正是因為80 年代使用的“現(xiàn)代性話語”，故而具有顛覆性和現(xiàn)代性反思的女性主義必然與主流話語存在沖突，這也就意味著女性文化和女性寫作面臨的是多重困境，它們癥候性地見證了新時期的歷史，對女性寫作困境的考察也顯示了80 年代文化的困境。

從諶容、戴厚英以超越性別與知識分子達成共謀的方式寫作到后期王安憶、鐵凝等人書寫女性的自我意識與體驗，從張潔書寫文化英雄與男子漢神話到池莉的解構男性、書寫庸常人生，從80 年代女作家分享著仰視的目光和性別神話到90 年代的“私人寫作”，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在撞擊男權與主流話語的同時也不無調(diào)侃地解構這一話語構造，質(zhì)疑和反省精英主義、理想主義與英雄主義，因此理想主義—啟蒙主義—個人化寫作構成了20 世紀末女性寫作的序列，新時期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的關系也得以展開。

三、縝密與自反：難以歸納的復雜性

《涉渡之舟》的開放性不止于文化研究視角的引入和理論話語的反思，與之相伴隨的是作者縝密而又自反的語言。由于意識到話語的建構性和理論的限度，《涉渡之舟》中那犀利的語言和堅定的女性主義立場背后是難言的曖昧與纏繞，是于果敢自信地描述之下的猶豫和既有結論之后的否定與削弱。戴錦華甚至使用一些相反的詞語來指稱同一個問題和作品，比如“突圍/陷落”“逃逸/圍困”“接近/放逐”“中心/邊緣”“飛升/墜落”。如果把《涉渡之舟》和同時期的一些女性主義批評著作相比，這種風格頗有魅力和特殊之處，也保留著戴錦華本人知識更新的痕跡。

對于女性主義批評而言，預設的理論框架和概念先行的研究方式在某種程度上雖然將女性從男權話語中解放出來，但也使得關于“女性”的表述趨于固定化和本質(zhì)化，從女性意識出發(fā)的對作家作品的再評價也應和了80 年代反叛50 至70 年代的潮流。同樣，以“性別差異”為內(nèi)核的性別理論資源和通過拒斥公共空間書寫女性意識的個人寫作也在一定意義上加固了女性寫作的封閉性，這反而成為男性話語驅逐女性的一個機會。反觀《涉渡之舟》，書中的女性主義立場不僅是作家的性別立場，同時也是反本質(zhì)主義立場的重要組成部分，反對既有的施加在女性身上無法變更的事實。作家有意營造難于表述和確定的語言而非直白、準確的語言，因為后者無疑會限定作家和讀者的思維，使文本局限在語言中，從而遮蔽了在此之外的歷史、文化和社會的意義，犧牲的正是問題的復雜性和多義性。但是“反本質(zhì)主義”的問題在于，“它雖然是批判的利器，卻喪失了一種自我命名和自我集結，成為解構的游戲，因此在歷史建構過程中我們又必須創(chuàng)造另外一些關于本質(zhì)的表述”。所以書中有意使用的自我纏繞和不透明的語言是作家揭開覆蓋現(xiàn)實屏障的嘗試，她迫使我們看到在本質(zhì)主義敘述之下那難于表述和發(fā)現(xiàn)的女性困境和文化難題，以清醒的姿態(tài)洞悉敘事話語的裂隙和女性的誤區(qū)與陷阱，然而關于本質(zhì)的表述不可避免地與前者并置產(chǎn)生了書中“不透明”的語言風格。如果說，張辛欣1984 年的創(chuàng)作就數(shù)量和影響力來說是一次飛升的話，那么其作品中碎成片段的女性和細膩于女性寫作而言又是一次墜落。但墜落并非和飛升截然不同，她的“墜落”或許在另一個年代再次被認指為“飛升”，這一飛升又墜落的過程最終將會帶領她到大洋彼岸，這是一個誤區(qū)，又或許成為機遇。飛升/墜落、誤區(qū)/機遇使語言負載著巨大的闡釋效力和理解的可能，讓張辛欣等女性寫作脫離了本質(zhì)的判斷而具有更大的開放性。

相較于此前盛英、朱青等人的女作家論著，《涉渡之舟》的語言風格和書寫方式都獨樹一幟，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接下來的女性主義批評。喬以鋼的《中國當代女性文學的文化探析》和張莉的《姐妹鏡像：21 世紀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都借鑒了《涉渡之舟》的文化研究和女性主義，甚至走得更遠。然而任何一本書都有其歷史性，作者的思維方式與寫作特點也存留著時代的痕跡。作為90 年代反思與批評的一環(huán)，以如今的眼光看這本書不免有些過時，存在著較為明顯的不足。中心/邊緣、突圍/陷落、逃逸/圍困這些二元對立的詞匯依然重復出現(xiàn)，在兩者的位移之間戴錦華對女性寫作和文化的討論仍舊局限在對立性的框架里而不能有更大的突破，作者在聲明反本質(zhì)主義的同時卻也不時表露出本質(zhì)主義的思維方式。當然這可能是筆者不太準確的后見之明，但指出缺點并非否定戴錦華的《涉渡之舟》，而是以此為參照和基石展望女性主義批評的未來。

①② 戴錦華：《涉渡之舟：新時期中國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第380頁。

③ 轉引自李楊：《重返80年代：為何重返以及如何重返——就“80年代文學”研究與人大研究生對話》，《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1期，第48頁。

④ 戴錦華：《中國女性主義批評的道路、現(xiàn)狀和未來》，《蒼涼與詩意》，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