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體面”

張傳敏

老舍在小說《犧牲》的開頭說：

言語是奇怪的東西。拿種類說，幾乎一個人有一種言語。只有某人才用某幾個字，用法完全是他自己的;除非你明白這整個的人，你決不能了解這幾個字。你一輩子也未必明白得了幾個人，對于言語乘早不用抱多大的希望;一個語言學(xué)家不見得能都明白他太太的話，要不然語言學(xué)家怎會有時候被太太罰跪在床前呢。

老舍當(dāng)然不是真的在談?wù)Z言學(xué)問題，他只是想諷刺那些“不像中國人，也不像外國人”，“好像是沒有根兒”的洋博士而已。但是他無意間說出了一個事實：人們經(jīng)常使用的詞語并不像它們表面上看起來那樣清晰易解，老舍作品中的詞當(dāng)然也不例外。

這里舉出的例子是“體面”。老舍喜歡用“體面”，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 年版的《老舍全集》中，這個詞共出現(xiàn)了四百多次，幾乎在每一卷、每一種體裁的作品中都可以見到它。對任何一個作者來說，這樣一個使用頻率高、有感情色彩、能體現(xiàn)某種價值傾向性的實詞都應(yīng)該是非常重要的。

商務(wù)印書館1988 年出版的《辭源》對“體面”的解釋是這樣的：一體統(tǒng)，規(guī)矩。宋朱熹《朱文公集》二四《與魏元履書》：“廩窮亦是州縣間合行事，似不必聞之朝廷。朝廷每事如此降指揮，恐不是體面?！泵鲝埦诱稄埼闹壹瘯鵂肥摹洞鹚山鴳棽檀号_》：“仆上惜國家體面，下欲為朋友消怨業(yè)，知公有道君子也，故敢以聞?！倍Y貌，面子。古雜劇元關(guān)漢卿《溫太真玉境臺》一：“孩兒，喚你來無別事，把體面拜哥哥?！?/p>

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 版（商務(wù)印書館2012 年出版）中，“體面”有如下義項：①名面子;身份;體統(tǒng)：有失～丨講究～丨說話不顧～。②形光榮;光彩;面子上好看：好吃懶做是不～的丨這身打扮很～。③形（相貌或樣子）好看;美麗：長得～。

從這兩部詞典的釋義可以看出，從古到今，“體面”的語義變化不大，老舍對它的使用基本上也在兩部詞典的解釋范圍內(nèi)。那么這個詞對于老舍究竟意味著什么？很顯然，如果本文對老舍所用的“體面”的考察僅限于在詞典中為它找到合適的義項，那么工作現(xiàn)在就可以停止了。查字典并不能提供詞語在每次被使用時說話者賦予它的和接受者所感受到的所有意味：一個詞語在詞典中的或者被特定社會文化體的大量語言交際行為約定的義項，不等于言說者要表達的全部，它們只不過是一些規(guī)范化的詞語盒子外表的圖案。這些盒子被置于交流的雙方之間，因為其圖案及相互連接方式的約定性、可辨識性，成為雙方溝通的紐帶。

在交流過程中，詞語的接受者也許可以輕易地辨識出那些圖案，但使用這些詞語盒子的人究竟在其中投放了其他什么意味，卻并不易曉——詞語的規(guī)范化意義固然能夠幫助人們互相理解，也有可能阻礙它。而且，本文使用的“意味”一詞也具有十足的復(fù)雜性。它大于denotation（指字面義、本義、詞典義或外延等）與connotation（指隱含義、轉(zhuǎn)義或內(nèi)涵等）的總和。在一般的詞義分析中，一個詞的意義不管多么微妙，被引申得多么遠，至少還是可以被解釋者自信地理解并把握的。但是這里的“意味”不同，它指的是使用者即時性地賦予特定詞語的全部可能性。它既包括詞義，也包括使用者的狀態(tài)和詞義的關(guān)聯(lián)產(chǎn)生的所有結(jié)果——下文對“體面”的分析也許能稍微展示一下“意味”這個詞本身的復(fù)雜性。

在本文的設(shè)定中，讀者閱讀一部作品，也就是試圖通過作品的語言理解作者，但讀者的理解，到文本的邏輯為止——讀者閱讀作品，只能通過視覺接收那些凝固的詞語盒子并辨識其圖案，然后再按照邏輯揣測作者賦予詞語的意味，無法和作者直接對話，也就無法通過對方的反應(yīng)來確定自己的理解正確與否。更何況，在對文學(xué)作品的理解與闡釋中，作者并沒有壟斷性的地位。

一

只有真正凝視一個詞時，才會知道發(fā)掘它的意味是多么困難的工作。在日常生活中，傾聽者不僅可以通過上下文判斷言說者所使用的詞的意思，還可以通過反復(fù)追問進一步辨清詞背后更微妙的意味，雙方還能通過表情、肢體動作等彌補語言交流的缺失。然而，當(dāng)讀者獨自面對一部作品中的詞語時，因為作者肉身的不在場，理解變得困難了許多：讀者所能依靠的主要就是作品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各種材料。當(dāng)讀者無法直接透過詞語的規(guī)范性意義辨明作者賦予它的意味時，他只能借助它和其他詞語、句子、篇章的關(guān)聯(lián)獲得關(guān)于它的或清晰或含混的影像。很難確證這些意味究竟有多少是屬于特定時空中處于言說狀態(tài)的作者的，因為那種狀態(tài)已經(jīng)一去不返。

要理解老舍作品中“體面”的意味，把它的每一次使用都列舉出來進行考察是十分必要的，但這樣還不夠。把詞的意味理解為一個獨特的、不可重復(fù)的語境的產(chǎn)物，當(dāng)然是非常穩(wěn)妥的，但不能忘記的是：一個詞的字面義的存在說明它在不同語境中的意味是被“拴”在一起的，而且這些意味，就其可分辨性來說，也不可能是彼此隔絕、無限多樣的。也就是說，本文對“體面”意味的考察結(jié)果只能是以一種簡化的方式呈現(xiàn)。但這與其說是一種缺陷，倒不如說是一個優(yōu)點：人具有把復(fù)雜的事物簡化以便于理解的天性與生理結(jié)構(gòu)。

其實簡化從一開始就進行了。本文忽略“體面”的詞性，參考它在《辭源》《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釋義，將老舍作品中出現(xiàn)的該詞劃分為兩類：第一類的意思是指對象（人或事物）的外觀能給人們愉悅（美）感的。

它大致等于《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該詞的第三個義項“（相貌或樣子）好看;美麗”。第二類的意思是指特定社會群體中的人或事物的外在表現(xiàn)具有因為合乎共同的價值規(guī)范而受到認同、尊敬、稱贊的性質(zhì)。以上兩類“體面”的最主要區(qū)別就在于其背后是否暗含著特定價值規(guī)范的要求。必須強調(diào)指出，這里的價值規(guī)范以倫理為其最主要內(nèi)容。

老舍使用的第一類“體面”，意味比較簡單。雖然它既出現(xiàn)于人物語言，也出現(xiàn)于敘事人語言;既被用于形容事物，也被用于描寫人;既被用于正面人物，也被用于反面人物，但它基本上是褒義的——它所修飾的對象的物理外觀能夠引起老舍的積極情感體驗。

比如在自傳體小說《正紅旗下》中，老舍說自己的母親“到了五十歲左右還是那么干凈體面”;在《四世同堂》中，他描寫給日本人當(dāng)特務(wù)的黃醒的長相時，也用了“體面”一詞。這當(dāng)然不值得驚訝：人或事物外表的美觀并不一定意味著內(nèi)在的善，盡管人們總是希望兩者保持一致。小說《歪毛兒》中的仁祿就發(fā)出過這樣的慨嘆：“為什么可惡的人單要一張體面的臉呢？”

如果老舍總是使用第一類“體面”，那么除了“老舍對人或事物的外觀很看重”“老舍希望人的外在和內(nèi)在能夠協(xié)調(diào)一致”之外，很難得出其他更有意義的結(jié)論。要想尋得更豐富的意味，只能寄希望于老舍使用的第二類“體面”。若非加以特別說明，本文以下討論的“體面”都是屬于第二類的。

但是第一個難題馬上就出現(xiàn)了：在有些場合，很難將第一、二類“體面”進行區(qū)分。且看以下幾個例子：

1. 在《老張的哲學(xué)》中，二郎鎮(zhèn)上的人們說：“關(guān)里二郎廟明天開會。老張，孫八，衙門的官人都去，還有城里的有體面的人不計其數(shù)。老張，孫八就是咱們這里的代表?！边@里的“有體面的人”無疑是指居于社會上層的人物，“體面”一詞屬于第二類。

2. 還是在《老張的哲學(xué)》中，老舍描寫王德時說“他的面貌身量看著很體面魁梧，其實一些力氣沒有”。這里的“體面”并不包含特定價值規(guī)范的要求，屬于第一類。

3. 小說《離婚》中這樣描寫張大哥的體面打扮：“藏青嗶嘰袍，花駝絨里，青素緞坎肩，襟前有個小袋，插著金夾子自來水筆……”

在第三個例子中，“體面”的意思只是單純的“好看”，還是包含著張大哥所屬的社會階層的著裝規(guī)范？且不討論老舍對這種“體面”的態(tài)度，劃定這個詞的類別已經(jīng)是一個難題：兩類“體面”的意義在“對象的外在是值得稱道的”這一點上有重合之處，如果作家沒有特意交代對象是不是因為符合某種規(guī)范而得到肯定或否定，有時很難判定某個“體面”究竟屬于哪一類。

二

分析老舍的“體面”所遇到的困難當(dāng)然不會僅僅是上面那一點。如果問一個小學(xué)生“體面”是褒義詞還是貶義詞，估計他會毫不遲疑地回答“褒義詞”。然而，在老舍的“體面”被凝視的時候，它的感情色彩以及微妙意味不僅會隨著語境變化，甚至可能消失——變成意味空洞。

老舍作品中的一些“體面”變成意味空洞，一個重要原因是它們出現(xiàn)于人物語言中，是老舍“轉(zhuǎn)述”

的其他人的話。比如在《老張的哲學(xué)》中，李靜結(jié)婚時，一個小媳婦對新娘子坐的大馬車很羨慕，要旁邊的小女孩“學(xué)著點”。這時“一個沒牙的老太太”說：“哼！大馬車？花紅轎比這個體面！”老太太之所以認為花紅轎比大馬車更體面，也許是因為前者更符合她所認同的某種價值規(guī)范（當(dāng)然，這種規(guī)范對其他圍觀者來說可能是過時的），她的觀點不等于老舍的看法。老舍對李靜被迫嫁給老張這樣的壞人顯然是反對的，對她出嫁時那些看熱鬧并有意無意地對婚禮表示贊同的圍觀者們不會有什么好感。然而，如果說他一定是在對“沒牙的老太太”的“花紅轎體面論”

進行批判，明顯是過度解讀。根據(jù)現(xiàn)有關(guān)于老舍的材料，讀者無法斷定在他認同的價值規(guī)范內(nèi)，結(jié)婚時用大馬車還是花紅轎或者汽車才是最佳選擇。對于老舍這樣一個接受過西方文化熏陶的作家，這樣的問題也許并沒有那么重要。那么老舍轉(zhuǎn)述老太太的話又能表達他的什么價值傾向呢？這里的“體面”變成了一個意味空洞。

嚴(yán)格地說，上述的意味空洞，僅僅是就老太太的“體面”對于老舍的“體面”而言的——它之所以出現(xiàn)是因為讀者無法將這個詞直接和老舍自身的價值規(guī)范認同相銜接。如果有人因為某種“體面”的價值傾向性抨擊老舍，老舍回應(yīng)他只是“客觀”地描寫了人物，人物所說的話并不代表他的意見，而抨擊者也無法合乎邏輯地用其他相關(guān)材料來反駁老舍，意味空洞才會形成。

詞語形成的意味空洞，也可以說是意味“黑洞”，因為它里面究竟有什么，外人，乃至詞語使用者本人都未必十分明了。它出現(xiàn)于文本中，當(dāng)然不是沒有任何功能。老舍描寫的李靜結(jié)婚時周圍人的言行，會起到對主人公痛苦狀態(tài)的襯托作用。因為李靜的正面人物屬性，“沒牙的老太太”所說的“體面”中可能包裹著老舍某種程度的諷刺與厭惡，只不過作者的態(tài)度被轉(zhuǎn)述形成的意味空洞所吞噬，讀者根本無從確定。

并不是老舍作品中所有的人物語言都會形成意味空洞。一般說來，作品中人物使用的某個詞的價值傾向，會因為該人物的正面、反面屬性被視為和作者本人的價值規(guī)范認同相一致或相反，這種原則當(dāng)然也適用于老舍。然而問題在于，表面上看起來老舍愛憎分明，他筆下的“體面”卻有些曖昧，有時甚至自相矛盾。比如在《二馬》中，李子榮說，在英國，“稍微體面一點的人就寧可少吃一口，不能不把吃飯的地方弄干凈了！咱們中國人是真吃，不管吃的地方好歹。

結(jié)果是：在干凈地方少吃一口飯的身體倒強，在臟地方吃熏雞燒鴨子的倒越吃越瘦……”李子榮所說英國“稍微體面一點的人”，大致可以理解為有一定社會地位以及教養(yǎng)的人。按照上文提到的原則，作為正面人物的李子榮的話代表了老舍的意見，作家在對這些體面的英國人表示認同時，也對不講衛(wèi)生的中國人進行了批評。然而，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因為就在這同一部作品中，老舍還寫道：在倫敦“稍微大一點的旅館就不會租給中國人，更不用說講體面的人家了”。再看這句話的上文，老舍對于英國人歧視中國人表達了相當(dāng)憤激的感情，對不把房子租給中國人的英國人的否定也是毋庸置疑的。除此之外，他在《我怎樣寫〈二馬〉》中還有更激烈的表達：“對于英國人，我連半個有人性的也沒寫出來。他們的褊狹的愛國主義決定了他們的罪案，他們所表現(xiàn)的都是偏見與討厭，沒有別的?！痹诶仙岬淖髌分?，很多“體面”都被用來修飾愛國行為，那么他痛詆的英國人的“褊狹的愛國主義”，其實也是英國人的體面。然而，老舍有時似乎也不想徹底否定那些嘲笑中國人的“洋鬼子”。在《二馬》中，這些“洋鬼子”諷刺那些以中國為具有“老”文明的“大國”而自豪者：“要是‘老的’便是‘好的’，為什么貴國老而不見得好呢？”“要是四萬萬人都是飯桶，再添四萬萬又有什么用呢？”老舍對此沒有表示憤慨——或者這正是他的心聲。

也許可以這樣理解老舍對英國人的體面的看法：他不情愿，但是在內(nèi)心還是認同了他們——比如愛干凈，比如“人情是人情，買賣是買賣”。這一點可以在他的散文《英國人》中得到印證：在這篇文章中，他承認了“一個和氣的英國人可以說是最有禮貌，最有心路，最體面的人”。但是當(dāng)他帶著國仇家恨，感受到英國人對中國人的歧視時，那些體面人的有些體面被忽略，有些則成了他詛咒的對象。

三

即使不考慮老舍作品中的“體面”存在的意味空洞，他對很多具體的“體面”的態(tài)度也不是一目了然的，需要仔細加以分辨。在小說《陽光》中，女主人公也是敘事者，她說：我的父母兄弟，要是比起別人的，都很精明體面。可是跟我一比，他們還不算頂精明，頂體面。

按照小說中的敘述，她知道是自己的優(yōu)越地位使她“精明”，可是她不愿承認。表面上看，這篇小說是老舍對女主人公的話的轉(zhuǎn)述或記錄，和他無關(guān)。然而這不過是老舍的障眼法而已，“體面”“精明”都是作者對女主人公的直接評判，但這種評判不是通過這兩個詞的常規(guī)用法表達出來的，而是采取了反語的形式，充滿了諷刺性。

再比如，老舍在《老張的哲學(xué)》中這樣描寫洋車夫趙四：“聽說他少年的時候也頗體面，而且極有人緣在鄉(xiāng)里之中。”從這句話的下文來看，這里的“體面”

不是形容趙四的長相，而是他的種種行為：他曾在新年第二日祭財神的時候，買過八十多條小活鯉魚，放在一個大竹籃內(nèi)，挨著門分送給他的鄰居，因為他們是沒錢或吝嗇買活魚祭神的。他曾架著白肚鷹，拉著黃尾犬，披著長穗羊皮袍，帶著燒酒牛肉干，到北山山環(huán)內(nèi)去拿小白狐貍，灰色或草黃的，看見也不拿。他曾穿著白夏布大衫，青緞鞋，璞咚一聲的跳在西直門外的小河里去救一個自盡的大姑娘。你看人們那個笑他！他曾招集逃學(xué)的學(xué)童們在城外會面，去到葦塘捉那黃嘴邊的小葦雀，然后一同到飯館每人三十個羊肉東瓜餡的煮餃子，吃完了一散……

這些行為不能說是惡，但如果說它們是值得效法的善，估計包括老舍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人也不會同意：老舍對趙四所做的這些瑣事的過渡性、非必要性的強調(diào)說明了他的態(tài)度。在老舍的筆下，趙四把家財散盡之后，受人尊敬的體面也沒有了，于是開始練習(xí)用磚頭打那些勢利之徒的后腦勺并認為“有錢的時候用餃子耍你們，沒錢的時候用磚塊耍你們，性質(zhì)本來是一樣的”。從這些描寫更可以看出趙四的行為不會被老舍認定為純粹的善。但老舍顯然也沒有想把趙四塑造成一個惡人：此人隨后的“行善”不斷遭遇失敗，但沒有失去淳樸善良的品質(zhì)，繼續(xù)幫助著李應(yīng)等人。

上述趙四的行為沒有被老舍認定為惡，它們只是不恰當(dāng)?shù)纳贫?，作家對趙四進行了溫和的諷刺。由此讀者能夠進一步完善對于老舍認同的體面的理解：它應(yīng)該是適度的，對別人一味慷慨并不可取，僅有善良動機并不一定能帶來好的結(jié)果。

對讀者來說，也許更需要加以特別注意的是老舍筆下的某些反（負）面人物的體面。在《四世同堂》中老舍這樣描寫瑞豐對父親天佑的喪事的態(tài)度：老二的傷心似乎已消逝了十之八九，又想起湊熱鬧來。喪事，盡管是喪事，據(jù)他看，也是湊熱鬧的好機會。穿孝，唪經(jīng)，焚紙，奠酒，磕頭，擺飯，入殮，開吊，出殯……有多么熱鬧呀！他知道自己沒有錢，可是大哥總該會設(shè)法弄錢去呀。人必須盡孝，父親只會死一回，即使大哥為難，也得把事情辦得熱熱鬧鬧的呀。只要大哥肯盡孝，他——老二——也就必定用盡心計，籌劃一切，使這場事辦得極風(fēng)光，極體面，極火熾。比如說：接三那天還不糊些頂體面的紙人紙馬，還不請十三位和尚念一夜經(jīng)么？伴宿就更得漂亮一些，酒席至少是八大碗一個火鍋，廟外要一份最齊全的鼓手;白天若還是和尚唪經(jīng)，夜間理應(yīng)換上喇嘛或道士。而后，出殯的時候，至少有七八十個穿孝的親友，像一大片白鵝似的在棺材前面慢慢的走;棺材后面還有一二十輛轎車，白的，黃的，藍的，里面坐著送殯的女客。還有執(zhí)事，清音，鬧喪鼓，紙人紙車金山銀山呢！只有這樣，他想，才足以對得起死去的父親，而親友們也必欽佩祁家——雖然人是投河死了的，事情可辦得沒有一點缺陷啊！

瑞豐是祁家的不肖子孫。因為他的負面人物性質(zhì)，他那夸張的心理活動明顯沾染了作家的諷刺意味。然而，這里的“體面”真的完全是貶義的嗎？顯然不是。且看接下來瑞宣和李老人商量喪事辦法時后者的話：李老人一眼便看進瑞宣的心里去：“我曉得！聽老人們怎么說，再合計合計咱們的錢力，事情不能辦得太寒傖，也不能太扎花，這個年月！”

也就是說，瑞宣之所以不想體面地操辦老人的喪事，主要是因為在那個年月經(jīng)濟條件不允許。如果在富足平安的時代，瑞豐的想法并不為過，可能還是值得稱道的。如果老舍和瑞宣的價值觀一致，那么，瑞豐想象中的體面和前文趙四的行為一樣，都變成了不恰當(dāng)?shù)纳疲⒉粚儆趷旱姆懂?。就此同時可以看出，在祁天佑的喪禮問題上，正面人物瑞宣和負面人物瑞豐的價值認同基本是一致的。更為奇妙的是，在祁瑞豐認定的體面中，作者投入了由人物的負面性質(zhì)加上主張喪事大辦的不合時宜性質(zhì)產(chǎn)生的貶義，還有這位祁家二公子因為和他的大哥瑞宣的倫理一致性而產(chǎn)生但被遮掩的褒義以及因為“體面”一詞的人物語言屬性而產(chǎn)生的作家主體的意味空洞。這些看似矛盾的意味被奇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讀者卻感受不到任何荒謬。

在老舍作品中，正面人物和反（負）面人物共享體面的例子并非僅此一處。《四世同堂》中“體面的蒼蠅”冠曉荷是大反派，他卻對整體形象正面的祁家表示認同：“全胡同中，只有祁家體面，可是祁家不肯和他表示親善。”當(dāng)招弟對大赤包阻攔冠曉荷為桐芳辦喪事表示不滿時，大赤包說道：你個吃里爬外的小妖精！在這兒有你說話的份兒？你是穿著行頭教人家拿進去的，還在這兒充千金小姐呀？好體面！

大赤包的“體面”是反語。那么老舍的態(tài)度呢？按常理來說，對于大赤包、招弟這樣的親日反面人物，老舍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強烈的倫理異見。但是就招弟在演戲時被日本人捕去這件事而言，老舍和大赤包對于體面或曰不體面的理解應(yīng)該是一致的：老舍肯定也不會認為招弟被捕是體面的，他和大赤包在此事上達成了暫時的價值觀一致性。

老舍作品中“體面”的意味最復(fù)雜的一種狀況是，雖然它并沒有形成意味空洞，但是作家也只能讓它無助地懸浮在虛空中，失去了價值指向功能。小說《火葬》這樣描寫文城里“最愛體面”的姑娘們在日軍進攻前的狀態(tài)：

怕只怕，敵人還有比刀更厲害的刑具，最愛體面的姑娘本能的感到她們的刑罰必定不是刀，而是絕對不能忍受的污辱。她們有的上了吊，有的把剪刀揣在懷里。最親愛的父母，在這時候，不能給她們半點安慰與主張，而只呆呆的看著她們采取最聰明或最愚笨的辦法。聰明與愚笨，在這時節(jié)，已失去界限;因為快要進城來的敵人是人獸未分的動物！

這里的“體面”大致等于“貞潔”，文城姑娘們的父母“呆呆”的狀態(tài)大致等于老舍自己的狀態(tài)：他使用的“體面”當(dāng)然是褒義，但是當(dāng)這種褒獎面對死亡的結(jié)果時，他也無法替小說中的人物做出抉擇，于是只能“呆呆”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