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輩孤雛》：時間，記憶與自我欺騙的杰作

⊙高源［天津理工大學，天津 300382］

《我輩孤雛》是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的第五部長篇小說，首次出版于2000年，講述了一個打破兒時美好記憶的作品，同時也是一個失敗者的故事。小說主人公班克斯的童年在上海公共租界區(qū)度過，他和父母住在一間洋房中。當時班克斯就讀于上海公學，閑暇時常與母親漫步到黃埔公園、中山公園，或是到南京路品嘗西式糕點，過著衣食無憂的溫馨生活。通過主人公的回憶，班克斯為我們徐徐描繪了21世紀初的上海地圖。隨后，班克斯回到倫敦，成為著名偵探。然而仍有兩件事縈繞在他的心頭：一是父母在他九歲那年雙雙失蹤于上海，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二是納粹擴張，日本侵占中國，世界局勢動蕩不安。班克斯很想找到父母，也希望維護世界和平，因此不顧時局危險，毅然于1937年回到暴風中心上海。

小說的動人之處不在于懷舊故事本身，而是舊上海和舊倫敦交相輝映的景物與氣息描繪，片段式的回憶和對戰(zhàn)爭歷史現(xiàn)場的模擬使閱讀整部小說有如翻閱老照片般的神奇體驗。

一、根植于失落感中的責任使命感

失落感激勵著主人公克里斯托弗·班克斯。在某種意義上，正是修復(fù)童年缺失，維護童年完整性的愿望不斷推動著他前進。這種形式的“懷舊”是激勵作用，而不是使主人公癱瘓。石黑一雄自己也說，那種時常被旅游業(yè)兜售的懷舊情緒是懷念甜蜜而舒適的過去，但還有另一種形式的“懷舊”，那便是帶著小時候的那種更天真無邪的看法，抱有重塑世界、治愈世界的沖動，讓世界成為我們兒童時期曾認為的那樣。這種“懷舊”可能是一種非常積極的力量，非常具有破壞性的力量。懷舊會造成傷害，讓一個人囿于原地、止步不前，但也會促使事情變得更好。

小說敘述者班克斯的懷舊帶著強烈的孩子氣與天真，因為一個孩子的邏輯以某種方式規(guī)定，當你治愈自己的過去時，整個世界都會重新組合在一起，這近乎理想主義。盡管想法天真，但班克斯的奮斗表達出人類想逃離實際，生活在一個更純粹、沒有缺陷的世界的愿望。讓過去重塑是不可能的，但至少這種懷舊情緒促使班克斯——一個有身份和地位的偵探，回到戰(zhàn)爭的暴風眼去阻止犯罪與邪惡，即使失敗也不是壞事。班克斯的使命不僅是承擔作為兒子找尋失蹤父母的倫理責任，更多的是打擊邪惡。

班克斯追求浪漫愛情的能力也被這種失落感所限制，不止一次地否認自己對莎拉的感情，正如莎拉在信里寫的那樣：“我現(xiàn)在也由衷地相信，那天你沒跟我走，是正確的決定。你向來覺得你有使命要達成，我敢說你若是沒有先完成你的使命，你也永遠無法把心獻給任何人。”但莎拉能理解他，因為她與班克斯有著相同的感覺。班克斯說道：“我覺得她在提到使命感的時候，她心里想到的不僅是我，更是她自己，以及想要逃避命運的徒然。也許有人可以繼續(xù)過他的人生，完全不受這種心情的羈絆。不過對于我們這種人而言，我們的命運是以孤兒的眼光看待世界，長年追逐著父母消逝的暗影。我們只有盡力把使命完成，別無解脫之途，在此之前，心中無法得到片刻寧靜?！卑嗫怂故且粋€年少時父母失蹤的孤兒，兒時的遭遇在班克斯心中留下了創(chuàng)傷，似乎只有強烈的責任感、使命感才能撫平他的傷痛。

有時我們無法遺忘過去，這種失落感甚至會伴隨一生。班克斯選擇獨身度過自己一生的些許安慰便是他年老時可以享受和養(yǎng)女詹妮弗的交流，詹妮弗也是一個孤兒，他和養(yǎng)女最終在小說結(jié)尾建立起密切而持久的情感聯(lián)結(jié)?！段逸吂码r》這本小說和石黑一雄其他小說最顯著的主題背離便是本書最后一章里充滿了柔和的滿足感，這取代了班克斯一直在追求使命過程中充斥的焦慮緊張感，讓讀者們感到欣慰。

石黑一雄小說中的人物往往被賦予一項強制性任務(wù)，迫于各種情況或者生活所需，無論他們希望如何，他們都必須將這項任務(wù)堅持到底，直到它以某種方式解決。在石黑一雄看來，讀者希望看到克里斯托弗·班克斯沒有太多的選擇，因為他們也會在人生中經(jīng)歷與班克斯類似的痛苦時刻。所以作者似乎將更陰暗的方面歸于環(huán)境，而不是班克斯完成的失敗。班克斯無法超越這些境遇，但他已盡最大努力設(shè)法與這些困難一起共同生活。

不得不說班克斯建立了一種與失落感共同生活的方式，這種能力不是遺忘或者治愈過去。雖然比起規(guī)劃未來，他花費更多時間在追溯過去上，但他也很關(guān)注現(xiàn)在，對其他人的痛苦遭遇感同身受。在一個殘忍的戰(zhàn)爭現(xiàn)場與警察交流時，他說：“這確實很糟糕，我同意。但是我們不能避開，我們必須確保正義占上風。”逃避會阻礙正義的貫徹落實，所以在其他人可能會躲開時他絲毫不退縮。盡管很多動機可以驅(qū)使人們?yōu)樯鐣x而努力，但最深的動機還是失落感，因為根植在班克斯身上的失落感帶給他使命感和不知疲倦的奮斗。

二、班克斯敘述中的謎團

班克斯并不認為自己生活在倫理身份不明的失落感之中，仍然希望找到自己的父母。在許多方面，這部小說揭示了他的敘述視角非常有限——這對于一個致力于解開自己生活之謎的偵探來說具有諷刺意味。像所有石黑一雄小說的敘述者一樣，班克斯對他的生活和周圍環(huán)境的認知有局限性。在《我輩孤雛》后發(fā)表的《別讓我走》的主人公凱西的敘述盲點更多，這不是來自她個人的缺陷，而是由于獲取知識的限制。而班克斯為了彌補自身的失落感，急切地想要在社會關(guān)系中獲得認可，成為群體中一員的狀態(tài)主要緣于個人因素，這會更讓讀者覺得同情。

班克斯在敘述中并沒有直接提到失落與焦慮，而是推遲了對內(nèi)心創(chuàng)傷的敘述，替代的是展現(xiàn)給讀者他想要拓展倫敦上流社交圈，追逐浪漫愛情的描寫。在小說開始，班克斯回憶起1923 年那個富有英國特色的夏天：“就在肯辛頓區(qū)的街道逛一整個下午，天馬行空想著未來的計劃，走久了便把腳步稍歇，贊嘆在英國這個國家，連這樣的大都會區(qū)，也看得到爬山虎，常春藤攀爬在雅宅門面上的秀姿?！崩p繞的藤蔓不僅是陽光下散步遇到的浪漫景色，它所覆蓋表面的不可移動性，實則暗示著懸而未決的過去帶給他現(xiàn)在生活的困境。

第一人稱的敘述會出現(xiàn)敘述者蓄意混淆讀者對基本真實的認識，從而不可避免地呈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不可靠性”。他的敘述雖然是現(xiàn)在時態(tài)，但包含了對過去的回憶，既要重述記憶，又增強他對周邊社會環(huán)境的掌控感。然而他的敘述卻擊敗了我們對他這種掌控的信任，逐漸開始對他的敘述視角失去信心。這種懷疑產(chǎn)生于很多事件中，比如他的朋友奧斯本做出關(guān)于家庭關(guān)系價值的尷尬評價時，忘記班克斯是個孤兒。班克斯向他的朋友和讀者解釋這絲毫沒有使他不安：“其實那個有霧的早晨，雖然他言語的確失當，可是我真的一點都不在意。”這時作為讀者，我們才了解主人公是無父無母、寄宿在姑媽家的孤兒。盡管整部小說中，班克斯一直否認創(chuàng)傷的存在，但他的生活軌跡受此驅(qū)動而改變。他刻意淡化了他拼命融入英國生活的焦慮不安，卻質(zhì)疑了自己評價自身社交的能力。比如，當奧斯本為曾經(jīng)說他是怪胎而道歉時，班克斯說道：“我記得我已加入英國的學校生活，跟大家水乳交融?！绷硪粋€關(guān)于他融入程度的交談不禁讓我們聯(lián)想究竟其他人是如何看待他的?！拔矣浀梦揖桶l(fā)現(xiàn)了許多學生站著交談時，有一套肢體語言——把右手插進背心口袋，說到什么重點，左肩便如聳肩般上下?lián)u動，作為強調(diào)。我清清楚楚記得，就在這到校的頭一天，我已經(jīng)把這套肢體語言運用得相當純熟，沒有哪個同學察覺什么異樣或趁機取笑我?！边@一系列事件交代了班克斯回到英國后倫理身份不明的現(xiàn)狀，以及他試圖把自己變得更加英國化，期望融入上流社交圈卻不能的尷尬境地。

但在溫馨的童年生活里，班克斯的回憶敘述就完全真實嗎？實則不然。班克斯曾這樣評價自己的回憶：“這段關(guān)于房子的記憶，不過是孩童的想象，實際上恐怕沒有那么富麗堂皇?！庇纱丝梢姡瑢γ篮脷q月的追憶也可能因歲月的濾鏡而變得“不可靠”。學者John Rickard曾對思鄉(xiāng)病nostalgia解釋道，該詞源于希臘語的nostos（返回）和algos（痛苦），意為“懷著失去的痛苦，希望回到過去”。班克斯作為一位懷鄉(xiāng)者，對過去的追憶，也許只是為了逃避現(xiàn)在，不真實也屬情理之中。

《我輩孤雛》在時間和空間上出現(xiàn)大跨度的轉(zhuǎn)移，這種敘述空白也造成了敘述的不可靠性，使作為讀者的我們處于一種介于虛構(gòu)和真實混淆不清的狀態(tài)中。當空間敘述切換到處于戰(zhàn)爭的上海時，情況也并未好轉(zhuǎn)。他尋求自身迷失方向和被壓倒的精神狀態(tài)的外部解釋，而不是承認他再次回到這城市后熟悉感和陌生感并存的矛盾心理。

小說后期，在戰(zhàn)爭帶來的心理創(chuàng)傷下，班克斯對空間的感知趨于破碎，所以他口中的上海也不真實，只鋪展于心理空間中，充滿著由移置、凝縮帶來的扭曲。班克斯這樣描述戰(zhàn)爭的慘狀：“有個男孩……他的一條腿從臀部炸裂，傷口處拖著腸子，長得出奇，有如裝飾在風箏后的長尾巴。”起初班克斯的敘述還能保持冷靜與克制，然而不久，焦慮、惶恐紛至沓來，班克斯的敘述也愈發(fā)失真。在對石黑一雄進行采訪時，他說道：“你可能會覺得班克斯在對他生命中的不同階段進行敘述，但每次他敘述時，他的意識都會更深地潛入自己的腦海，最終他描繪的世界變成他內(nèi)心的世界?！辈粌H所有的意象都帶有班克斯的思想色彩，甚至其他人物的話語和動作都開始變得不真實。班克斯對他人言語動作的解釋有所扭曲，所敘述的他人態(tài)度似乎也是難以置信的，比如在別人如何看待他尋找失蹤數(shù)十年父母的盲目自信上。上海租界代表格雷森先生和其他領(lǐng)導(dǎo)認定班克斯的調(diào)查會成為上海城市文化歷史的轉(zhuǎn)折點，所以公共租界的居民熱切盼望他能立刻破解其父母的失蹤謎案。這個假設(shè)的荒謬性可以從一個滑稽的場景中得到說明：班克斯剛一到，就受到市政官員格雷森的歡迎，他想為班克斯父母的歸來準備最后的歡迎儀式，仿佛他們從囚禁中歸來已成定局。其他人物也接受了班克斯的“瘋狂邏輯”，準備按照他的每一個愿望行事。班克斯找到曾經(jīng)居住過老房子的住戶林先生，而他們愿意為了他的父母放棄它。同樣，中國中尉同意幫助班克斯一起走過怪異道路到達可能藏有其父母的神秘宅院，而忽略他帶領(lǐng)的衛(wèi)兵團棘手的情況?？此坪侠淼念A(yù)期和眼前的場景之間的脫節(jié)產(chǎn)生了一種滑稽的元素，再加上班克斯的過分樂觀似乎也被其他角色所認同，這擴大了錯覺的范圍，并進一步向作為讀者的我們擴展。

偵探題材的小說特別能激發(fā)讀者對高潮破案場景的興趣。為了揭示和打破讀者對偵探敘述故事的期望，這部小說保留了破案部分。作為讀者的我們一直被告知班克斯隨著解決更大的案件變得越來越出名，比如羅杰·帕克謀殺案和斯塔德利農(nóng)莊案，但是即使班克斯成功了，故事也沒有向讀者展示相關(guān)的場景。在破解自身的案件中，有證據(jù)顯示班克斯父母可能被囚禁在一座神秘宅院中，他獲悉后執(zhí)意前往。穿越一段超現(xiàn)實的怪異小巷后，他抵達了神秘宅院，但這座宅院位于何處，作者并未確切說明，可見其位置并不重要，這提示我們不能以傳統(tǒng)偵探小說的元素考量分析《我輩孤雛》。

石黑一雄的文本并不是否認傳統(tǒng)偵探小說的魅力，實際上是為了更具表現(xiàn)力而廢除了特定的寫作定式。《我輩孤雛》設(shè)定的案件背景不僅僅是單一的惡棍或兇手，只需要福爾摩斯和偵探波羅就能輕松破案。即使班克斯解決了一個或多個案件，他也不可能解決所有案件，這部小說揭示了它的偵探敘述是一個幻想。班克斯這種敘述視角的局限性，以及它的盲點，確實使其無法在他所描述的世界中獲得敘述權(quán)威，但《我輩孤雛》故事的展開讓作為見證人的我們也被期待所包裹，難免帶有自身的感情色彩。

三、孤兒視角下的殖民主義和國際危機

《我輩孤雛》有一大半的篇幅都在上海，根據(jù)史實，當時的上海處于“八一三事變”的陰影下，作為國民黨抗日的前線陣地，淞滬會戰(zhàn)的炮火已將其燒遍，危機四伏。小說刻畫的中國角色很少，可以說是寥寥無幾，但無論是落魄的孔探長、房子的主人林先生，還是在交戰(zhàn)區(qū)英勇作戰(zhàn)的中尉或奄奄一息的貧民，都體現(xiàn)出中國人在戰(zhàn)火紛飛年代里的身不由己，他們以自己的國家和民族為傲，卻只能在危險的環(huán)境下艱難求生，石黑一雄借這些戰(zhàn)爭的受害者表達了對帝國主義壓迫的不滿與反戰(zhàn)傾向。

石黑一雄的作品和生活一直被認為是對全球化、移民和國際沖突主題的深入思考。在現(xiàn)代歷史中，兒童在激活國際危機責任承擔上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戰(zhàn)地記者喜歡拍攝兒童的形象來激發(fā)民眾的反戰(zhàn)情緒，小說中孤兒形象的塑造也有此意義。班克斯想成為殖民主義和國際危機的救世主，最終發(fā)現(xiàn)他不是救世主，而是黑暗政治的產(chǎn)物。班克斯的教育、在倫敦社會上的地位，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靠軍閥王顧，或者說是靠他母親的犧牲得來的。

那么在孤兒班克斯的視角中，西方侵入主義和殖民主義籠罩下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是什么樣子的呢？上海公共租界地居民在政治高壓下紛紛尋求建立情感上的“內(nèi)部空間”?？死锼雇懈ァぐ嗫怂沟哪赣H戴安娜是反對鴉片貿(mào)易的英國上層階級活動家，她在家里建立了一個小小的國際社會，丈夫的雇主對此感到非常懊惱。秋良家在頂層布置兩個和式房間，兩個房間的門：從外面看，“西式”的這面，是橡木門板配上磨亮的銅質(zhì)把手；從里面看，“和式”的那面，是細致的紙配上漆木格框。盡管外部受政治影響西方化，但內(nèi)核仍然是日本的情感認同。

秋良說他家的仆人凌田會把砍下的手變成蜘蛛，班克斯便和秋良大膽進入房間，想象他在練習黑魔法，最終進入房間后，并沒有發(fā)生任何不幸，他們卻堅稱自己冒著巨大的危險。秋良曾對班克斯這樣評價租界區(qū)外的生活：“那里沒有像樣的房子，只有茅屋木棚緊緊地塞在一起?！贝笕藗兏嬖V他們：“在那些區(qū)域有說不盡的可怕疾病，污穢，壞人?！弊鳛楣沧饨绲亻L大的孩子，他們仿佛活在迷宮里，對外部的上海和真正的東方文化了解甚少，對東方形象的想象是扭曲的、妖魔化的。租界地是殖民主義的產(chǎn)物，班克斯在此成長起來，依然帶有典型的西方主義思想。薩義德在《東方學》中提到，東方是被表述、被編碼、被東方化的東方。通過主人公對東方的局限與狹隘認識，石黑一雄間接表達了對殖民主義的批判反思，反證從全球化視角理解真實東方的必要性。

在小說最后，班克斯去到香港與母親戴安娜重逢，但戴安娜拒絕與他的身體擁抱，班克斯選擇繼續(xù)“對話”，而沒有把逼迫母親承認他們的關(guān)系作為主要主張。石黑一雄站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告訴我們，比情感認同更高的倫理要求，是通過禮貌進行對話。很多學者質(zhì)疑了該名香港女性究竟是不是她的母親，因為班克斯早先已經(jīng)做出了一些非理性的判斷：他認為他記得自己見過王顧，但這可能是暗示的力量；他希望他的童年阿媽（可能早已去世）還活著。盡管班克斯從未承認過這一點，但從邏輯上講，他的父母很可能在他們失蹤至班克斯1937年回到上海之間也去世了。班克斯人物設(shè)置的更深層意義是象征性的，讓我們思考國際危機和經(jīng)濟全球化移民帶來的一系列情感認同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