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茂蓮[南京信息工程大學(xué),南京 210000]
巴赫金從中世紀的詼諧文化和拉伯雷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提取了“狂歡”這一要素并將其完善為一種文學(xué)理論。“狂歡”來源于狂歡節(jié),在節(jié)日的特定場景中,全體民眾可以平等自由地參與;在節(jié)日之上,人們的狂歡行為可以不受約束,插科打諢、恣意笑謔;而一切與狂歡節(jié)日相關(guān)的慶典、禮儀、形式等在文學(xué)語言中的轉(zhuǎn)化和滲透,即成為文學(xué)的“狂歡化”??偟膩碚f,“狂歡化”理論的核心精神是:擺脫固有的束縛,在節(jié)日般特定場景的極致自由中縱情歡樂、宣泄情感,恣意地追求生命原始的快慰。而以倡優(yōu)為書寫題材的晚清狹邪小說恰恰呈現(xiàn)出這樣的一種“狂歡”精神。
王德威說:“中國敘事小說史上,像在晚清那般復(fù)雜的情況,可謂絕無僅有。”作為中國封建王朝的末期,晚清時期的傳統(tǒng)勢力與欲將發(fā)生的變革在各個維度上暗自交鋒,整個社會擺蕩在各種矛盾之間,覆于這一語境下的狹邪小說以一種高漲的姿態(tài)進入大眾的視野,一幕幕文人倡優(yōu)的情欲糾葛由此上演著,醉生夢死,沉淪不休。這種沉醉的表現(xiàn)早已不是魏晉時期“審美性”地追逐酒樂,而是“世俗性”地向原始情欲傾倒,以肉體的歡愉、情感的放泄為表現(xiàn)形式,在各個層面上呈現(xiàn)出一種放逐自我、恣意歡謔的逃避或反抗現(xiàn)實的愿想——秦樓楚館成為狂歡的廣場,對立與顛覆成為狂歡的形象,情愛與肉欲成為狂歡的形式,混雜浮夸成為狂歡的語言特色……嬉笑怒罵,眾聲喧嘩,儼然在封建國度的暗夜里形成了一場盛大的狂歡沉淪。由此,本文擬從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出發(fā),試對晚清狹邪小說所呈現(xiàn)出的樣態(tài)做一些探討。
“廣場,是全民性的象征。在巴赫金看來,情節(jié)上一切可能出現(xiàn)的場所,只要能成為形形色色的人們相聚和交際的地方,諸如大街、小酒館、澡堂、船上甲板、客廳……都會增添一種狂歡廣場的意味?!睔v來難登大雅之堂的青樓妓場在狹邪小說的世界里堂而皇之地登上了敘寫的舞臺,它低下淫俗的特殊性質(zhì)與莊嚴肅穆的場合劃清了界限,反而呈現(xiàn)出極大的包容性,可容納更多不同的群體和逸出常規(guī)的行為。而在普通個體經(jīng)由“廣場”融入群體的過程中,“集體無意識”得以登場,個人的力量和情欲在廣場之上被無限地放大。它刺激著人類意識深處被壓抑著的最隱蔽的低級欲望,使得人的原始姿態(tài)暫時掙脫現(xiàn)實的桎梏,得以舒展和伸張。在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里,就涉及了官僚、文士、商賈、買辦、地痞、流氓、紈绔等各種身份地位之人的狎妓生活……各色人等在此馳騁聲色、揮霍情欲,一齊栽進原始欲望的淵藪,抵達了一個另類的放肆自由的狂歡國度,短暫逃離了被統(tǒng)治和壓迫的“第一世界”,進入狂歡的“第二世界”,一個顛覆現(xiàn)實社會的、極端烏托邦式的“平等自由的大眾世界”。
在“雙層世界”的框架下,巴赫金又將邊緣人物置于廣場中央,使之不受陳規(guī)的束縛,以顛倒的、狂歡的姿態(tài)看待一切,真真假假,善惡兩重。狹邪小說以倡優(yōu)這類社會邊緣群體為書寫對象,這本身就意味著一種顛覆。而其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也具有極大的顛覆性,這主要體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形象的對立,即兩極對照式的形象設(shè)置;二是形象的顛覆,涉及道德、性別等議題。
首先是形象的對立。魏子安在《花月痕》中描寫了兩對才子和妓女截然相反的命運——韋癡珠和劉秋痕同是天涯淪落人,凄苦潦倒,最后雙雙死亡,余恨悠悠;而韓荷生和杜采秋則擁有和諧幸福、富貴榮華的美滿結(jié)局。小說在這樣一種對比下震蕩出非常強烈的“悲劇快感”,不只是韋、劉二人在這種“情之至悲”中所體驗到的“情之至樂”,還是觀閱主體因為憐憫而得到的凈化和升華。愛的極致與淚的痛流,看似兩極,卻都指向心靈的情感盡頭,形成一種情感宣泄式的“狂歡”。
其次是形象的顛覆。一方面,晚清狹邪小說中的角色身份超脫了人們的固有認知,呈現(xiàn)出偏離道德常規(guī)的特征,這一點在士子形象的刻畫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傳統(tǒng)的文人士子大多是溫文爾雅的君子,而在一些狹邪小說的世界里,他們君子的“冠冕”被脫下,變得虛偽猥瑣、薄情寡義?!毒盼昌敗分械闹鹘钦虑锕缺闶堑湫痛恚蚓阪捂降母鞣N法則而洋洋自得,自恃情場的“常勝將軍”:“第一不發(fā)標,第二不吃醋,第三不認真。久而久之,那些館人就自然而然地和你要好起來。再用些體貼的功夫、溫存的伎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怕他不一個個死心塌地?!保ǖ谌换兀┮怀龀鰻栍菸以p、鉤心斗角的游戲即在章秋谷之流與娼妓之間上演,章秋谷卻不以為恥,反將淫穢之事美其名曰“風月指南”,倫理道德已然失效,讓位于無恥欲望的狂歡。另一方面,角色性別互換顛覆。陳森的《品花寶鑒》,以兩位易弁而釵的男伶與士子之間的同性情緣為核心敘寫浮華世相。男子之身的伶人杜琴言在小說里被涂抹上女子的種種高度理想化特征,人物本身產(chǎn)生了一種極其吊詭的模樣:“這些相公的好處,好在面有女容,身無女體,可以娛目,又可以制心,使人有歡樂,而無欲念,這不是雙全其美么?”(第十一回)陳森在角色的設(shè)定上,試圖顛覆傳統(tǒng)的性別束縛,但這種顛覆其實并不徹底。男子“面有女容”的形象設(shè)置,本質(zhì)上還是一種“才子佳人”的欲望幻想,這些兼美貌和德行于一體的優(yōu)伶也恰恰證明了“無欲念”僅僅只是文人的詭辯,“性別”的顛覆只是為欲望的合理化披上外衣。
晚清狹邪小說書寫的無外乎“情”“性”二物,而其中的“情”多是在青樓語境下高度理想化的產(chǎn)物,“性”多為淫欲邪念的放浪幻想。無論是“情”還是“性”,本質(zhì)上都屬于人的欲望的延伸,如王德威所評價的那般,晚清狹邪小說中無論是“溢愛”或者“溢欲”都是“欲望的過?!?,“過剩”意味著“充沛”,這恰恰契合“狂歡化”的特質(zhì)——“它善于在吃喝、色情的層面上對人生進行新的認識。善于把世界整體、全部的歷史,從素的端莊層面,轉(zhuǎn)到葷的淫猥層面。把所有崇高的、精神的、理想的東西都貶入物質(zhì)和肉體的層次,貶入大地和身體的層次。它把高高在上的東西世俗化,讓其靠攏作為吸收本能和生育本能的大地,然后與其進行詼諧歡快的游戲。”秦樓楚館里的情欲歡好都不過是游戲或空夢一場,即使是“情”也難掩其欲望幻想的庸俗本質(zhì)。
慕山真人的《青樓夢》,描寫了風流才子金浥香與三十六名美艷妓女的風月情事。男主人公“生性無紈绔氣,有高士風;身余蘭臭,無煩荀令薰香;貌似蓮花,不借何郎傅粉”(第一回),被描述成了十全十美的理想人物,還占有眾多對他死心塌地、不爭風吃醋的美人,而金浥香也對她們“一視同仁”,不存半點偏愛。他們即在這樣的極致春夢中放縱自然情欲、盡情享樂人生。肆無忌憚的本能欲望“化裝”登場,飾以“風流”的褒義姿態(tài),濫情變?yōu)槎嗲?,北里平康的情欲歡愛在意淫和邪思中攀上情的制高點。故事的最后,美人統(tǒng)統(tǒng)死亡淪落,金浥香有感浮生若夢,經(jīng)仙人指點得道升天,與美人天國重聚,看似“看破紅塵”的幡然覺悟,背后卻是長生不死、永享生命的極端幻想,這又是狂歡在另一地點的延伸了。不只是《青樓夢》,晚清的許多狹邪小說都是如此,盡管它們都標榜著“情之大纛”,然而實際的描寫文字中卻處處暴露著男性赤裸裸的窺視,書中人物的容貌裝束、禮儀規(guī)范、道德情感等都按照文人們不真切的幻想而生成和表現(xiàn),這“讓他們那隱于無意識深處的動機顯現(xiàn)了原形,從中所暴露出的男性欲望嚴重質(zhì)疑了其所言之‘情’的正當性”,其本質(zhì)還是原始本能欲望的極端放縱和宣泄。
在狂歡語境中,人們得以超越尊卑、雅俗,以相對自由平等的姿態(tài)肆意交流。這也指明了在不同的階級和身份之下,狂歡化的語言必然是混雜交錯、夸張放肆的??傮w而言,晚清狹邪小說的語言大多堆砌辭藻,糜麗浮夸,正如王德威所指出的——“形式上也刻意維持過猶不及的特征”。如《品花寶鑒》等小說便大量注入陳腔濫調(diào)、迂腐詩詞,極盡筆墨,彰顯才情,浮夸過分地描寫著錢、欲、情等,呈現(xiàn)出“溢”的特點。這里頗值一提的是《海上花列傳》,小說由吳語寫成,如:“琪官尋思半日,答道:‘倪兩家頭困來里,本底子也勿要緊,故歇比勿得先起頭,有點間架哉。要末還是耐到倪搭去噥濃罷,不過怠慢點。’素蘭道:‘耐搭去最好哉,耐末再要客氣。’”(第五十二回)文中俯仰皆是這樣的方言對話和句子。作者韓邦慶在敘述時未曾回避吳語中那些沒有相應(yīng)官方書面文字的話語表達,而直接采用音譯的形式,如人稱詞“耐”,是“你”的意思,但作者并不直接用漢語中的“你”。同時,小說也采用了諸多俗語的表達,如“本底子”,即“原本”之意,這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方言的原汁原味。在方言白話與傳統(tǒng)文言的交雜使用中,小說蕩漾出別致的語言特色,這就是巴赫金所言的狂歡化文學(xué)獨特的手法——“雜交”,通過不同語言、不同風格的交雜實現(xiàn)言語層面的狂歡?!斑@種狂歡精神的滲透,對文學(xué)語言風格本身,給予了改換面貌的影響?!毖潘兹诤?、文白交雜逾越了傳統(tǒng)文言的固有框架,擴大了狂歡的受眾和語言空間,更具有世俗性。同時,非官方語言登上書面,讓地方的、個體的、邊緣的聲音得以發(fā)出,伴以戲謔夸張的形態(tài),在客觀層面上,亦不失為對官方權(quán)威話語的一種另類反抗。
如上所述,狹邪小說以一種淫誨放蕩的頹靡風調(diào)在封建末期興起,它歷來都是被認為“不入流”的,其形式和主題上也確實如此,但其內(nèi)里卻透露出了某種生命力的聳動和喧嘩。這樣一種矛盾吊詭的樣態(tài)主要源于晚清復(fù)雜矛盾的社會狀況。晚清恰處于“某種近代現(xiàn)實性、世俗性與腐朽庸俗的傳統(tǒng)落后意識滲透交錯與混合”的末世,這樣的一種新舊交織,必然包含著死亡與新生的二重矛盾因子,即“狂歡化”理論中所闡述的:“它們身上結(jié)合了嬗變和危機兩個極端。誕生與死亡(妊娠死亡的形象)、祝福與詛咒(狂歡節(jié)上祝福性的詛咒語,其中同時含有對死亡和新生的祝愿)、夸獎與責罵、青年與老年、上與下、當面與背后、愚蠢與聰明。”雙重的性質(zhì)形成極大的張力,使晚清狹邪小說成為荒涼廢墟里的一曲“狂歡之歌”。對于生逢亂世的晚清文人們而言,北里之曲既是一種庸俗的“無所指的耽溺”,也是“一種反抗絕望的吊詭姿態(tài)”。他們站在時代欲將變革的節(jié)點上,接受著傳統(tǒng)價值觀念解體的沖擊和內(nèi)心深處對于未知的“現(xiàn)代性”的恐懼。過于洶涌浩大的歷史洪流成為孱弱文人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他們只得停留在苦澀的現(xiàn)實中踉蹌掙扎,狂歡沉淪,并將其付諸筆端,書寫北里妓場的幻想,用放肆的欲望潛能排解困頓、反抗壓迫,如落魄王孫一般編織著最后綺麗頹靡的夢。
在末世掀起的狂歡反映了晚清時代人們普遍的迷茫和焦慮,他們不恰當?shù)剡x擇了“狹邪”這一應(yīng)對形式,陷入了無止境的頹廢和墮落之中,卻也在一定程度上短暫地慰藉了被壓抑著的心靈,給社會帶來了人性的解放,這份解放影響著后來的鴛鴦蝴蝶派、新感覺派,影響著郁達夫、張愛玲等人,甚至20世紀末的“性”書寫狂歡仍然殘存著晚清狹邪小說的痕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文學(xué)的興盛衰亡,與其內(nèi)外部的發(fā)展邏輯和個體主觀能動性息息相關(guān)。就時間的維度而言,晚清狹邪小說意味著一個浮光掠影的剎那,但放大眼光,中國從古至今的文學(xué)或者歷史正是無數(shù)光影的折射。從這一維度來看,晚清狹邪小說的存在仍然具有一定的客觀現(xiàn)實意義。
①⑥⑩?〔美〕王德威:《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0頁,第86頁,第20頁,第367頁。
②?夏忠憲:《巴赫金狂歡化詩學(xué)理論》,《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4 年第5 期,第77—78 頁,第78 頁。
③馬振宏:《論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和“死亡”藝術(shù)觀》,《延安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8年第6期,第108頁。
④〔清〕張春帆:《九尾龜》,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208頁。
⑤〔清〕陳森:《品花寶鑒》,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127頁。
⑦段建軍:《生命的狂歡——論巴赫金的狂歡文化觀》,《理論導(dǎo)刊》2000年第9期,第48頁。
⑧?〔清〕慕山真人、韓邦慶:《青樓寶鑒》,華夏出版社1994年版,第2頁,第554頁。
⑨許建中、仇昉:《敘述·儀式·功能:謫仙結(jié)構(gòu)與晚清溢美型狹邪小說》,《北方論叢》2007年第5期,第27頁。
?李澤厚:《美的歷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195頁。
?〔蘇〕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xué)問題》,白春仁、顧亞鈴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版,第1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