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四四年的春天,我在父親的磨坊里,聽著雪花和谷殼的碰撞,快樂得像魯西平原上的一陣風。父親在磨坊里一圈一圈走著,我就在磨坊外一圈一圈轉(zhuǎn)著,自打我出生起,父親的身影就和那磨盤緊緊地連在一起,似乎脫離了這個圈,父親便再不知道前往何處了……
“奶奶,你們那時候,磨坊做出來的是饅頭嗎?”
擺弄著手里的相機,出聲詢問,我看著黑洞洞的鏡頭,思緒也慢慢拉回。
“呵呵,那時候哪有饅頭啊,能吃上帶麩皮的麥子就樂得跟過年一樣了?!?/p>
浩辰是我的孫子,還在讀大學,他們老師給布置了作業(yè),他說要采訪采訪我這個老太太,給我剪出一部紀錄片,問的全是抗戰(zhàn)那會兒的事兒。那會兒的事兒啊,不提還好,一提啊,那座磨坊就在我眼前晃,跟著磨坊一起晃的,還有我父親那身兒灰不溜秋的衣裳,你說,他染什么顏色不好,非得是灰色,唉,也就得是灰色……
一九四四啊,那是抗日的艱年,我已經(jīng)長到四五歲大,春天還沒來的那一陣兒,總聽人說隔壁哪個村被掃蕩了,還有哪個村全村都逃難跑了。我們孟家村窮,世世代代都在這扎根,也不知道往哪跑,但可能就是因為窮吧,鬼子那身黃衣服,我們一次也沒見過。不過,最近消息傳得緊了,村長也跟著緊張起來,組織起民兵連,每家都出個男人,輪流值夜班放哨,鬼子一來就立馬通知大家。這么一準備啊,大家也緊張起來,那種戰(zhàn)栗的感覺在每個人的心里都生了根。
我當時多小啊,一點兒不懂得害怕,父親趕著驢,圍著石磨轉(zhuǎn)圈,我也跑到一邊跟著轉(zhuǎn)圈。我至今都記得那天,都打春半個月了,竟然下了場雪,我在雪里跳啊,轉(zhuǎn)啊,向來嚴肅的父親也笑彎了眼。他說:“下吧,下吧,正好給八路軍的糧食,一會兒就磨完了。”我看著父親高興的樣子,他已經(jīng)起早貪黑磨了四五天了,磨好的糧食不似往常一樣,放到里間屋的大缸里,而是藏在院子狗洞旁邊的地窖里。那地窖里可多好東西了,那小地瓜,可甜了,想想都讓人流口水。
天擦黑兒的時候,父親終于磨完了,他把糧食用麻布袋子裝好,小心翼翼地順進地窖里,又把地窖里去年的麥秸稈兒厚厚地在上面鋪了一層。放完糧食后,父親把地窖門緊緊封上,壓上大石頭,又把我娘和我奶奶在小山坡上拾來的柴火捆起來立在上面,最后又叫來我家黃狗在那狗洞邊兒尿了一泡尿,差點就尿到那石頭上了。
父親弄完這一通,滿意地撲打了身上的衣服,把手蹭干凈,摸了摸我的頭,“乖文文啊,今兒晚上輪到爹站崗,你去幫著你娘做飯吧?!蔽覔u搖頭,“爹你還沒吃飯呢?!钡α藘陕?,“站崗的兵,你孟大伯管飯,我去他那拿點干糧就行啦,快去吧,我走了。”
父親口中的孟大伯,就是我們村兒的村長,民兵連就是他想出來的,他有點文化,我們村里人都敬重他。父親經(jīng)常跟我說,長大了要學認字兒,要出去讀書,那時候雖然不懂讀書是啥,但我心里想,要是讀了書就能像孟大伯那樣,我也讀。
到了晚上,雪下得大了起來。奶奶還點著燈納著鞋底子,看著外面下著的雪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你爹大晚上站崗冷不?!蔽夷镤伜昧舜踩彀盐冶峡?,佯裝輕松地跟我奶說:“放心吧娘,那灰襖子是去年冬天我新給他做的,暖和著呢,這點雪凍不著他?!蔽疑狭舜?,圍上褥子,聽著我娘和奶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伴著燭光睡著了。
二
再睜眼的時候,家里全亂了,柜子全都打開了,衣服、糧食胡亂地放到床單上,我揉揉眼,看清了我娘緊皺的眉頭,“文文快起來,鬼子來了,抓緊收拾東西跑!”我愣了一下,“啊,鬼子來了!”我娘沒再理我,麻利地把床單打成一個包袱,把厚衣服丟給我讓我穿上。奶奶出去牽驢了,在外頭喊著,我娘答應一聲,把我抱起就走。“我爹呢,我爹在哪?”被這慌亂的氣氛嚇著,我的聲音也小了幾分,我感覺到娘急匆匆的腳步頓了一頓,但下一秒就迅速把我舉到了驢背上,一邊往上放包袱,一邊對我說:“你爹去通知其他鄉(xiāng)親了,大家現(xiàn)在都往山溝溝里趕,日本鬼子馬上就到了,他一會兒直接到山溝里找我們?!闭f話間,母親牽了驢,帶著我和奶奶就往村后邊走,奶奶眼睛不好跑不快,我娘也不急,在前面給她探好路,一家三代三個女人就這樣在凌晨的山路上快步向下走。
等我們走到小山溝和鄉(xiāng)親們會合,天邊已經(jīng)亮起來了,我找了一圈也沒看見我爹,又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娘趕緊跑過來捂住我的嘴,“你憲生叔一家還沒來呢,你爹肯定和他們在一塊呢,別哭,把鬼子招來了全村都完蛋?!蔽夷ㄖ鴾I兒,卻不敢再哭了。
一直等到晌午,也沒見有人來,娘把包袱里的干糧拿出來給我和奶奶吃,自己仍舊是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那?!鞍Γ菓椛?,憲生一家子來了!”我娘聽見一個激靈就站了起來,趴在溝上的石頭上看,她低聲驚呼,“是憲生,怎么只有三個人……”娘的聲音越來越弱,像蚊子似的,聽不見了。憲生叔一家跑進了溝,我娘還趴在石頭上往后面看著。沒看到父親,我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奶奶拉著我的手,什么也沒說,媽媽這次也沒來哄我,只是趴在石頭上,盯著遠處憲生剛剛來的地方。直到憲生撲通一聲跪在我娘面前,“嫂子,憲明哥,他,他讓鬼子抓走了!”這句話如晴天霹靂,震散了我娘最后的一絲希望,我娘再沒力氣站著,癱坐在地上,半天只問出一句:“讓鬼子給打死了嗎?”“沒有。”憲生叔說話的聲音都是抖的,“憲明哥,他是為了救俺們一家,最后通知到俺們家的時候,鬼子已經(jīng)進了村了,俺們四個人往山溝跑的時候,后邊來了鬼子,憲明哥一把把我們幾個推到旁邊的草叢,自己往前跑,讓鬼子給逮住了。”憲生叔說著,我娘的眼淚就撲簌簌往下掉,“他穿的襖子那顏色跟八路軍太像了,身上又搜出了八路軍磨糧食打的條子,鬼子直接就把他給捆走了,俺們在草里一直趴著,直到這群天殺的挨家挨戶翻倒完走了,才敢過來找你們。”“捆到哪兒去了?”奶奶剛剛一直聽著沒作聲,這會兒突然問了起來。憲生看著奶奶說:“不知道,鬼子隊伍里還捆著一個梁家村的,一塊帶走了?!蹦棠厅c點頭,沒再說話,死一般的沉寂填滿了整條山溝。
一直到傍晚,村長連派了幾撥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回村打探情況,確定鬼子走了之后,全村人才帶著東西回到了村子。走到我家門口的時候,村長停了腳步,“大姨,憲明媳婦兒,我回去就找梁家村的問問情況,看他們知道小鬼子會把人抓到哪兒去不,就算是問到城里,我也給你們把憲明的下落問出來?!蔽夷锖湍棠厅c點頭,謝過村長后,帶著我回到了屋里。村長嘆了好長的一口氣,我看著他的影子,覺得他肯定能找到我爹。
家里的棉油燈又點了起來,我娘和奶奶坐在床邊,想說些什么,張嘴又沒有話,兩個人一直坐到天亮。第二天聽說村長當天夜里就趕到梁家村去了,但是等啊等,村長一天都沒回來。就在第二天的晚上,我娘正在摸黑紡線的時候,外面的門咚咚咚地響起來了。我首先跳起來,“是不是爹回來了!”娘和奶奶也很激動。當我們跑到門前,透過門縫看去,發(fā)現(xiàn)是村長。
孟大伯就站在門口,頭發(fā)像個流浪漢,他今天沒進我家的門,我娘也沒讓他。孟大伯告訴我們,他打聽到我爹是和梁家村的柱子一起關在了濟南小鬼子占領的一個監(jiān)獄里,讓我們?nèi)フ艺?。村長走后,奶奶就讓我娘插好門,自己背著包袱,牽著驢,連夜上了我二舅爺爺家,讓他幫忙去濟南找我爹。這一夜,興許是因為看見些希望了,奶奶和我娘抱著痛哭了好一陣,我娘嘴里一直說著“那襖子是我給他染的,是我用蘆葦給他染的灰,都怪我,都怪我”……奶奶嘆著氣搖搖頭,“不怪你,怎么能怪你?!庇檬州p輕地拍著我娘的后背,我看著娘和奶奶都哭,也跟著哭了。
再往后,又是一天接一天的等待。濟南,那可是省城,多遠的地方啊,來回都得要三四天,也不知道舅爺爺能不能把我爹找回來,我每天都在心里想,想得我的小腦袋也亂亂的。第五天的一大早,舅爺爺終于回來了,但打開門,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被眼淚打濕了的滄桑的臉?!皾咸罅?,找了好久才找到那個監(jiān)獄。到了監(jiān)獄,光是打點當兵的,進去見到憲明,就花光了所有的錢,等我找到人了那兵才說要十二塊大洋才能帶人走。明天憲明就要被車拉到青島去,后天就開船,也不知道是去哪兒??!”舅爺爺坐在院子里的大石頭上,用一只大手捂住整張臉,淚水就從手指頭縫兒里往外流,“我們上哪兒找十二塊大洋啊!”舅爺爺是個硬漢,我一輩子也只見他哭過兩次,另一次是多年以后我?guī)ヅ南嗥瑑?,而那時他已經(jīng)時日無多,看著印著他自己模樣的相片兒時他掉了淚。
舅爺爺嗚嗚的哭聲,在清晨顯得格外清晰,我站在旁邊,內(nèi)容沒聽得太懂,但也跟著哭了起來。之后舅爺爺回了家,娘和奶奶把家里所有的錢拿了出來:兩塊大洋??粗切┪磥淼眉皳Q錢的條子,我娘再一次哭了。最后,還是村長招呼村里鄉(xiāng)親,幫我們湊齊了十二塊大洋。
奶奶把舅爺爺從被窩里喊醒,讓他帶著錢再一次上路了。舅爺爺連夜趕路,第二天一大早就到了監(jiān)獄。當他以為這下終于能把我爹救出來的時候,門口的大兵卻告訴他,這監(jiān)獄已經(jīng)空了,車五點就開走了,要贖也只能去青島贖人了。
舅爺爺回到家,把這些事告訴了我娘和我奶奶。我們還了鄉(xiāng)親的錢,從那一天起就把大門緊緊關了起來,一直到我當上老師,帶著我娘和奶奶離開了村子。從父親失蹤那一年起,我娘每逢初一十五都在家里擺供,就盼著老天爺開眼能讓我爹回來。我娘是天天哭,夜夜哭,哭得眼睛都快瞎了。但所有的消息都中斷在青島開走的那條船上,無論怎么打聽都是杳無音訊。
三
一九四五年,抗戰(zhàn)勝利了,梁家村的柱子帶著我爹的骨灰盒回來了。柱子有個老鄉(xiāng)在礦上當炊事員,經(jīng)常偷偷塞給柱子幾個窩頭,柱子這才沒被餓死,死里逃生回來了。我娘打開我爹的骨灰盒,看見里面摻著的樹皮樹枝,哭得不成樣子。據(jù)柱子說,我爹和他從青島上了船,就被拉到了日本北海道的一個煤礦上,礦上全是中國人,每天不但要干極重的活兒,而且每個人每天只能吃三個拳頭大的窩窩頭。我爹一直努力堅持著,但還是病倒了,發(fā)了高燒,意識模糊,完全沒法干活。就這樣,我爹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三天。第四天,日本人看我爹干不了活了,就把他綁在樹上,點了把火,活活燒死了。這一天,距離日本投降只有三天。柱子說,我爹臨死前,頭朝西邊耷拉著,看著那輪落日,沒有掙扎,沒有尖叫,只是紅了眼。等到夜里,柱子偷偷到樹底下,把我爹的骨灰能掃的掃起來,放到布袋里,這才帶了回來。
“奶奶,奶奶?你在想什么呢?”
浩辰的大手在我眼前擺著,我回過神來,微笑著說:“在想你太爺爺?!?/p>
浩辰說:“奶奶,你再給我講一遍太爺爺?shù)墓适掳桑乙阉浵聛?,讓更多的人知道這個故事?!?/p>
我擺擺手,“嗨,這些事兒有什么好讓外人知道的?!?/p>
“這些故事當然很重要,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人被提醒,要銘記歷史,珍惜和平。奶奶,您還是教育工作者呢,就再給我講一遍吧!”
我看著浩辰眼里星星點點的光,轉(zhuǎn)眼間七十多年過去了,想想那些年里,我們家沒有男人,成天被欺負,兩個裹著小腳的女人每天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屋紡紗,等到趕集才能賣點錢買些吃的。我們這一代人啊,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解放,從被剝削到站起來,見證了新中國的初生和強大,我們這一輩子就是時代本身啊。只可憐我父親,差了那三天的幸運,把命留在了北海道。
我拍了拍浩辰的肩膀,笑了笑。
“好,那我就再講一遍?!?/p>
浩辰隨即打開燈光,架好了云臺。
“那是一九四四年的春天……”
作者簡介:周欣寧,山東聊城人,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