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塔（組詩）

壑 谷 野 花

這些壑谷里的野花開放得那么偶然

溪水從它們身旁一去不返

這些初開的花兒，弄濕了絲質(zhì)的鞋襪

陽光又幫它們晾曬

芬芳在空氣里

筑起一道透明的圍墻

花莖伸出了隱形的門窗

銀蓮花、白頭翁、耬斗菜、毛花繡線菊

紫堇、通泉草、報春花、小花溲疏

我叫出你們的姓和名

請告訴我，是誰命令你們開放

亙古重巖正被春天軟化

輾轉(zhuǎn)山中，我的喘息與野花的呼吸

彼此以身相許

別 隴 南

就此別過，朋友，我先行一步

車子駛上高速公路

窗外，山峻路絕蹤，猶如命運

我望見了杜甫拖家?guī)Э谧哌^的石徑

他跟在猿猴后面爭食橡籽的山谷

還有那些野坡，他以長鏟刨食雪被下的山芋

他急需吃飽肚子，活下來并且有力氣

繼續(xù)去愛那個讓人失望的朝代

759年的冬天，悲風從天上吹來

一直吹到了今天

詩人中的孔子，累累若喪家之犬

命懸一線，掙扎在大西南的野嶺荒山

仰望時光在天空中奔跑

可曾預見過詩歌那照亮后世的光焰

而我今日，別隴南，轉(zhuǎn)道長安，飛登州蓬萊

也誦九歌、詠四愁、吟十八拍

靠著絕望

飛奔并騰空

朋友，就此別過

出路是有的，出路正在絕境之中

無論同谷更名禮縣成縣還是統(tǒng)統(tǒng)叫隴南

唯青山流水永不改變

誰不曾歷經(jīng)中年的安史之亂

誰就無法得到上天的饋贈

沒有一場體內(nèi)的火災

嗓音怎會變得沉郁頓挫

木 塔

我揣著地平線的想法

去看一座木塔

它站在那里，有銹跡斑斑的古意

它以巨大身影偏袒著北方

木塔與大地垂直

站了上千年，站得腳后跟已經(jīng)浮腫

如今，腰身微微傾斜

想由“立正”變?yōu)椤吧韵ⅰ?/p>

更幻想有朝一日練倒立

麻燕、蝙蝠、鴿子亂飛

在塔身各層都安了家

一群一群地盤旋，仿佛唱詩班成員

翹檐上的風鈴也哼唱著小曲

卻忘了詞句

整整一千年被一座木塔關(guān)押

木質(zhì)的純粹，解析出時間的憂慮

一千年就在一座塔里

那些匾額壓在塔的肩膀

寫滿人世之虛妄

塔陷入一場大夢，已沒有力氣醒來

相比朝陽，它更鐘愛夕照

風像嘆息，穿梭于各個窗欞

想吹滅內(nèi)部的蠟燭

為把人類來救贖

這座塔高舉著的是誰的名

塔剎拽住的不是命運，而是八根鐵鏈

那個尖頂在天空望見了深淵

一朵云覆蓋了另一朵云

我在黃昏時分到來

仰望高高的木塔，心跳加速

我站在木塔下面

悄悄掩藏起了生活的裂隙和破綻

夏 日

太陽全祼登場，太陽高掛

揮舞著手里的劍

南風披頭散發(fā)

呼呼吹過田野的拱頂和走廊

樹葉翻卷，露出淺色的背面

羞澀的果實被偷窺

在道旁或溝渠，艾蒿已過尺

野豌豆和泥胡菜，正在認真地開花

哦，草木的靈魂，翻了個底朝天

一年之中，時光的十字路口

宇宙的窗戶大敞，走漏至高無上的信息

群峰和大地正站立起來

支起綠帆布的帷幕

在天空下，在那自由的斜對面

為了躲避心中巨大的躁狂

我一個人跑到了半山腰

海邊油菜地

海邊油菜地，搖曳著四月的好時光

閃耀原本已透明的空氣

在花影的暈黃結(jié)束之處

正是大海的藍色開始的地方

兩張彩箋拼貼在了一起

一塊蔚藍，一塊嫩黃

風從它們上面吹過，拿不準用哪一塊

來做記事本

站在油菜地和大海之間的人

似乎生出了翅膀

連影子都輕飄飄

修 船 廠

枕著堤岸的斜坡

那些廢舊鐵船，通體的斑斑銹跡，多么燦爛

至于朽壞的木船，也洋溢著溫暖

由一條通向海水中的鐵軌

拖拽上來

起重機在高處轉(zhuǎn)動

吊起整個大海

海浪拍打，風暴圍困，巨鯨掀翻

所有傷痕都成為徽章

而今，陽光在空氣里彈著琴鍵

滲進了船體的肌膚

渾身散發(fā)咸腥味的靜默

天空已經(jīng)逃跑

只剩下太陽在認真地曬它們

它們?nèi)匀魂P(guān)心天氣預報

一直望著大海

那唯一的庭院

責任編輯 林 芝

作者簡介

路也，濟南大學文學院教授?，F(xiàn)主要從事詩歌和散文的創(chuàng)作，兼及創(chuàng)意寫作、中西詩歌比較、編輯出版等方向的研究。出版各類著作20多種，近來主要作品有詩集《天空下》《大雪封門》，散文集《飛機拉線》《未了之青》。曾獲人民文學獎、“詩探索獎”杰出成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