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鐘山
一
母親又做了一個夢,夢見大寶坐在一朵蓮花上,正在向一條深河的彼岸駛?cè)?。河面靜謐,猶如仙境,四周的群山若隱若現(xiàn),縹緲的霧氣絲絲縷縷,一朵又一朵的蓮花,在水中綻放。仙境般的世界,讓人心生愉悅。
夢醒來,卻是殘忍的現(xiàn)實,主臥對面大寶的房間的門敞開著,似乎還能嗅到大寶生前的氣息,屋內(nèi)所有的擺設(shè),也一如從前。
母親夢游似的從主臥的床上起身,走到大寶的房間。臺燈是開著的,橘色的燈,昏黃地亮著。從醫(yī)院回來那個晚上,她像以前一樣,把這盞臺燈打開,一如大寶還坐在桌前寫著作業(yè)。從那天開始,這盞燈就沒熄滅過。在她心里,怕大寶迷失了回家的路。燈亮著,覺得大寶就不會害怕,不會迷路。
有幾次,母親從夢里醒來,她是恍惚的,覺得大寶還在,喊一聲:大寶,該睡覺了,明天早起還要上學。喊過了,聲音讓自己清醒過來,她只看到這盞孤獨的臺燈還亮著,大寶的房間已空空蕩蕩。大寶的書包還在,收拾得整整齊齊,就放在椅子上,和以前大寶睡覺前一樣,收拾妥當。床頭,那只熊布偶憨態(tài)可掬地工整地擺放在床頭,也正如大寶每天上學走之前一樣,憨憨的樣子仿佛在說:主人,我等你回來。還有一張貼畫,是動漫里的一個人物,也永恒地停立在那里,散發(fā)出謎一樣的氣場。
每當她游蕩在大寶的房間,丈夫都會跟過來,把身子倚在門框上,也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滿眼盡是悲涼的神色。
一個月前的某一天,是父親照常地送大寶上學。每天早晨學校門前,總是車滿為患,暫時亂了交通規(guī)則,有的學生家長,為了讓孩子就近下車,會把車停在馬路中間,還有各種能想象出的交通工具,都擁擠在學校門前,水泄不通。那天,父親照例把車停在離學校門口稍遠一點的地方,便下車了,大寶從后門下來,走在父親的前面,再往前走上一段,然后就會橫過馬路。那就是他的學校了。父親會站在馬路一側(cè),看著大寶過馬路,然后走到校門口,隨著四面八方涌來的學生,一起流進學校。很快大寶的身影變成了一滴水,與眾多學生的汪洋融在一處,再也分不清彼此,父親才轉(zhuǎn)身向回走,他還要去上班,車融入擁擠的路上。
結(jié)果,就是那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對他們家來說,卻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動地就此改變他們?nèi)松拇笫隆U敶髮毐持鴷鼨M過馬路時,被一輛飛馳而來的車撞了出去。父親看見大寶像卡通人物一樣,張開雙臂,做出夸張的動作,飛了出去,連同他的書包,然后世界就靜止了。他耳朵里似乎什么也聽不見了,所有人的樣子都成了慢動作,只有他飛奔的身影,還有他凄厲地呼喊著孩子的名字的聲音。
大寶仰躺在路中間,有血水在他腦后洇開,孩子的眼皮跳動著,掙扎著睜開眼睛叫了一聲:爸爸。然后眼皮再次合上,再也沒有睜開過。
大寶在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里搶救了三天,他們就在病房門口守了三天,隔著玻璃窗看見大寶的身上插滿了各種管線,醫(yī)生護士進進出出,后來醫(yī)生護士忙碌的身影似乎也定格了。
他們守在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仿佛過了一世,心像過山車一樣,多么希望監(jiān)護室里出來一名醫(yī)生、護士,告訴他們:孩子醒來了。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遠遠地望著大寶小小的身軀躺在病床上,像張紙,蒼白又孤獨。他們的心在希望與失望中,破碎了重合,重合了又再次破碎。大寶從出生到此時,陪伴了他們八年,在這八年的時間里,他們從來沒和大寶如此這般地分別過,雖然大寶就在眼前的監(jiān)護室里,此刻,他們覺得大寶離他們是那么遠,仿佛千里萬里。他們起初隔著門窗一聲聲呼喊著大寶,大寶卻沉沉地睡著,對他們的聲音置若罔聞。大寶從懂事開始,就是個乖孩子,對父母的告誡總是記在心里。唯有這一次,大寶再也聽不到父母的呼喊了。
三天后,一個中年醫(yī)生,滿臉惋惜地走到他們面前,他們一直覺得醫(yī)生是飄到了他們的眼前,聲音悲傷卻不失平靜地告訴他們:孩子搶救失敗了,傷在腦部,大腦已經(jīng)死亡了……在醫(yī)生沒有宣判之前,他們什么結(jié)果都想到了,哪怕大寶終身殘疾,他們也會像當初一樣,疼愛大寶,教育他,養(yǎng)著他??蛇B這樣的幻想都成為泡影,大寶就此要永別他們了。他們才三十出頭的年紀,還沒有真正地經(jīng)歷過親人的生離死別,是自己的親生孩子,讓他們體驗到了這份人生的刺痛。那是怎樣的一種難過和傷心呀。所有的景致和色彩,都成了虛空的背景,腦子里空蕩一片,肝腸卻寸斷著。后來護士拿出幾張紙,要求他們簽字。他們簽了字,醫(yī)生護士就開始撤大寶身上連接著的各種管線了,這是個程序,也是個儀式。他們茫然地望著護士,還有托在她手里的那幾張紙。
護士不斷地在他們眼前說著什么,起初他們一句也沒聽進去,護士不厭其煩地重復著剛才說過的話。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護士說了多少遍,他們終于聽清楚了,讓他們在搶救書上簽字,然后就可以進去和大寶告別了。
他們急不可待,又輕手輕腳地奔到大寶的病床前,似乎大寶在睡覺,他們怕驚醒了孩子的睡眠。他們呆立在大寶病床前,大寶真的就像睡著了一樣,眉頭緊鎖,五官緊閉。母親把臉貼過去,貼在大寶的臉上,這是一個母親重復了不知多少次的動作,現(xiàn)在她做起來,是這么僵硬又笨拙。她把臉貼在孩子的臉上,冰冷的小臉讓她清醒了一些,望一眼身邊呆立的丈夫,說一句:拉住孩子的手,他冷。丈夫猶豫一下,伸出手,顫抖地拉過孩子的手,最后雙手把孩子的手護在自己的手心。夫妻的痛哭之聲就是在這一刻爆發(fā)的。
二
母親在慟哭中,突然又看到了躺在病床上身軀小小的大寶,他的樣子是那么孤苦伶仃,僅僅來到人世間才八年的時間,人間所有的美好還沒看到,沒有體會到,他就這么離開了。她不甘心孩子就這么走了,突然腦子里冒出一個執(zhí)念,一經(jīng)冒頭,便堅不可摧。她停止了哭泣,一下子變得冷靜下來,她拉了一把同樣悲傷、掩面痛哭的丈夫,在他耳邊堅定地說:讓大寶捐獻器官吧。丈夫怔怔地望著她,似乎一時沒有清醒過來。她又說:讓大寶的生命繼續(xù),我們還有希望。丈夫的身體震了一下,隨之冷靜下來。
兩人都是知識分子,平時對遺體捐獻也了解一些,幾年前,單位做遺體捐獻宣傳活動,兩人都填了表,一致同意,在自己的百年之后,捐獻自己身體可用的器官。那會兒,他們只覺得這是一種形式,填過表不久,念頭便淡了??伤麄兊暮⒆哟髮毜奶幘硡s擺在他們的眼前。他們何嘗不希望大寶健康快樂地成長,看到孩子讀中學,讀大學,然后成為他們生活中的頂梁柱,然后他們老去,大寶繼承他們的生命,在這個世界上延續(xù)?
大寶的遺體捐獻簡單而又隆重,先是他們和自己親愛的孩子告別,母親伏下身把臉貼在大寶的臉上。從大寶出生到他八歲,母親不知重復了多少次這樣的動作,是親昵,是愛撫,也是疼愛。后來,母親親吻著大寶的臉頰,一如生前,然后是父親。大寶躺在病床上,就像睡著了一樣,有多少個夜晚,他們互相道著晚安。道別過了,他們明天一早還會如期見面,可眼前呢?他們寄希望于大寶的器官在別人生命中延續(xù),他們還能見到嗎?
最后是醫(yī)生、護士向大寶告別,他們聚攏在大寶的病床前,脫帽向大寶鞠躬,樣子莊重而又溫存。他們向即將消失的生命致敬。這一切之后,護士上前,拔掉了插在大寶身上的各種管線,關(guān)閉儀器,大寶的身上被一張床單覆蓋了,兩名護士推著病床向手術(shù)室走去。
當手術(shù)室的門再次合上時,兩個人佇立在手術(shù)室門外,仿佛醫(yī)護人員仍在挽救著大寶的生命。
后來醫(yī)院的醫(yī)生告訴他們,因為大寶器官的捐獻,挽救了七個孩子。大寶的眼角膜,讓兩個孩子又一次看到了光明,還有患骨病、肝病的孩子,讓他們的生命又重新恢復了正常。
不久,他們就接到了醫(yī)院里轉(zhuǎn)來的信,都是因為大寶的器官得救的孩子,其中一個是因意外而喪失光明的孩子,信是這樣寫的:叔叔、阿姨,我們是陌生人,卻因為你們孩子的不幸,給我換回來了光明,讓我又一次看到了世界該有的模樣。叔叔、阿姨,感謝你們重新給了我生活的勇氣,你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叔叔、阿姨,請你們把我當成你們的孩子吧,我知道你們因為失去自己孩子而悲傷,我們得救的人,都是你們的孩子,讓你們親愛的孩子的生命在我們身上延續(xù)……
后來醫(yī)院又轉(zhuǎn)來了其他得救孩子的信件,內(nèi)容都差不多,除了感謝之外,一律都稱自己就是他們的孩子。孩子們的信質(zhì)樸生動,他們流露出了得救后的真情實感,有的孩子在信中還附上了自己的照片,有男孩,也有女孩,他們都真誠地沖著鏡頭幸福地笑著。
他們依稀在這些孩子的臉上看到了他們大寶再現(xiàn),確切地說,是大寶的生命仍在延續(xù),不僅是大寶以前一個人了,現(xiàn)在是七個孩子。
從那以后,他們走在街上,只要看到和大寶年齡相仿的孩子,都會停下腳步,把目光深情地投向這些孩子們。他們想,也許,這些孩子之中,就有因大寶而得救的孩子,也許是一雙眼睛,抑或是其他器官。似乎大寶的目光依然親切地在望向他們。他們感動又欣喜,直到他們走了很遠,離開了孩子們,背后仍覺得有一雙熟悉又親切的目光在望向他們。
悲傷無時無刻不在纏繞著他們,是離別,是傷痛。每次回到家里,都會走到大寶生前住過的房間里,擺設(shè)依舊,就像大寶剛出門上學時一樣,靜靜地等著大寶回來。當天大寶離開家門時,因時間比平時稍晚了一些,被子沒有鋪平整,掀起一角,現(xiàn)在還是那個樣子。
母親總會在大寶的房間里怔神,然后一個人進廚房去做飯,盛飯時,下意識地還會盛上三碗飯,盛完了才醒悟過來,最后索性端上桌,擺在大寶平時坐著的位置,一雙筷子也是少不了的。兩人吃飯,就像大寶依然坐在他們身邊或面前。
失子的傷痛,像一把看不見的鋸條,一下下鋸著他們的心,讓每個細胞都疼起來。
他們思念親愛的孩子,起初滿腦子里都是他們孩子的身影、話語,像一幅又一幅短片,在腦海里不停地回放。每一個細節(jié)在之前都是那么平常,而現(xiàn)在,卻成了他們內(nèi)心的滔天巨浪。他們覺得,以后的生命將在這種思念、感傷、回憶中度過了。
有一天,是個周末,兩個人都在夢中醒來,他們望著天棚,都沉浸在自己剛才的夢中。
突然,母親流淚了,眼淚從眼角跌落在枕頭上。大寶離開之后,他們多么希望孩子能在夢里出現(xiàn)呀,哪怕短短一瞬間,明知是假的,他們也會開心無比,畢竟他們又一次和孩子重逢了。可不知為什么,在最初,大寶竟沒有在他們夢里出現(xiàn)。
母親一邊流淚,一邊喃喃自語:我夢見大寶了。
父親一驚,他也剛剛在夢里夢見大寶,他等待妻子說下去。
母親緩緩地說:咱們的大寶走了,我夢見一條黑漆漆的隧道,明明知道大寶就在里面,就看不見他,只能聽到大寶說話的聲音。他告訴我,他要走了,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我拼命地喊大寶,問他冷不冷,餓不餓,他卻聽不到我的聲音。
妻子說完,丈夫每個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和妻子做的是同樣場景的夢,兩個夢如出一轍。以前,他們聽說過親人死后給活著的人托夢的故事,他們只是當個故事聽了而已,并不當真,總覺得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們鬼使神差,竟做了一個相同的夢,夢里的大寶在漆黑的隧道里向他們告別。是天意還是巧合?當他把自己的夢境復述給妻子時,兩人都驚呆在那里,相互凝望著,如同進入另外一個夢境。
妻子拭去眼角的淚:大寶走了,他在向我們告別。
丈夫點點頭。
妻子又說:大寶是懂事孩子,從小到大沒讓咱們操心過。
丈夫又一次點頭。
妻子還說:大寶走了,再也回不來了。
他幾乎和妻子同時又一次流出了淚水。他們在內(nèi)心向他們親愛的孩子告別。
三
大寶向他們告別了,卻仍隔三岔五地出現(xiàn)在他們的夢里。
他們先是夢見他們的大寶穿越過黑黑的隧道,來到一片鮮花盛開之地,看不見天上的太陽,光明卻普灑在整個鮮花盛開的世界。他們的大寶也變得輕靈通透,大寶的身體像影子一樣在鮮花中穿行。大寶不再回頭,他的表情寧靜又安詳,他們無法形容此時他們親愛的孩子所處的境地。
那天一早醒來,他們紛紛爭先恐后地復述著他們相同的夢境,并互相補充驗證著。他們相信,他們的大寶到達了盛開著彼岸花的世界。他們的大寶無憂無慮,在一個極樂世界里暢游。
他們相信,這是他們親愛的孩子給他們托的夢,從那一天開始,他們的精神輕松起來,這是大寶離開他們后,第一次不再悲傷懷念。他們確信,他們的大寶正在經(jīng)歷著一個涅槃重生的經(jīng)歷。
他們在現(xiàn)實中的世界,大寶在另外一個時空維度里,他們知道這個世界還有他們不了解的暗物質(zhì),現(xiàn)在全世界的前沿科學家都在潛心研究著人類不了解的暗物質(zhì)。他們相信,他們的大寶肉身離開了他們,靈魂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他們在現(xiàn)實中無法相會,只能在夢中重逢。
夢依然會出現(xiàn),夢見他們的大寶,穿越河流、山岡,一往無前地向前奔走,腳步永遠不停歇的樣子。在夢里他們的孩子身輕如燕,他們喊他,他卻聽不見,也不回頭,仍然是一個表情,向前奔走著,永不停歇的樣子。
父母在夢中有時會醒來。望著眼前漆黑的夜色,母親就憂心地說:咱們的大寶,不停不歇地走,他這是要去哪里呀?
父親呆望著,半晌會說一句:他要去他該去的地方。
母親又說:孩子不吃不喝,一直這么走,不累嗎?什么時候能停下來歇歇腳哇?
父親就猜想著說:行走的是大寶的靈魂。他不會累,隨風而去,和咱們夢里出現(xiàn)的不一樣。
母親就把嘴角彎下來,樣子要哭出來,她在為夢中的孩子擔心。
現(xiàn)實拉開了他們與大寶的距離,孩子離開了他們,這一點是明確無誤的,他們失去了大寶。每天早晨出門前,他們?nèi)詴诖髮毜姆块T前站立一會兒,看著大寶的房間依舊,就像大寶去上學,還沒回來時一樣。他們這樣幾乎成了一種儀式,然后落寞地離開家,心情沉甸甸地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他們盼望著夜晚的到來,只有在夢里才和他們的大寶相會。日子周而復始地過著。他們思念他們的孩子,大寶的聲音猶在耳邊,他們有太多關(guān)于大寶的記憶,從孩子出生,到喊出第一聲“媽媽”,孩子的每個變化都歷歷在目,關(guān)于大寶的回憶像一幀幀畫面,不停地在他們的腦海里閃現(xiàn)。這就是回憶,溫馨又痛苦。
他們漸漸地清醒了,大寶永遠地離開了,夢里的世界永遠把他們拒絕在夢外,他們是無法走進夢里的,夢只屬于他們的大寶。
又是一天的一個夜晚,又是一個相同的夢,他們又夢見了一片漆黑的世界,夢里有一個東西在墜落,他們看不清那是什么東西。他們在迷惑不解時,突然傳來大寶的聲音,那聲音就像在山谷里發(fā)出的,帶著回響,大寶在喊:爸爸、媽媽,我要回家了。大寶一連喊了三遍。然后他們在各自的夢里醒來,發(fā)現(xiàn)驚出一身冷汗。
妻子在暗處握住了他的一只手,顫抖著聲音說:聽到了嗎?大寶說要回家了。
他鼻子發(fā)緊,硬著聲音“嗯”了一聲。
妻子突然哭了,撲入他的懷里,抽泣著道:大寶還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他擁緊妻子,在心里說:會的,因為我們愛大寶,大寶也愛我們。
天亮之后,妻子提前一天約好了醫(yī)院,她要去婦科做一個檢查,妻子生過大寶,她有了些經(jīng)驗,懷疑自己又一次懷孕了。結(jié)果在當天,他們在醫(yī)生那里得到了驗證,妻子又一次懷孕了。
他們不知是欣慰還是驚喜,這是他們的大寶回來了嗎?
說來奇怪,丈夫沒有再做過一次關(guān)于大寶的夢境,妻子的夢也含混不清,偶有夢境出現(xiàn),都是混沌一片漆黑如夜的世界,沒有大寶一絲一毫的影子。
期待奇跡,又不敢相信奇跡,現(xiàn)實中明白無誤的是,他們共同又孕育了一個新的生命。不論男女,將是他們生命中的第二個孩子。
他們在睡不著時,猜測、議論過無數(shù)次懷著的孩子。
妻子說: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他不假思索地說:叫二寶。
妻子不滿地拉長聲調(diào):要是個女孩呢?
他仍然說:二寶。
是的,他們曾經(jīng)擁有過大寶,現(xiàn)在的孩子叫二寶也沒什么不妥,是為了紀念他們的大寶。
從那以后,他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即將出生的二寶身上。他們?yōu)榧磳⒊錾男律鷭雰簻蕚渲磺校唏?、小衣服、奶瓶、嬰兒床,當他們把這一切準備好時,才發(fā)現(xiàn)這些一應(yīng)俱全的東西,有一大部分都是大寶用過的,包括奶瓶、嬰兒床,還有當時為了紀念大寶成長而留下的嬰兒衣服。他們在這時,又一次想起了他們的大寶。原來他們的大寶從來不曾離開,他就生活在這個家里,遍布在各個角落,還有無處不在的氣味。他們呆怔著,似乎時光又穿越到妻子懷大寶時,他們也曾經(jīng)歷為一個新生命即將誕生而操勞準備的過程。他們有時恍惚,一時不知時間停在了哪里。
他們以為即將出生的二寶,可以取代他們心中大寶的位置,沒想到,就在二寶即將出生時,大寶的一切在他們心里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清晰。他們想著大寶,念著大寶,就像面對一個離開家門外出未歸的孩子。
在某一天,一間普通的產(chǎn)房里,二寶出生了??蘼曕诹粒S著二寶的出生,他們各自的心頭似乎有一塊一直壓在他們那里的石頭滾落了下去。
當護士把二寶抱到他們眼前時,他們迫不及待地去查看新生的二寶。他們在二寶的后腦勺上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塊猩紅色,仿佛那里正在滴血。他們驚慌失措地去望護士,護士見怪不怪地說:這是胎記,雖然長在腦后,以后長出頭發(fā)外人就看不見了,不會對孩子未來有影響的。
他們擔心的不是這個,他們驚呆于大寶出事時,就是腦袋上這個部位受傷了,血就是從后腦處流出來的。他們驚訝,半晌合不攏嘴,又想到了不久前做過的夢,夢里大寶的聲音猶在耳畔:爸爸、媽媽,我回家了——難道真的是大寶回來了?
他們出院后,第一次給二寶洗澡,丈夫拿出手機給孩子攝影拍照,突然手機從丈夫手里滑落,妻子抬起頭,看見丈夫一張蒼白的臉。她喃喃地問:你怎么了?
丈夫慌亂中拿起手機,登錄到云端,那里有大寶從出生到長大的一切影像,他們在失去大寶后,無數(shù)次地看過這些影像,查看這些影像照片時,才覺得大寶不曾遠離,就在他們的身邊。丈夫很快在云端查到了大寶第一次洗澡時的影像,大寶在打哈欠,牽動著連眉眼都擠在了一起。他再一次把剛才二寶的錄像展示給妻子,二寶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他們的樣貌幾乎就是同一個人。難道因為他們是兄弟,才會有如此的巧合?
從那天開始,他們不停地觀察著二寶,把大寶的影像照片找出來,無不相同,仿佛他們穿越到了大寶出生時,現(xiàn)在無非又經(jīng)歷了一遍而已。
所有熟悉他們和大寶的人,無一例外地都在說:二寶和大寶一模一樣,除了后腦那塊猩紅似血的胎記。
他們堅信,大寶這是又回來了。正如他們的夢,大寶告訴他們,他又回家了。他們多么希望大寶再次出現(xiàn)在他們的夢中啊,他們一定要問問大寶,他回來了嗎,找到家門了嗎?
二寶兩歲出頭時,送他去幼兒園,這是大寶曾經(jīng)去過的幼兒園,一切依舊,包括這里的阿姨們。院長已經(jīng)不再年輕,她沖走過來的二寶,張開手臂喊了一聲:大寶,歡迎你。
二寶邁著蹣跚的步子向院長奔去。所有人在那一刻,都覺得時光倒流了。
夫妻二人相擁在一起,望著走進幼兒園的二寶小小的身影,他們在心里說:大寶回來了。這就是生命的奇跡。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