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湄
二十多年前,還在上歷史系研究生的我讀到《萬歷十五年》,深深為之著迷, 讀得廢寢忘食,心潮澎湃;九十年代末,有一次在火車臥鋪上,看到一個商人模樣的乘客捧著《萬歷十五年》讀得入神;還記得在那些年里,《萬歷十五年》長期占據中國圖書排行榜的榜首……然而,當我重讀《萬歷十五年》四十周年紀念版的時候,卻心中暗暗吃驚,這實在不是一本好讀的書啊,“雅俗共賞”這樣的稱贊并不適合它。正如本書責編徐衛(wèi)東在附錄《〈萬歷十五年〉的讀法》中所說,讀這本書之前,應該先讀黃仁宇的博士論文《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其實,讀懂這本書,還需要有政治制度史、思想史以及社會理論方面的知識儲備,否則會時不時陷入五里云霧之中。這樣一本學術門檻不低的書,何以在當年一紙風行,創(chuàng)下直追《明朝那些事兒》的銷售奇跡?這實在是個問題。
一九九九年,改革開放二十周年之際,《萬歷十五年》入選有關單位評選的“改革開放二十年來對中國影響最大的二十本書”,二00八年,改革開放三十周年之際, 其書又入選“ 改革開放三十年最具影響力的三百本書”,顯然,這部于一九七六年在美國寫成的史學著作,其巨大的影響力來自它緊緊扣住了改革開放的時代脈搏。自晚清以來開啟的中國現代化之路,經過百年來天翻地覆的動蕩和革命,何以走不出歷史三峽? 關鍵的問題出在哪里?時當中國歷史重新出發(fā)的契機,我們該如何彰往知來?如何規(guī)劃腳下的道路?《萬歷十五年》正是直接回應了這個大時代的渴望、苦惱和焦慮,也就是說,它的暢銷不是因為它好讀好玩,恰恰是因為它足夠嚴肅,一種真正的思想的嚴肅。九十年代初,正在上歷史系研究生的我,其實是讀不懂這本書的,深深打動我的,其實是浸透紙背的百年憂思,是那種只有文明規(guī)模的歷史興亡大戲才能具有的偉大的命運感和悲劇感。
如今, 改革開放已過四十年,重讀這本在改革開放二十年、三十年之際“最具影響力”的書,反而常常會產生一種時代錯位感。黃仁宇用來剖析中國傳統(tǒng)政治、社會之痼疾的理論工具,是所謂的“數目字管理”—更準確的翻譯應該是“ 精確化管理”, 其實,這就是馬克斯·韋伯所說的現代文明“去魅”的理性化趨勢。今天看起來,會覺得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管理水平、法治程度,去要求一個由士大夫階級領導的廣土眾民的農業(yè)國家,就好像當年的教科書批評農民起義沒用先進理論指導一樣,多少有些外在化, 標尺懸得有點高。更何況,黃仁宇通篇都不怎么觸及所謂“數目字管理”背后的文明理念、價值體系,如天賦人權、產權觀念、個人主義等,不由得令人產生疑問,若是當年大秦朝裝備了足夠的現代管理技術,豈非第一流的現代國家?
但是,再深入通讀其書,才會領悟到,這恰恰是黃仁宇的史識所在。作為一個歷史學家,他的思想不為任何理論教義所束縛,而是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立足于實際的歷史實踐,深知歷史是人們在具體條件、具體限制下一步步走出來的, 不是靠著完美理念事先規(guī)劃出來的,因此經常變理論上的不可能為可能。所以,盡管他認定,中國的社會生活必須經過全面徹底的改造,卻不像大陸八九十年代的很多知識分子那樣把現代文明的理性化趨勢及其背后的價值體系加以理想化甚至真理化,而是刻意強調現代資本主義文明作為先進治理“技術”“ 辦法” 的一面, 刻意避免將制度上的差異、差距動輒上升為主義之爭、文明之爭、道義之爭,搞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對立。黃仁宇說:“凡能先用法律及技術解決的問題,不要先就扯上了一個道德問題,道德是一切意義的根源,不能分割,也不便妥協,如果道德上的爭執(zhí)持久不能解決,雙方的距離越來越遠,則遲早必導致戰(zhàn)爭。”“道德雖高于法律及技術,但是要提出作爭論的根據時,則要在法律和技術之后提出,不能經常提出,也不能在細微末節(jié)內提出。”以這樣明智切實的眼光來看,有些人非要認定只有搞資本主義才算真正的現代化,那是不可救藥的教條主義;另一方面,我們就是應該在這樣的思想前提下繼續(xù)積極向西方學習,而不必自設理障。他說:“最令我們存有信心的,則是世界上任何國家以任何‘主義’解決問題,都不可能是依樣畫葫蘆,都是要處在絕境與‘柳暗花明’之中突過難關,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環(huán)境?!彼€說,我們實際所走的歷史路線,只能是在創(chuàng)新的觀念和歷史的慣性之間,“ 亦即希望與現實之中的弧形路線,半出于我們的志愿,半由于其他條件推演而成”。這真是一位親歷世紀滄桑的歷史學家才能磨煉出的歷史感,也是明智的現實感。
黃仁宇說他從小熟讀《史記》,因為愛讀《史記》才選擇進大學歷史系。他的《萬歷十五年》確實與《史記》有很深的淵源,其書仍以人物傳記為中心,但將人物傳記與社會政治、文化心態(tài)的結構性分析結合起來,以幾個人物深描出中華帝國社會- 文化的橫切面及其內在肌理,可謂“新史傳”。這幾個人物的選擇非常精心而意味深長,萬歷皇帝、張居正、申時行、海瑞、戚繼光、李贄,各有時代典型性和文化典型性,既代表了人生的不同走向,又象征了時代出路的幾種可能性。
申時行這個人物寫得很妙。當年我讀書時認定這個人代表了中國文化因循茍且、圓滑世故、不思進取、含混不清的劣根性,他最大的本領就是深明士大夫們尊奉的仁義道德和心中的名利私欲, 一陽一陰總是攪和在一起,他善于覺察其道德高調下掩蓋的個人欲求,善于對各種沖突矛盾加以妥協折中,努力搞和諧穩(wěn)定?,F在再看,則深覺黃仁宇對這個人的態(tài)度很復雜,他在種種疑竇破綻之中努力維護共同信念,使士大夫文官集團得以在此基礎上安定團結,這實在是社會根基所在,只是大廈將傾,他獨木難支徒勞無功罷了。黃仁宇一再論述,中華帝國以意識形態(tài)為政,政治的頭等大事就是使全體文官士大夫尊信“四書五經”的道德教訓,按照孔孟之道做人辦事,習慣于將種種治理問題翻譯為道德問題,總是把技術辦法的問題轉化為加強內在道德修養(yǎng)的問題,一方面導致國家治理大而化之,一方面導致道德成了遂行私欲的幌子,甚至爭權奪利的武器,孔孟之道不免形骸化、虛偽化,從此人心散失,這正是傳統(tǒng)王朝國家衰亡的根本原因所在。但黃仁宇從未否認,全體尊信的、能于危機中激發(fā)人心的價值共識,對于一個社會的生存發(fā)展來說確乎最為重要。作家厄普代克(J o h n U p d i k e)為本書寫的書評發(fā)表于《紐約客》一九八一年十月號,他沒有發(fā)揮“ 精確化管理” 的精義, 反而更重視如何處理宣講的道德高調與隱蔽的欲望動機之間的矛盾。厄普代克說,這是當今世界范圍的一個大問題:“更明白地說,我們這個充滿創(chuàng)新精神和原始清教徒主義的農業(yè)國家已經立國二百年,公開宣稱的道德論調已經落到低谷?!彼钌顟n懼于當代美國社會的價值共識正在形骸化、虛偽化以至于虛無化,“開明利己主義”正在走向它的反面,他以自己的耳聞目睹舉證:“美國的個人主義似乎也已看到它自己的惡果:在市區(qū),濫建工程,垃圾遍地,毀壞公物,搶劫橫行;在城郊,無序發(fā)展, 四分五裂, 破壞嚴重,到處流露著俗麗的氣息?!笨梢?,在一個倡行契約、法治、管理的社會,人們對價值共信的忠實恪守, 仍然是最根本的治理之道。在晚明時代, 雖然“ 四書五經”之教、孔孟朱王之道已經虛偽化,但仍足以感召人心激勵志士,于滄海橫流之際勉力維持甚至奮不顧身,追昔撫今,不免暗自心驚。
《萬歷十五年》中譯本出版于一九八二年, 四十年過去了,這種“現象級”的嚴肅學術著作再也沒有出現過,其中緣由固然是多方面的,但我以為,當今學者自限于學術體制,很少有人能從自己的人生出發(fā),真誠嚴肅地面對時代大問題,起碼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內因,太史公所說“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 思來者” 的著述動機, 我們今天是很難體會了。如今新冠疫情肆虐全球,蔓延世界的人心的疫病也在暴露,不禁總是想起梁漱溟的那句話: 這個世界會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