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的巨流河中，泳且歌

徐妍

王蒙是中國當代作家中的抒情者，亦是沉思者。比較而言，前者更能吸引人們的注意力，而后者相對來說人們有所忽視。的確，一九五三年，十九歲的王蒙在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青春萬歲》時，就確立了他的抒情詩人的小說家身份。但《青春萬歲》在投放了抒情者的純凈目光的同時，還內(nèi)含了沉思者的冷靜目光。因此，半個多世紀之后，《青春萬歲》被學(xué)者重讀為“純粹”與“雜色”的變奏（金理：《“純粹”與“雜色”的變奏—重讀〈青春萬歲〉》，載《文學(xué)評論》二0二0年第四期）?；诔了颊叩哪抗?，一九五六年，王蒙發(fā)表了短篇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較早地反映了單純又多變的時代中的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官僚主義。在乍暖還寒之季，四十四歲的王蒙完成了以新疆生活為題材的長篇小說《這邊風(fēng)景》，他確信：經(jīng)驗比立場更可靠，傳遞出了一種基于生命感受的沉思的創(chuàng)作觀?！皬?fù)出”于新時期的王蒙，依舊保有浪漫主義的理想情懷，也依舊持有對浪漫主義的理性審視。所以，八九十年代的王蒙小說《蝴蝶》《 雜色》《活動變?nèi)诵巍贰都竟?jié)系列》等都寫滿了浪漫主義的符號，同時也不諱言浪漫主義的舊疾新患。新世紀之后，隨著王蒙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的源頭性著作的研讀，也隨著二十世紀中國的風(fēng)雨背影行將遠去，王蒙由沉思者漸變?yōu)檎芩颊撸和趺稍谛率兰o創(chuàng)作的《尷尬風(fēng)流》《青狐》《悶與狂》《笑的風(fēng)》等長篇小說深具哲思風(fēng)格，堪稱是個人化的詩史。在這樣的哲性言路的寫作行動中，王蒙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猴兒與少年》亦是一部哲思風(fēng)格的個人化的詩史：這部小說以生命的熱力追憶半個多世紀的個人往事、以詩意的筆法描摹出中國當代社會的歷史變遷圖景，進而書寫出一位樂觀的沉思者在懷疑時代中的生命執(zhí)念—愛與信。

《猴兒與少年》如王蒙的諸多小說一樣是流動的意識世界：其時空向度時而隸屬于現(xiàn)實世界，時而歸屬于心理世界;其形式結(jié)構(gòu)時而循環(huán)于記憶世界，時而跳動于想象世界;其情節(jié)線索時而如歲月的金線一樣編織一切，時而如記憶的扳手一般“拆卸”一切。但是，這部小說的故事內(nèi)容不難概括：通過小說家王蒙的視角追溯了一位進入高齡時段的外國文學(xué)專家施炳炎穿越半個多世紀中國當代社會的人生往事。隨著往事的追溯，歷史見證人—外國文學(xué)專家施炳炎，歷史書寫者—小說家王蒙，歷史傳奇人物—抗日老英雄抗美援朝烈士家屬侯東平，核桃少年侯長友，三少爺“猴兒”，以及侯守堂、吳素秋等形象相繼出場，并呈現(xiàn)了各自不同的曲折命運。不過，這部小說似乎并不打算敘寫任何個人的傳記史，或者說這部小說的真正傳記主人公是時間，因為這些形象所纏繞的個人記憶、歷史記憶、集體記憶、文化記憶等一并被匯入到一個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巨型時空—時間的巨流河之中。而任何個人，在時間的巨流河中，既可能成為時間的囚徒，也可能成為時間的泳者和歌者。

小說開篇從一九五八年“大躍進”運動的歷史背景起筆，講述時年二十八歲的大學(xué)青年教師施炳炎因“攤上事兒”而被派至北青山區(qū)鎮(zhèn)羅營鄉(xiāng)的大核桃樹峪村參加集體勞動。然而，這部小說的開篇與歷史上以往同類題材小說的開篇頗為不同：非但不選取感傷、憂郁的冷寂筆調(diào)，反而選取樂觀、昂揚的熱誠筆調(diào)。于是，“倒霉蛋兒”施炳炎居然是一個精神抖擻的青年人，并一路歡歌地來到山水如畫的大核桃樹峪村。在小說的第六章，施炳炎在大核桃峰巧遇了十五歲核桃少年侯長友與留洋大學(xué)士三少爺“猴兒”。這是施炳炎生命中的“偉大的相遇”，預(yù)示了施炳炎即將與一個奇境世界結(jié)緣。后來的故事情節(jié)果然驗證了施炳炎與大核桃樹峪所結(jié)下的生命奇緣：一九五八年的大核桃樹峪村在施炳炎的個人生命中種植下了如幻如夢如詩如歌如火如電的神奇記憶。此后，施炳炎曾數(shù)次回返大核桃樹峪村。每次回返，施炳炎都體味出大核桃樹峪人的美好品性和君子德行。也正是在數(shù)次回返的過程中，施炳炎親歷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撥亂反正”“改革開放”“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變化，度過“劫難”、安穩(wěn)著陸。

由上述內(nèi)容，不難看出，這部小說仍然帶有獨特的王蒙小說的標識：實驗精神，回憶性敘事，自敘傳色彩，東方意識流手法，抒情詩人的詩句，幽默和詼諧的語言風(fēng)格，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古法與時尚相混搭的語詞，“蘊思含毫，游心內(nèi)運”的氣韻，春夏秋交替唯獨冬缺席的色彩……但仔細體味，這部小說又確是一次大核桃樹峪的神奇記憶帶給王蒙小說的新實驗。在現(xiàn)代小說家族中，回憶敘事類的小說隨處可見。即便是在王蒙的小說世界中，回憶敘事也被運用得相當熟稔。但在這部小說中，誰在敘述？受述者是誰？敘述者和受述者的關(guān)系如何理解？作家對這些問題的處理方式不僅使得這部小說區(qū)別于其他作家的回憶類小說，而且亦區(qū)別于王蒙的以往的回憶類小說。尤其，受述者小說家王蒙為何轉(zhuǎn)述？轉(zhuǎn)述什么？這兩個問題是這部小說的重心所在和意味深長之處。

概言之，小說家王蒙所轉(zhuǎn)述的動因是為了銘記過去的往事，但更是為了朝向未來的往事，因為往事如果在未來的日子里沒有被銘記，就相當于往事如煙飄散。同樣緣由，小說家王蒙所轉(zhuǎn)述的內(nèi)容是為了回望自我和“鏡中人”的心靈對談，但更是為了思考個人如何在時間的巨流河中成為泳者和歌者。

對于小說家王蒙而言，轉(zhuǎn)述或重述是他的工作職責。小說家王蒙的這一工作職責或許就寄寓在小說主人公施炳炎的名字中。施炳炎，這個名字讀起來與“丙言”諧音，不知是否蘊含了這樣的寓意：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自身定位仍然是立德立功之后的立言？不管是否內(nèi)含這一寓意，小說家王蒙轉(zhuǎn)述施炳炎之敘述的重心顯然并不在于那些關(guān)乎個人得失的任何具體的歷史往事，而在于那些往事如何匯聚為時間的巨流河，進而省思一位歷史親歷者如何在時間的巨流河中系羈而游、攀援而歌。因此，在這部小說中，小說家王蒙并不看重施炳炎在往事中遭遇了哪些磨難，而看重施炳炎在時間的巨流河中如何提升肺活量，如何習(xí)得超好的水性，如何成為仰泳、蛙泳、蝶泳、自由泳的全能泳者，如何成為樂觀、淡定、熱誠的歌者。這意味著小說家王蒙的轉(zhuǎn)述工作固然不回避歷史親歷者施炳炎在時間的巨流河中的無可奈何，但更感興趣的則是施炳炎在時間的巨流河中的大有作為。概言之，小說家王蒙之所以轉(zhuǎn)述施炳炎的往事，固然是由于施炳炎穿越了半個多世紀的中國當代社會，但更在于施炳炎超好的水性和樂觀的心性，借用這部小說中的話，施炳炎的人生是“津津有味”的人生，是“泰山壓頂不彎腰”的人生，是一輩子“活過了他人的五輩子”的人生！

基于小說家王蒙所自覺承擔的工作職責，也就不難想到小說家王蒙轉(zhuǎn)述什么了。小說家王蒙首先將轉(zhuǎn)述目光聚焦在施炳炎所相遇的半個多世紀的中國當代社會的歷史變遷。施炳炎在青春期遇到一個“特別熱氣騰騰”的年代，“河熱、石熱、土熱、歌熱、戲熱、旗熱、風(fēng)熱、哨熱”;在壯年時期遇到了“九年的濃云密布”;在中年期相逢了“一切都正常了，過好日子了，日新月異地發(fā)展著了”的改革開放時代;在高齡階段趕上了“全球旅游，到處有中文的說笑”的全球化時代和可以網(wǎng)購“廣式、滬式、秦式月餅”的網(wǎng)絡(luò)化時代?？梢姡瑫r代背景，在這部小說中，如王蒙以往的小說一樣，作為小說的氛圍、幕布和空氣，不可缺席。在時代背景布置停當之后，小說家王蒙繼而將轉(zhuǎn)述目光聚焦于施炳炎的個性心理：

施炳炎這回發(fā)現(xiàn)了摸到了他長期隱蔽著的自個兒的江湖好漢潛質(zhì)，一個受字，如石如鋼，如咒如訣，打開了新的可能，悄悄顯示出隱蔽的力量。他憑這力量，一個男子，會在最后一秒的時候，有最后一克力氣，反敗為勝，咸魚翻生。

可見，人物形象，在王蒙的這部小說中，不僅是歷史中的人、社會中的人，而且是獨特的個人。然而，時代因素和個性心理并不必然使得施炳炎成為時間的巨流河中的泳者和歌者，而很可能成為王蒙以往小說中的張思遠、鐘亦誠、曹千里等人物形象的再版。即便施炳炎在時間的巨流河中遭遇到積石、險灘、暗礁和巨浪，也未必能夠習(xí)得水性、樂觀歌詠，因為施炳炎只有站穩(wěn)水中，經(jīng)過激流、越過險灘、避開暗礁、穿過巨浪，并以歷史理性來確立基石、把握流向、通過隧道、搭建橋梁，才有可能在時間的巨流河中成為泳者和歌者。這樣，說到底，施炳炎能否在往事追溯的路途與自我相逢，是施炳炎成為泳者和歌者的前提。同樣，小說家王蒙的轉(zhuǎn)述過程既是傾聽和對話的過程，也是一個自我辨識和自我再生的過程。

解讀至此，施炳炎在大核桃峪峰頂遇到的核桃少年侯長友和三少爺“猴兒”這對“連體”兄弟該由這部小說的一隅走向前臺了。實際上，在敘述者施炳炎和轉(zhuǎn)述者王蒙一同回溯往事的路途上，核桃少年侯長友和三少爺“猴兒”一直相伴左右，引導(dǎo)前行。正因如此，每當敘述者施炳炎在自我迷離之時，就會念念不忘核桃少年侯長友和三少爺“猴兒”。原來，敘述者施炳炎和轉(zhuǎn)述者小說家王蒙的內(nèi)心中都居住著核桃少年侯長友和三少爺“猴兒”。這一點，不僅以明喻的形式體現(xiàn)于這部小說的許多章節(jié)中，將施炳炎與核桃少年侯長友、三少爺“猴兒”的命運聯(lián)結(jié)在一起，而且以暗喻的形式結(jié)構(gòu)了整部小說的哲學(xué)意蘊：這部小說的表層結(jié)構(gòu)是講述小說家王蒙傾聽并轉(zhuǎn)述外國文學(xué)專家施炳炎的人生往事，深層結(jié)構(gòu)則是哲思這對互為鏡像者如何在時間的巨流河中實現(xiàn)自我尋找和自我再生。沿著這部小說的深層結(jié)構(gòu)，小說的核心內(nèi)容又可以被這樣概括：外國文學(xué)專家施炳炎和小說家王蒙這對“互為鏡像者”的所有追憶都從核桃少年侯長友和三少爺“猴兒”這對“連體”兄弟出發(fā)，兜來兜去，又回到這對“連體”兄弟那里去。

那么，核桃少年侯長友是誰？他，生長在古村落，父親是共產(chǎn)黨員和抗日英雄，面龐如一幅古典詩畫中的牧童模樣：

眉清目秀，白凈細嫩，笑容滿面，好意不斷，舉止活潑而又文明禮貌?！娘L(fēng)度不但與老子明顯不同，也與整村的臉上某些不無遲鈍與淡漠的兒童少年相異，長友的臉上有微笑，有好奇，有關(guān)切，也有對一切人的真誠與善意。

這段肖像描寫，穿越了百年中國文學(xué)中的少年肖像史，回返到中國古典哲學(xué)那里去，在新世紀背景下為中國少年形象增添了新質(zhì)。進一步說，核桃少年的肖像既不同于百年中國文學(xué)中的或苦難或感傷或浪漫或反叛或革命或雅痞或宅男等中國少年形象，也不同于王蒙小說中的革命加浪漫的當代中國少年形象，而分明是迎向未來人類社會的新型中國少年形象。其美好美德正如轉(zhuǎn)述者小說家王蒙所言：“文明規(guī)矩，健康陽光，文雅喜樂。”這樣的少年形象，即便日后遭遇劫難，也不會成為恨世者和厭世者，而更可能成為一位仁者和勇者。當然，核桃少年侯長友的魂靈依附于三少爺“猴兒”的身上，如同《紅樓夢》中的賈寶玉的魂靈依附在脖頸上的那塊通靈寶玉。如果我們不知三少爺“猴兒”，也就不識得核桃少年侯長友，自然也不識得外國文學(xué)專家施炳炎和小說家王蒙的互為鏡像關(guān)系，以及這部小說的真義。

最后，該解密三少爺“猴兒”了。三少爺“猴兒”作何理解呢？從三少爺“猴兒”的身手看過去，很容易聯(lián)想到中國文學(xué)中的“猴兒”的原型經(jīng)典形象，即吳承恩的《西游記》中的孫悟空。的確，三少爺猴兒具有孫悟空的須發(fā)和形體，但其真身更似曹雪芹的《紅樓夢》中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那枚“頑石”。在中國文學(xué)中，大概只有《紅樓夢》中的這枚“頑石”才更可能贏得作家王蒙的鐘情，也才更可能在這部小說中讓這枚頑石化身為“猴兒”并款款深情地為它起名為“三少爺”。在王蒙的數(shù)字王國中，“三”具有非凡的魅力和豐富的哲學(xué)意蘊。在這部小說中，“三”不只是一二三的“三”，還是“三個來源”“三個組成部分”“三觀”“糖三角”“三黃（雞）”“三句半”“拼命三郎”“三道溝”“三條河”“春夏秋三季”“三九”“三伏”等時代印記、日常生氣和自然節(jié)氣，還是“莊周的齊物論”“一九五八年的吳素秋”和《第四十一》—“蘇聯(lián)同路人拉夫列尼約夫一九二四年寫的小說”等文學(xué)的哲學(xué)、藝術(shù)的哲學(xué)和思維的哲學(xué)。不僅如此，“三”，在這部小說中，更是哲學(xué)層面上的含義，意指生命的超越性和生活的多樣性：“非重要非確定性帶給個人的一種放松與相對感”。說到底，這部小說中的“三”，是“第三個‘自己’：在我、你、我們、你們、他們之外的‘他’”，借用這部小說的語言來描述：“他是時代潮流中的健兒，是船夫，是游泳人，是弄潮兒，是沖浪選手?！笨梢?，“第三個自己”，正是生命個體的一種理想活法。至此，“三”，是泳者的水性，“猴兒”的猴性，猴性亦水性，水性亦猴性，無論猴性，還是水性，皆是生命的本性。倘若“他”由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而遺失了生命的本性，就難免不似賈寶玉遺失了脖頸上的玉石一樣癡傻和瘋癲。核桃少年侯長友亦然：侯長友因為三少爺“猴兒”的懸樹自縊而本心受損，患上了精神疾病，險些墜入悲劇性結(jié)局。不過，作家王蒙是一位書寫過《心的光》《深的湖》《海的夢》《夜的眼》《笑的風(fēng)》等聚散、悲歡、甘苦相交融的樂觀的沉思者，他所鐘情的“三”意指無窮多的快樂，而不超載無限多的哀痛。所以，在這部小說的篇末，作家王蒙借助于樂觀主義的想象給人們帶來一個充滿慰藉的結(jié)局：核桃少年侯長友身體康復(fù)了許多，在大核桃樹下，與他的子孫們團圓了，也與大學(xué)士三少爺猴兒的子孫們相聚了。此時此刻，泳者靠岸，歌者歸鄉(xiāng)，小說家王蒙也終與少年王小蒙重逢了。

總而言之，這部小說與其說是一部抒情詩人的個人回憶錄，或是一位詩史作家的家國史，不如說是一位哲思者的哲思錄，或一部哲思性的詩史。這位哲思者所哲思的對象與其說是一個人和他的同時代人，不如說是一個人和他的同時代人的自我鏡像。這樣，哲思者從哪里開啟哲思？意欲抵達何處？這是這部小說所哲思的根本問題，也是給予讀者的哲性啟示錄。概言之，外國文學(xué)專家施炳炎和小說家王蒙在作別了半個多世紀的生命歷程之后開啟哲思別有深意：以銘記往事的形式迎向未來的時代。其緣由如普林斯頓大學(xué)教授邁克爾·伍德在《沉默之子》中所說：“自認為趕得上時代的人是落伍的，或者自認為了解時代的人根本不知道今夕何夕。宣稱跟自己是同時代的人，只會失去如此宣稱之前可能有的任何可信度?！眳⒄者@段話來閱讀這部小說，讀者是否可以獲得這樣一個發(fā)現(xiàn)：哲思者只有選擇與往事相逢在未來的時間向度上，才可能忠實于生命的本心？哲思者也只有忠實于生命的本心，最終才能抵達自知之境：個人，在時間的巨流河中，不必太看重自我，也不必看輕自我，終其一生，唯愿成為泳者和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