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彥楚
(杭州師范大學,浙江 杭州 311121)
PUA 是“Pick-up Artist”的縮寫,肇始于19 世紀70 年代西方鼓勵男性接近女性的交往技巧。20世紀90 年代,PUA 發(fā)展為更加關注男性約會與快速誘惑技巧,被公眾質(zhì)疑為是自私且不尊重女性的行為。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興起,有關PUA 的在線交流論壇應運而生。這一時期的代表人物,知名PUA 交流論壇①五步陷阱為好奇、探索、著迷、自尊摧毀與情感虐待陷阱。好奇陷阱,根據(jù)不同類型的行為對象,構建具有吸引力的不同虛擬身份。探索陷阱,暴露脆弱的隱藏屬性,引導女性產(chǎn)生想要進一步探索和心疼心理。著迷陷阱中暗示女性對其進行表白并引導簽訂“契約”。契約內(nèi)容比如“我曾經(jīng)被傷很深,所以答應我一定不要欺騙我。”利用自尊摧毀陷阱將對方拉入“地獄”,抓住機會將女方的錯誤無限放大,并將其牽引到自己的契約之中,加重女性自責虧欠的心理,以實現(xiàn)對對方的精神控制。最后一步情感虐待陷阱中對其進行心理摧殘和情感折磨可實現(xiàn)長期操控。PUA 培訓機構聲稱五個陷阱緊緊相連,操作得當便可實現(xiàn)目標物的斜坡式滾落。創(chuàng)始人科里·韋恩(Corey Wayne)倡導男性應關注個人使命和人生理想,成為有價值的人,而非像浪漫電影和肥皂劇中那樣,將女性作為生活的中心。對于男性與女性而言,成功的關系都不應有損于其個人的價值觀與夢想,自我完善(Inner Game)才是重點。[1]所以,如今的PUA 主要包括誘惑與自我完善技巧兩個方面內(nèi)容。
PUA 于2005 年傳入我國,隨著不斷商業(yè)化,線上、線下培訓機構大量涌現(xiàn)。又因市場競爭激烈,為實現(xiàn)大量招收、搶占市場份額的目的,部分PUA培訓開始傳授“見效快”但卻極具危害性的PUA 技巧。比如,以“寵物養(yǎng)成”“瘋狂榨取”“情感操控”“自殺鼓勵”作為賣點的“極惡聯(lián)盟學習體系”,其中最為“知名”的“五步陷阱圓舞曲”①通過對受害者實施精神控制,以引導受害者實施自我犧牲行為作為其最終目標,極易造成受害者人格權益與財產(chǎn)權益的侵害。同時,面對中國相對保守的兩性觀念,PUA也演化出了本土特色——隱匿于婚戀關系之中。正如國內(nèi)學者在對PUA 進行質(zhì)性研究后所發(fā)現(xiàn)的,PUA 在中國的使用情境已從建立親密關系前擴展到穩(wěn)定的親密關系中。[2]
2019 年北京大學學生包某自殺一案引起社會對于“PUA”精神控制的關注與討論。該案的被害人包某在與牟某的交往中,長期遭受牟某的言語貶低、侮辱、威脅、恐嚇、引誘自殺等精神折磨行為,最終不堪壓力選擇服藥自殺。有關該案的后續(xù)消息,目前僅能查詢到牟某因涉嫌“虐待罪”于2021 年年初被起訴至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牟某持續(xù)對包某實施精神折磨,客觀上嚴重侵害了包某的人格權益。雖然牟某行為符合虐待罪的客觀行為特征,但立足我國立法實際,評價為“虐待罪”并不恰當。我國《刑法》第260 條規(guī)定,虐待罪的直接受害者只能是與行為人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員,即雙方存在著一定的親屬關系或收養(yǎng)關系[3],但包某與牟某只存在戀愛關系,不屬于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員。
因本案,產(chǎn)生以下思考:第一,進入到刑事領域的PUA(以下稱為不法PUA)與僅在道德層面存在爭議的傳統(tǒng)PUA 有何不同?第二,虐待罪不能規(guī)制不法PUA,那么,應否刑事規(guī)制?第三,與不法PUA緊密相聯(lián)的精神控制在刑法中應如何評價?
經(jīng)查閱文獻發(fā)現(xiàn),刑法領域多是在邪教規(guī)制的視角下展開對精神控制的討論;[4]對于不法PUA 規(guī)制問題多見于“自殺鼓勵”[5]“幫助、教唆自殺”[6]中的專項討論,沒有建構不法PUA 的全部行為類型,研究具有片斷性。為此,本文擬結合社會學、心理學,對“包某案”中牟某的行為進行解構和重組,試圖建構不法PUA 的行為框架,界定內(nèi)涵,進一步討論罪名適用問題。
當不法PUA 隱匿于婚戀關系時,我們難以辨識其存在,即使是被PUA 者本身都難以察覺。比如,我們無法判斷情侶中一方的言語攻擊是矛盾下的情緒釋放還是故意心理支配下的精神虐待。不法PUA 與婚戀行為的高度近似性以及精神控制的無形性特點,使我們無法在刑法中找到直接與之完全契合的罪名。因此,首先需要以包某自殺案作為切入點,解構牟某的行為。
依據(jù)案件信息,可將牟某行為解構為以下幾類:
1. 長期反復的言語侮辱與人格貶低。牟某要求包某將其通訊備注改為并在日常生活中也稱其為“主人”;要求包某在身體上留下“我是牟某的狗”字樣的文身;讓包某跪在地上懺悔才可獲得牟某原諒。并在長期的交往過程中,反復以包某不是處女為由用言語進行貶低和侮辱。最終致使包某主動評價自己“毫無價值”“一切不好的源頭”“垃圾”。
2.輕微的人身損害。牟某對包某實施扇耳光、打和擰手臂行為;要求包某以自傷的方式對牟某道歉。
3. 威脅、恐嚇。拍下包某的私密視頻和照片,以此來威脅、恐嚇包某;要求包某無條件服從牟某指令。
4. 引誘他人自我犧牲。牟某提議包某為其懷上身孕后再做流產(chǎn)手術,并將病歷單交由牟某保存;提議包某在限定時間內(nèi)做永久性絕育手術,并將輸卵管和病歷單交由牟某保存。前述兩項行為包某并沒有實際實施。牟某向包某反復確認并強調(diào)包某曾承諾,若選擇離開牟某則需同時選擇死亡,包某最終選擇服藥自殺。
不法PUA 的手段與目的決定著其行為特征。通過對牟某行為的解構,結合“五步陷阱圓舞曲”,可以總結不法PUA 的行為特征如下:
1.圍繞精神控制的一系列行為的集合體
不法PUA 行為是一系列行為的集合,并非單一行為。具體手段行為雖復雜多樣,但都緊緊圍繞、依賴于精神控制。
2.虐待行為的長期性與反復性
精神控制的建立過程具有長期性特點,而虐待作為塑造被害人病態(tài)人格的主要手段,必然需要反復、長期性的實施。隱匿于穩(wěn)定婚戀關系中不法PUA 為長期反復的虐待行為提供了空間。
3.法益侵害嚴重,損害結果隱蔽
不法PUA 的核心是精神控制,因此通常缺乏顯著性沖突,不會直接對被害人的人身造成嚴重傷害。但是,輕微的人身傷害作為精神折磨的輔助手段,是為了造成嚴重的精神傷害,借此馴化被害人、摧毀其獨立意志。精神傷害并不必然具有損害性,短暫的痛苦情緒并不會損及我們的利益,但是,當這種不愉快情緒持久且強烈,或反復發(fā)生,便會與法益產(chǎn)生聯(lián)系,損害就此產(chǎn)生。[7]精神控制會導致受控者出現(xiàn)“DDD”癥狀①DDD:Debility(虛弱)、Dependence(依賴)、Dread(恐懼)。以及人格偏差、認知功能紊亂、精神病樣癥狀。[8]被害人被精神控制后,即使不法PUA 嚴重侵犯其法益,被害人也不具備向他人求助的意識,只有造成重大人身損害時才被公眾注意,但為時已晚。
不法PUA 具體手段繁多,但都遵循一個基本的運作模式——在精神控制的建立下引導他人實施自我犧牲行為。但在刑法語境中,僅用精神控制概括牟某的行為則過于片面。精神控制雖是不法PUA 的核心行為,但它并非刑法學概念,探究其在犯罪構成中的性質(zhì),需引入心理學與社會學對精神控制的研究。
在心理學上精神控制是指,采用特殊方法抹除他人固有的信念和心理定勢,建立新的觀念,分為解凍(unfreezing)①解凍:打破某人原有的信念。、改變(changing)②改變:誘導馴化。、再次凍結(refreezing)③再次解凍:建立并加固新的信念。三步,[9]由精神施控和精神受控兩個方面構成。[10]
精神施控是施控者基于故意所實施的逐步升級、系列性的工具性行為,其目的是逐步誘使和迫使受控者“自愿”臣服于自己,以便實現(xiàn)自己的各種需要。精神受控是一種在施控者系列誘導下的“心甘情愿”的自我失范④“失范”意指反常,1897 年法國社會學家E·涂爾干(Emile.Durkheim)在其《自殺論》一書中首先將這一術語用于社會學,以描述某一社會或群體缺乏統(tǒng)一的規(guī)范或出現(xiàn)價值混亂的狀況。行為。精神施控的成立,依賴于受控者“自愿”臣服于施控者。精神控制的過程實質(zhì)是施控者目的性行為與受控者自我失范性行為的互動過程。受控者通常將施控者看作自己的朋友或同儕,在沒有警惕性的情況下無意識的參與到與施控者的互動中。[9]
這種互動是極具危險性的。施控者為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會不擇手段誘導受控者行為更加失范,只有這樣施控者才可從中不斷獲取利益。此外,在這樣的互動中,施控者的目的必然會無限膨脹,到一定程度,就會引發(fā)具有嚴重法益侵害性的行為。[10]
但這一互動過程并不涉及明顯的物理傷害。[9]作為精神傷害,易為更關注物理傷害的傳統(tǒng)刑法理論所忽視。[11]例如,我國刑法將故意傷害罪的實行行為界定為“故意傷害他人身體”,將精神傷害排除在故意傷害罪的損害后果之外。這是因為物理傷害的犯罪多屬于“自然犯”,是社會經(jīng)驗凝結的產(chǎn)物,[12]犯罪輪廓不受立法的操控。同時,在傳統(tǒng)刑法的思考框架內(nèi),受理性約束的立法必須盡可能針對可觀察的現(xiàn)實侵害確定處罰范圍。[13]精神控制本身無法量化的特性以及精神傷害的隱蔽性與不易察覺的特點使其難以為刑法所明令禁止。[4]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立法者與國民開始逐步關注精神控制與精神傷害。我國《反家庭暴力法》規(guī)定的“家庭暴力”就包括了身體侵害和精神侵害行為。⑤《反家庭暴力法》第2 條:本法所稱家庭暴力,是指家庭成員之間以毆打、捆綁、殘害、限制人身自由以及經(jīng)常性謾罵、恐嚇等方式實施的身體、精神等侵害行為。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lián)合發(fā)布的《關于辦理組織利用邪教組織破壞法律實施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規(guī)定,組織、利用邪教組織,制造、散布迷信邪說,組織、策劃、煽動、脅迫、教唆、幫助其成員或者他人實施自殺、自傷的,以故意殺人罪或故意傷害罪定罪處罰。該司法解釋中雖未直接使用“精神控制”,但將“制造、散布迷信邪說”這類精神控制誘使他人自殺、自傷的行為直接認定為故意殺人罪或故意傷害罪,據(jù)此,可以認為精神控制可制造不為刑法所容許的風險。面對近年來常見以非暴力手段殘害婦女身心健康的現(xiàn)實,《婦女權益保障法》在最新的修訂草案中明確提出禁止使用精神控制手段侵害婦女權益。
刑法學界同樣意識到精神權利的重要性以及精神控制在具體犯罪構成中的獨立價值。有學者主張保護精神權利、懲治精神傷害行為。有序的社會生活,從靜態(tài)看,依賴于物質(zhì)權利的保障;從動態(tài)看,依賴于精神權利的保障?;仡櫳鐣头傻陌l(fā)展,若將財產(chǎn)制度的確立作為一塊法律里程碑,并將財產(chǎn)權制度納入刑法所保護的法益中,作為犯罪客體。那么,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促使社會成員無法停滯和滿足于法律對物質(zhì)利益的保護,轉(zhuǎn)為更關注精神權利不受侵害以及精神世界的安全?,F(xiàn)代法律的另一塊里程碑便是人精神權利的保護。[14]張明楷教授認為憑借某種權勢或利用某種特殊關系,以暴力、威脅或其他心理強制方法,促使他人自殺身亡的,應該成立故意殺人罪的間接正犯。[3]他將“心理強制方法”等同于“暴力”“威脅”,明確“心理強制”作為精神控制的手段在定罪中所具有的獨立價值。
綜上所述,作為不法PUA 核心行為的精神控制是由施控者基于故意所實施的逐步升級、系列性的工具性行為與受控者在系列誘導下的“心甘情愿”自我失范行為構成。這一互動過程雖不涉及顯著性物理沖突,但仍可制造不為刑法所容許的風險,其在犯罪構成中的獨立價值應被重視。
精神控制作為不法PUA 的核心行為,不法PUA 的行為框架以精神控制的建立作為分界點,示圖如下(見圖1):
圖1 不法PUA 的行為框架
1.工具性行為
施控者為建立精神控制會有意識的實施逐步升級、系列性的工具性行為。借助史蒂夫·哈桑(Steven Hassan)的“BITE 理論”①BITE:Behavior Control(行為控制)、Information Control(信息控制)、Thought Control(思維控制)、Emotional Control(情感控制)。,工具性行為可具體劃分為行為控制、信息控制、思維控制、情感控制。行為控制與信息控制是針對受控者的物質(zhì)生活方式以及信息來源的控制,包括衣、食、住、行、社會交往等各方面。思維控制與情感控制則主要依靠長期性、反復性的精神虐待所實現(xiàn),具體表現(xiàn)為侮辱、威脅、恐嚇、教唆自害等行為手段??梢姡ぞ咝孕袨楸厝磺趾κ芸卣叩娜烁駲嘁?,對該類行為的定性獨立于受精神控制事實。
2.建立精神控制
受控者在主觀方面進入假想的世界,在客觀方面受施控者引誘,對施控者發(fā)出的指令不做任何判斷,絕對的服從從而失去獨立思考能力,[8]完全失去自由意志,依賴于施控者并成為施控者的工具。
3.引誘他人實施自我犧牲行為
引誘(persuade),可解釋為誘導、勸導,指使用施詐手段,使人認識模糊而做出誘導者設計好的行為,通常指壞事。在韋氏詞典中解釋為:To win over to a belief or to a course of action by argument or earnest request;induce to do or believe something.引誘受控者實施自我犧牲行為正是行為人通過特定手段誘導對方聽從自己的指示、要求??蓪⒁T等同于教唆,使他人從無到有產(chǎn)生特定的意圖或形成一種決意。
自我犧牲行為指向的權益包括人身、財產(chǎn)兩方面。具體而言,人身權益的犧牲行為表現(xiàn)為被害人自傷、自殺、性自主權的放棄。性自主權的放棄又可劃分為被害人受脅迫的放棄和受哄騙下的放棄。財產(chǎn)權益犧牲表現(xiàn)為被害人在被精神控制與受詐騙或脅迫下,主動向行為人交付財物。
由于存在精神控制,上述的欺騙、脅迫、引誘手段并不達到足以使一般理性人陷入錯誤認識或違背其意志的程度,但足以使被害人陷入意思瑕疵或者缺乏認識能力而犧牲權益。因此,在進行行為定性時需要充分考慮被害人特殊的心理狀態(tài)。[15]
綜上所述,不法PUA 是行為人為建立對他人的精神控制所故意實施的工具性行為以及在精神控制建立后引誘他人進行自我犧牲行為的結合。工具性行為具體通過行為、信息、思維和情感控制建立精神控制。精神控制的建立使得被害人喪失自由意志,言聽計從,淪為工具,在行為人的引誘下“自愿”實施人身、財產(chǎn)權益的自我犧牲行為。
不法PUA 和傳統(tǒng)PUA 都屬于社會中的越軌行為。但是,誘惑與自我完善技巧的實踐只是“悖德型越軌”[16],不法PUA 的實施伴隨行為人目的的不斷膨脹和被害人自由意志喪失狀態(tài)的建立,其行為危害已不再局限于民事領域或微罪領域,對法益的嚴重侵害性使其進入刑法的評價范圍。
1.限制人身自由
行為、信息控制包含對受控者人身自由的非法剝奪,符合非法拘禁罪的犯罪構成,可認定為非法拘禁罪。
2.侮辱
采用侮辱方式控制思維、情感的,依據(jù)侵犯法益的不同,可能分別成立侮辱罪或強制侮辱罪。施控者使用暴力侮辱②此處“暴力”指使用強力敗壞受控者名譽,并非傷害、毆打行為。例如,強力將泔水倒入受控者口中。、非暴力的動作侮辱、言辭侮辱、文字或圖畫侮辱,公然敗壞受控者人格、名譽,情節(jié)嚴重的,成立侮辱罪。[3]若受控者為婦女,侵害其性不可侵犯權和羞恥性的,成立強制侮辱罪。[17]
3.虐待
采用虐待方式控制思維、情感,以毆打、辱罵、凍餓、恐嚇、侮辱、強迫勞動、限制自由等方式對被害人身體、精神進行長期的摧殘、折磨,造成受控者輕傷以上結果的,成立故意傷害罪。沒有造成輕傷以上結果,在施控者與受控者之間不存在親屬關系、收養(yǎng)關系情況下,[3]無法成立我國刑法中的虐待罪。事實上,刑法將虐待罪限定于家庭成員之間,造成無法規(guī)制“溫嶺虐童案”,①基本案情:2012 年10 月24 日,浙江溫嶺某幼兒園教師顏某某聲稱為了“鬧著玩”,強行揪住某兒童的雙耳,將其向上提起至距離地面近20 厘米,并讓另一名教師為其拍照,隨后照片流傳到網(wǎng)絡上,引發(fā)社會關注。網(wǎng)友發(fā)現(xiàn)其社交網(wǎng)站有多達700 張虐待兒童的照片,包括將兒童頭朝下扔進垃圾桶、用膠布封嘴、讓兒童下跪、強迫男童露陰等。10 月25 日,溫嶺市公安局對其刑事立案,顏某某被采取刑事強制措施,10 月29 日,溫嶺警方以顏某某涉嫌尋釁滋事罪為由向溫嶺市檢察院提請批準逮捕,該檢察院審查后認為需要補充偵查。11 月16 日,溫嶺公安局根據(jù)罪刑法定原則,依法決定撤銷刑事案件,最終對顏某某做出拘留15 日的行政處罰。已經(jīng)引起各界質(zhì)疑。為回應民情,《刑法修正案(九)》增設了虐待被監(jiān)護、看護人罪,似乎暫時解決了虐待罪規(guī)制不足的缺陷。然而,包某案再次使虐待罪的立法缺陷暴露無遺?;诟尤姹Wo法益的需要,可考慮消除虐待罪的身份條件。于此,便足以規(guī)制非家庭成員之間以虐待方式實施的思維、情感控制行為。
4.教唆自害
行為人故意以引誘、指使、欺騙、脅迫、慫恿、激將等方法,使他人產(chǎn)生自殺、自傷意圖的行為,可統(tǒng)稱為教唆自害。[18]教唆自害行為定性需以共犯的處罰依據(jù)為基礎。有關共犯處罰根據(jù),理論上主要存在責任共犯論、違法共犯論、因果共犯論,在因果共犯論內(nèi)部又存在純粹惹起說、修正惹起說、混合惹起說的分歧。
(1)可罰性借用說
早期共犯理論認為,正犯基于自己自由意志支配下的行為實施侵害法益的實行行為,介入并切斷了教唆者與法益侵害之間的因果流程。[19]教唆犯借用正犯的犯罪性而具有可罰性,不存在獨立的處罰根據(jù)。
“可罰性借用說”實際上從正面肯定了轉(zhuǎn)嫁責任或代位責任,有違罪責自負原則。[19]一個人遭受處罰,僅能源于其自身行為的犯罪性,任何人不應為對他人的犯罪行為承擔罪責。教唆行為雖不直接實施符合構成要件的違法行為,處罰依據(jù)也必須是其自身的行為及其作用。共犯的犯罪性與可罰性仍應來源其自身。[20]
(2)責任共犯論
該學說主張,共犯的可罰性源于其誘惑并使正犯墮落,陷入罪責與刑罰之中。[19]如德國學者邁耶所言,教唆者通過“雙重方法”實施犯罪——引起犯罪行為且誘惑了正犯。教唆行為雖然對法益的侵害沒有達到殺人行為的強烈程度,但教唆行為畢竟“制造”了殺人犯,因此教唆者應當與正犯負同等責任。
“責任共犯論”實際上是從倫理秩序違反的角度出發(fā),強調(diào)教唆犯因使正犯墮落而具備可罰性。但犯罪的本質(zhì)在于侵害法益,教唆犯作為犯罪的一種形態(tài),本質(zhì)上也應基于侵害法益而受處罰,只是與正犯在參與犯罪的形式上有所差異。具體而言,正犯是直接實施了符合構成要件的違法實行行為實現(xiàn)對法益的侵害,教唆犯則是通過參與正犯的違法行為間接實現(xiàn)侵害法益。此外,該觀點將教唆犯視為以被教唆者自由、名譽、社會地位等抽象利益作為法益保護的“墮落罪”,與被教唆人行為的犯罪性質(zhì)無關。據(jù)此,刑法理應將“墮落罪”獨立規(guī)定成罪,但是這與刑法將教唆犯作為基本構成要件的修正形式規(guī)定在總則之中并不相符。責任共犯論的觀點也無法獲得實定法層面的支撐。
(3)不法共犯論
不法共犯論修正了責任共犯論,主張教唆犯之所以受處罰,并非因為其誘使正犯墮落,而是設定了其意欲的符合構成要件的違法行為,使得他人卷入與社會的對立狀態(tài)之中或通過他人破壞了社會和平狀態(tài)。如施特拉藤韋特所言,正犯違反的是“不要殺人”的規(guī)范,而共犯違反的是“不要誘發(fā)他人殺人”的規(guī)范。[21]
“不法共犯論”在堅持“墮落說”的同時又欲之與限制從屬說保持協(xié)調(diào),[19]但該觀點依舊將教唆犯的處罰依據(jù)認定為誘使正犯實施不法行為,而非立足對于法益侵害,不符合犯罪的本質(zhì)。
(4)因果共犯論
該觀點立足犯罪本質(zhì),將介入或參與正犯行為而間接引起法益侵害作為共犯的處罰依據(jù),又稱之為惹起說。[22]但在惹起說內(nèi)部又存在純粹惹起說、混合惹起說、修正惹起說的分歧。
純粹惹起說認為,共犯處罰的依據(jù)在于引起了從共犯本身來看,可謂之該當構成要件且違法的事態(tài)。[19]共犯的可罰性與正犯的不法行為無關,共犯不具備從屬性,亦即存在“無正犯的共犯”場合。正犯的行為是將共犯和結果連接起來的事實存在,僅具有單純的因果進程意義,至于正犯行為是否具有構成要件符合性和違法性,不作要求。[22]
盡管純粹惹起說承認教唆犯固有犯罪性和可罰性,但完全脫離正犯的思路存在疑問。正如高橋則夫所言,共犯的本質(zhì)由正犯的不法所決定,要從正犯的不法中推導出共犯不法這一質(zhì)性要素。[23]
不同于純粹惹起說,修正惹起說、混合惹起說均主張共犯的違法性以正犯行為的違法性為基礎。但修正惹起說認為,共犯的處罰根據(jù)在于引起了從正犯來看可謂之,該當于構成要件且違法的事態(tài)。[19]混合惹起說融合純粹惹起說與修正惹起說,主張共犯的處罰依據(jù)在于引起了從共犯與正犯雙方來看,可謂之該當構成要件且違法的事態(tài)。[19]
刑法的態(tài)度是限于能認定正犯具有構成要件該當性以及違法性的場合,才可以追究共犯的罪責。所以,混合惹起說更加符合刑法處罰范圍明確化以及謙抑性的要求。在直接行為人不具備構成要件該當(或違法性)的場合,只有當幕后者使用特定手段支配直接行為人從而支配犯罪流程,可作為間接正犯,根據(jù)基本構成要件予以定罪處罰。
綜上,基于維護構成要件基準的要求、罪刑法定主義和刑法謙抑制性的要求,教唆犯自身存在固有的犯罪性與可罰性,犯罪性與可罰性源于教唆行為利用正犯違法行為而間接侵害法益,采用混合惹起說立場。
基于自由主義,公民的自我決定權應獲得最大限度的尊重,個人所擁有的權利應該都是能夠積極處分的。因此,在教唆自傷的場合,由于傷害自己的行為屬于法益主體對自身的傷害,而非傷害他人,不符合我國刑法中故意傷害罪的構成要件,沒有侵害刑法所保護法益,不具有違法性,相對應教唆者也不構成故意傷害罪的教唆犯。
但若涉及生命這一特殊法益,則需要做例外分析。
生命是人類存在的基石和根本,各國對于公民的生命權采取絕對保護的原則,刑法對生命權也采取最嚴格保護理念,在生命權問題上有必要承認“消極的家長主義”。同時,生命作為社會、國家存立基礎的法益,具有絕對最高的價值,因此即便是法益主體的個人任意處分自己的生命,亦非法律允許。
因此,自殺行為例外的具有違法性。行為人教唆自殺既遂的,應認定成立故意殺人罪的教唆犯。這也是我國司法實踐的一貫做法。若教唆自殺無效,被教唆人根本沒有接受教唆或接受教唆后又打消念頭,本文依舊堅持混合惹起說的立場,被教唆人沒有因教唆人教唆產(chǎn)生自殺意圖或在產(chǎn)生自殺意圖后又放棄的,因欠缺正犯的不法行為,不能認為行為人成立故意殺人罪的教唆犯。教唆自殺但自殺未遂的,應按照我國刑法第29 條第2 款,認定為故意殺人罪的教唆犯,依法可以從輕或減輕處罰。
羅克辛教授將正犯分為三種類型:作為行為控制的直接實行人(直接正犯)、作為意志控制的間接實行人(間接正犯)、作為功能性行為控制的共同實行人(共同正犯)。教唆犯與間接正犯的本質(zhì)在于是否支配了犯罪事實,[24]被教唆者是否自主決定意志。
被害人在被精神控制后,面對行為人的教唆不再具有辨認和控制能力,對行為人言聽計從,淪為行為人的工具。也意味著,行為人通過利用被害人并以將其工具化而作為幕后者支配事件過程的方式,讓被害人為行為人的不法目的實施事實行為。在被害人自我犧牲過程中,行為人雖然沒有親自實施構成要件行為,但實則是利用自己意志力量支配了被害人自我犧牲的流程,實現(xiàn)不法之構成要件。
1.教唆自害
精神控制的建立意味著行為人實現(xiàn)了對被害人意志的完全控制,支配著被害人自害行為的因果流程。根據(jù)犯罪支配觀點,應將行為人教唆他人自害的行為認定為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的間接正犯。
2.脅迫、哄騙性自主權的放棄
以脅迫的方式與被害人發(fā)生性關系,即使不考慮精神控制因素也成立強奸罪。但不同于普通強奸,在精神控制下哄騙被害人發(fā)生性關系的情境中,對于被害人是否自愿、能否定性為強奸則存在爭議。
本文認為,行為人利用精神控制施加影響,使被害人不知、不能或不敢反抗,即使不構成強奸罪中的“脅迫”,也應屬于侵犯被害人性自主權的“其他方法”。因為在精神控制下,被害人同意的行為或許也并非被害人真實的意愿表達。因此,當行為人利用被害人陷入身心無助狀態(tài),與該婦女實施性行為的,應當認定為強奸罪。[25]所以,在精神控制語境下,行為人利用脅迫或哄騙手段與被害人發(fā)生性關系的行為都應評價為強奸罪。
3.為取得不法利益的欺騙、脅迫
詐騙罪和敲詐勒索罪都要求被害人處分財物與行為人的欺騙、脅迫之間具有因果關系。若被害人不是因陷入錯誤認識[3]或恐懼心理[3]而處分財物,是由于被精神控制下的言聽計從,那么被害人應視為行為人侵犯自己財產(chǎn)權益的工具,行為人的行為應評價為盜竊罪。[26]當被害人受欺騙、脅迫,在有相對意思自由的情形下處分財物的,行為人成立詐騙罪、敲詐勒索罪。但需要注意,精神控制的建立意味著行為人即使使用最簡單、拙劣的欺詐、脅迫手段也具有得逞的高度可能性,基于對被害人特殊心理狀態(tài)的考量,實踐中需要將欺騙、脅迫的認定標準做寬泛化處理,[15]而不應一律采用理性人標準。
精神控制的過程也是施控者的工具性行為與受控者自我失范行為的互動過程,被害人是否因自我決定損害自己的利益從而構成被害人自我答責,不法PUA 者無責?
自我答責理論不同于傳統(tǒng)以行為人為中心構建的刑法理論,其與自我決定權的哲學理論有著密切聯(lián)系。正如馮軍教授所言,在刑法學中自我答責直接地與自我決定聯(lián)系在一起。[27]自我決定權發(fā)源于康德對自治權內(nèi)涵的探索,我們可將其解釋為個人對自己的利益按自己意愿進行自由支配的權利,[28]通過主體自主的行為意思與自主的行為決定而體現(xiàn)出來。[29]我們之所以要求一個人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無非是因為他是一個自由自主的自我決定的主體,而不是被決定的主體。[27]以自我決定權為法哲學依托,被害人自我答責以主體的責任領域劃分為前提,行為人與被害人分別有著自己的風險管轄領域,對于發(fā)生在各自領域的危害結果擔責,不得要求他人為之答責。
德國學者許乃曼是被害人自我答責理論的重要代表人物。許乃曼的被害人自我答責理論認為,如果一個主體基于自由決意實施自我法益的傷害行為,那他就失去了要求他人保護其法益的資格,因此不論行為人是基于故意還是過失參與到被害人自我傷害的行為中,都應該適用被害人自我答責。韋爾普主張主體的自由意志具有絕對抗干擾性,任何外界的影響因素都不具有決定性,最終的決定權任由意志主體所掌握。正是因為最終的決定權在被害人自己手中,這一自由決定就足以具有排他性,被害人是自己行為的絕對支配者,他要對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30]我國馮軍教授將自我答責原理具體化為以下幾個構成要件:第一,被害人具有認識導致結果發(fā)生的危險和阻止危險現(xiàn)實化的能力。第二,被害人自己引起了發(fā)生損害結果的危險。第三,被害人在自己還能夠管理危險時強化了危險。第四,法規(guī)范上不存在他人應優(yōu)先地阻止危險現(xiàn)實化的特別義務。同時將被害人自我答責的情形歸納為四類:一是非法侵入他人的法領域;二是自己故意實施危險行為;三是同意他人實施危險行為;四是參與且強化危險行為。
日本鹽谷毅教授作為被害人自我答責理論的堅定支持者,他認為作為法益直接支配者的法益主體對其法益擁有優(yōu)先保護權,不能使其法益隨便陷入危險。法益享有者若怠于行使這一義務,就應該承擔相應的責任,即自我答責。[31]阿梅隆教授同樣主張,刑法是國家保護法益的最后手段,如果被害人本身可運用適當?shù)氖侄伪Wo其法益而任意不用,則刑法沒有介入的余地。[32]許乃曼教授持相同觀點,認為刑罰作為國家預防社會侵害的最后手段,在被害人能夠自我保護的情況下,即被害人不值得保護也不需要保護的情況下,國家刑罰權便無發(fā)動余地,對被告人也就沒有處罰的必要。刑法的必要性和該當性原則要求其預防社會危害,當被害人有意疏忽自己的利益從而導致危害結果發(fā)生時,適用刑罰并不恰當,采用刑法拒絕對其予以保護的方法最容易實現(xiàn)預防被害人疏于自我利益保護的目的。[33]
上述理論強調(diào)自我答責的被害人需要具有“自由認識”“自由意志”,同時,刑法相對于可能和可勝任自我保護的潛在被害人而言,應作為一種輔助性手段,或者說具有第二順位性。[32]
顯然,精神控制下無條件服從的行為喪失自由認識與意志,不符合適用自我答責的適用條件。當尚未處于精神控制之下的被害人,行為人工具性行為的損害結果與其行為相關聯(lián)時,需要追問被害人實施行為時是否具有任意性,如果能夠得到肯定回答,則被害人自我負責。但本文認為,被害人即使是自愿決定陷入危險,也并不意味著被害人要為法益侵害結果自我答責。處于社會中的個體并非是孤立的,作為社會的一部分,個體意志的形成不可能不受社會規(guī)則的影響。我感覺很自由,并沒有被決定的感覺,當然不能立即成為我們沒有被決定的決定性依據(jù)。這和認為某物存在,并不能成為該物實際存在的決定性依據(jù)一樣。[34]正如盧梭所言,人生而自由,卻又時時處在枷鎖之中。自認為主宰一切的人,反而更像是一切的奴隸。[35]我們的“自由意志”實際是社會規(guī)則影響下的產(chǎn)物。也正如尼古拉·哈特曼教授所言,意思自由不是偏離心理的、生理的因果意義上的消極自由,而是受制于道德律的自由。[34]若行為人所施加的外界影響正好契合了社會規(guī)則的內(nèi)容,盡管看似被害人手中掌握著最終的決定權,但這種決定權已滲入行為人的意志因素中。此外,將刑罰的必要性取決于被害人保護的必要性,違反刑法精神。其一,若因為被害人輕信他人而將其排除在刑法的保護范圍之外,會使處在頻繁社會交往中的公民如履薄冰,個人的行為自由與社會的自由發(fā)展便會受阻。其二,在國家能夠適用較為輕微的方式預防犯罪時,確實沒有發(fā)動刑罰的必要。刑法的該當性與必要性要求刑法在有多種方式可履行其保護義務時,應選用對公民基本權利干涉程度最輕的方式,并不意味著國家可以拒絕保護義務的履行。公民的法益保護作為國家存在的重要意義與合法性依據(jù)[36],若單純將公民作為保護法益的第一責任人,違背法律精神。
綜上所述,首先,精神控制下被害人無條件服從,使其喪失自由認識與意志,不符合適用自我答責的適用條件。其次,自我答責“自由意志”的要求模糊不清。即使是看似具備自由意志的被害人,也不能將被害人怠于保護自我利益作為刑法拒絕介入的理由,否則將有違法律精神。所以,不法PUA的被害人不應基于自我決定損害自己的利益從而構成被害人自我答責從而阻卻行為人的責任,換言之,不法PUA 具有有責性。
不法PUA 行為人以虐待方式實施的思維、情感控制行為,可簡單的通過消除虐待罪的身份犯予以規(guī)制,但是修正其為非身份犯是否會損害虐待罪的立法目的,是值得思考問題。
從立法沿革上看,1979 年刑法將虐待罪規(guī)定在第七章妨害婚姻、家庭罪中,該罪名從出生開始就帶著濃重的家庭色彩。1997 年刑法刪去了1979 年刑法妨害婚姻、家庭罪的類罪名,將虐待罪歸入侵犯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說明該罪的關注點已經(jīng)從家庭成員在家庭生活中的平等權利轉(zhuǎn)為個人的人身權益,但刑法并沒有對虐待罪的罪狀做出相應的調(diào)整,其犯罪對象依舊為家庭成員。之后刑法也針對虐待被監(jiān)護人員、看護人員、監(jiān)管人員等的行為增設了相應的罪名,但可以發(fā)現(xiàn)我國虐待類罪名都要求主體與犯罪對象之間具有特殊的依附關系。
虐待罪中虐待行為要求具有反復性和長期性,[3]而非基于沖動的一時行為。若雙方不是家庭成員或無其他人身依附關系,立法者或許考慮到基于雙方缺乏長期共同生活的條件以及雙方地位平等性,一般不會發(fā)生反復性和長期性的虐待行為。但現(xiàn)實情況并非如此。首先,隨著價值觀念的多元化,傳統(tǒng)的家庭生活模式發(fā)生了變化,出現(xiàn)婚前同居、婚外情同居、同性伴侶同居等。例如,從1980年到2010 年的30 年間,中國婚前同居比例從4%上升至40%。婚前同居成為一種越來越普遍的過渡到婚姻的方式。[37]其次,社會的發(fā)展導致社會結構發(fā)生變化,不同于親屬關系明確的傳統(tǒng)社會,如今并非只有家庭成員才會長期穩(wěn)定密切的生活在一起。[38]同時,科學技術的發(fā)展也使得虐待行為可以突破物理空間,即使不是共同生活的成員,也完全可以借助網(wǎng)絡實施侮辱行為對他人進行思維、情感控制。
針對虐待罪的自身局限,周光權教授主張可將“家庭成員”作適度的擴大解釋,不限于基于法律上的婚姻家庭關系而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家庭成員,也包括長年生活在一起,事實上已成為家庭成員的人。這一擴張解釋思路,可將非婚同居的情侶囊括到家庭成員之中,從而適用虐待罪。但師徒關系、雇傭關系中的角色,比如說徒弟、保姆等,超出了“家庭成員”可能具有的含義,難以為民眾所接受。因此,單純對家庭成員進行擴張解釋并不能有效解決虐待罪存在的困境,絕非長遠之計。
虐待罪保護的法益是人身權。人身權是絕對權,不隨行為主體與對象的關系而發(fā)生變化。刑法已然將虐待罪歸于侵犯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繼續(xù)以婚姻家庭身份進行限定缺乏現(xiàn)實與法益保護基礎。從法益保護目的看,實施虐待行為的主體有無家庭成員身份同樣侵害被害法益。我國刑法分則中身份犯一般規(guī)定在特殊的領域,比如暴力取證罪、刑訊逼供罪、報復陷害罪。虐待行為并非發(fā)生于特定領域,無規(guī)定身份犯的必要。徹底消除虐待罪遺留的婚姻家庭色彩,轉(zhuǎn)化為非身份犯,如此,將足以規(guī)制非家庭成員之間以虐待方式實施的情感、思維控制行為,也不會損害其立法目的。
基于前文分析,牟某以虐待方式實施的工具性行為,如長期反復對包某進行言語侮辱與人格貶低、威脅恐嚇等,構成非身份犯的虐待罪。采取混合惹起說與犯罪支配理論立場,牟某教唆包某自傷行為,在建立精神控制前,不構成犯罪。精神控制建立后,牟某教唆自傷無效,不構成犯罪;教唆自殺既遂,成立故意殺人罪的間接正犯。牟某的不法PUA 行為成立虐待罪和故意殺人罪,應數(shù)罪并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