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末的滋味

☉明前茶

谷雨之前，持續(xù)一個月的采茶旺季即將過去，滯留在常州金壇一家茶場的五十六名采茶女工，包了一輛大巴準備返回她們的河南老家。作為老板，文琴即將送別這些彎腰勞作了一個春天的采茶女工。她們連續(xù)四年前往常州采茶，已成為茶場的中堅力量。在這里，她們每天采摘嫩芽的時間都很長。采茶不能用指甲掐，那會造成高檔綠茶的梗面發(fā)紅，茶葉檔次就會降低，因此采茶女工必須用拇指和食指輕輕夾住茶芽，向上一拔，干脆地折斷茶梗，同時手指不能揉搓葉面，如此茶芽中的鮮潤之氣才得以留存。這是需要付出極大耐心、靈巧和專注的工作，采茶女工們在干活的過程中如入無人之境，雙手開裂也渾然不覺。

文琴看到，采茶女工們每一條指縫里都深深浸潤了茶汁，先是綠的，接著氧化發(fā)黑，雙手猶如戴上了烏黑的紗手套，晚上，用刷子蘸取肥皂，也無法洗凈這些黑黝黝的東西。不僅如此，為了防止鮮葉有雜味混入，女工們還不能用護手霜。就是這樣一雙雙粗糙的手，撐起了茶葉的美妙滋味，一斤茶，六萬個芽頭，都是由這些五十多歲農(nóng)婦的手，從萬千茶樹間采出。

文琴深知她們的辛苦。每一年，除了結算工資，文琴還會給她們準備當?shù)靥禺a(chǎn)當臨別禮物，包括紅香芋、小壇的封缸酒，還有常州麻餅。今年結算完工錢，采茶班的班長怯生生地來問，能否給一個優(yōu)惠的價格，讓她們可以買些茶末帶回去贈送親友?！袄霞议L輩，都聽說這邊好山好水，茶壟間有杏樹、桃樹，茶葉里都帶著芬芳花香。這么好的茶，得讓公公婆婆、自家爹娘都品嘗一下?！?/p>

采茶女工所說的茶末，是機器炒茶篩下的頭茬茶末，明前茶的茶芽極其細小脆弱，在機器炒制的過程中，容易斷裂。為了保持高檔茶的整潔面貌，茶葉炒好、散盡火氣后，需要用細網(wǎng)篩再次過篩，篩下的茶末青綠，里面還夾雜著成團的毫毛，每一粒比白芝麻還小。這種茶末，滋味并不遜色于那些體面的高檔茶，文琴也不出售，只供自己和至親好友分享。采茶班的班長一提出此事，文琴趕忙道歉，說自己疏忽了——那些采茶的純樸農(nóng)婦多年來都是帶著炒好的大麥或曬干的艾葉泡水喝，她們自稱喝不慣茶葉，從不做瓜田李下之事。

文琴忙說，這點東西當然要送給你們，本來也是你們?nèi)ゲ烧?。她便給女工們每人準備了一包茶末，想了想，又在每個紙袋里放入十小包獨立包裝的成茶。她想象這些農(nóng)婦回家以后，也可以邀集長輩一同來喝這十壺茶，沸水沖下去，茶芽就像踮起腳尖，在熱水中上下起舞，一共三次，最后，它們整整齊齊在杯底站立。文琴有點自責：這樣令人舌底生津的美，這樣迷人的杯中景色，她怎么從來沒有想到過也要讓采茶女工們體味一下？

上車前，女工們挨個過來擁抱她們的老板，說此地甚好，希望明年還來。她們每個人都扛著自己的鋪蓋，帶著臉盆、腳盆以及行李箱，春天過去得太快，天氣熱得太快，她們身上五顏六色的毛衣都嫌厚了，然而，這整個采茶季，她們都沒有歇過一天，采買個人用品和薄一點的衣裳也就成了奢望。當她們隔著車窗向文琴揮手道別，看著那一雙雙烏黑的手，那些淳樸的笑臉，不知為什么，文琴心中涌上了告別姐妹的酸楚，她眼眶發(fā)熱，隔著車窗，大聲叮囑著。

半個多小時后，文琴回到產(chǎn)茶的車間，這里徹底靜寂了下來。忽然，她瞥見了自己招待客人的茶臺上，放著一大排金黃的小袋子。她心中狂跳，過去一看，那是她偷偷塞進裝茶末的紙袋里的成茶，五十六個人，五百六十小包茶葉，農(nóng)婦們還了回來，不著一言地表現(xiàn)出她們謙和的自尊，與沉甸甸的體諒，如微雨中的稻穗默默低著頭。

（林 月摘自《西安晚報》2022年5月14日，曾 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