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陰影

山姆·奈特

蒂倫莊園的黑奴雕塑盥洗架背后是一段殘酷的奴隸貿易史。

蒂倫莊園能夠滿足你對英國鄉(xiāng)間別墅的一切想象。它坐落于巴斯以北七英里處的陡峭丘陵中。從1311年開始，這里就建起了住宅和鴿舍。亨利八世統(tǒng)治期間，這里增加了鹿苑。如今的蒂倫莊園是一座巴洛克式建筑，它還是電影《長日留痕》的取景地。

蒂倫莊園的二樓有一間陽臺房，可以盡覽花園美景。房間用木地板鋪就，配有精致的黃銅門鎖。壁爐上方擺放著17世紀的荷蘭代夫特陶器，陶器上方的墻壁上懸掛著荷蘭畫家獻給威廉三世的觀賞鳥畫作。正對房間的是兩座套著頸環(huán)、膝蓋跪地的黑人雕塑。兩名黑人手中各自托舉著一枚貝殼，貝殼里可能曾經(jīng)盛放著供客人洗手用的玫瑰水。

蒂倫莊園的主人兼主要修建者威廉·布萊斯維特在1700年之前購買了這兩座盥洗架。據(jù)后人記載，布萊斯維特沉悶、講究效率、精于買賣。他一度身兼數(shù)職：國務大臣、國防大臣、大英帝國貿易賬戶的審查者。從1680年到37年后他去世，布萊斯維特一直協(xié)助管理英國在加勒比地區(qū)和美洲殖民地的糖和煙草貿易，而這些迅速擴張的貿易與奴隸制密不可分。

布萊斯維特積累了巨額財富。他的叔叔托馬斯·波維在1665年英國占領牙買加時幫了不少忙，也是當時壟斷殖民地奴隸供應的皇家非洲公司的成員。憑借家庭關系和官職，布萊斯維特掌握了關鍵商機：馬薩諸塞的海貍貿易、南卡羅來納的銀礦、西印度的人口走私……在布萊斯維特翻修鄉(xiāng)間別墅期間，他在海外的代理人和生意伙伴爭相送來珍稀木材、花園綠植、德國北部的鹿，甚至還有用于棺槨的意大利卡拉拉大理石——正如一名官員記錄的，“一切可映襯蒂倫莊園之美的東西”。

附庸風雅的波維向布萊斯維特贈送了這兩座盥洗架。兩名黑人顯然是奴隸，他們身著粗服，右腳踝拴著鍍金鏈子。盥洗架、代夫特陶器和擺放在房間正中央的爪哇茶幾共同表明了布萊斯維特的熏天權勢。

1956年，英國政府出資買下蒂倫莊園，交由國家名勝古跡信托組織管理。數(shù)年后，蒂倫莊園對游客開放，但工作人員鮮少提及這兩座盥洗架。2007年，信托組織邀請文化研究學者肖恩·索博思與電影制作人羅布·米切爾帶領不同種族的群體，參觀英國西南部的三處古跡，旨在紀念英國廢除奴隸貿易200周年。

身為黑人的索博思在巴斯長大。巴斯離蒂倫莊園不遠，位于港口城市布里斯托內陸方向11英里處。18世紀早期至中期，布里斯托是英國的奴隸貿易重鎮(zhèn)。1698年至1807年，約2100趟與奴隸貿易相關的航行從這里出發(fā)——每19天就有一趟。在250多年的時間里，英國船只和商人把300多萬非洲人運輸?shù)搅恕靶率澜纭钡闹趁竦亍Ｔ谶@場“黑三角貿易”中，奴隸販子用英國制造的產(chǎn)品換取西非奴隸，再把奴隸販賣到殖民地，換取奴隸生產(chǎn)的棉花、糖、煙草等產(chǎn)品。索博思在布里斯托的西英格蘭大學擔任教授，他深知，英國一些地標性建筑、鄉(xiāng)間別墅與奴隸貿易脫不了干系，是有歷史污點的。

這是索博思第一次來到蒂倫莊園。當他們進入陽臺房時，迎面佇立的就是這兩座黑奴盥洗架。他們禮貌地站在原地，聆聽導游講解。索博思說：“我簡直無法相信，導游把房間里的一切物件都講解了十幾分鐘，卻一次也沒提到這兩座盥洗架?！标柵_房的大部分區(qū)域都被繩索隔開，游客無法進入，只能站在狹窄的走道里，正對著盥洗架。索博思說：“導游甚至連一句‘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都沒講，而是裝作這兩座盥洗架根本不存在一樣?！?/p>

2020年9月，國家名勝古跡信托組織將包括蒂倫莊園在內的93座古宅認定為與英國殖民和蓄奴史相關的名勝古跡，其中包括英國作家魯?shù)聛喌隆ぜ妨治挥跂|薩塞克斯郡的故居貝特曼府邸，以及溫斯頓·丘吉爾位于肯特郡的宅邸查特韋爾莊園。上世紀90年代以來，研究英國鄉(xiāng)間別墅的學者對此類宅邸一貫代表的歲月靜好的歷史提出質疑，認為它們是其主人展示權力和自我吹捧的工具。

200多年以來，在跨大西洋奴隸貿易興起之際，大英帝國也在世界各地急速擴張，尤其是在亞洲。民調發(fā)現(xiàn)，32%的英國成年公民為大英帝國的歷史感到自豪。布里斯托大學歷史學教授奧莉維特·歐泰勒說：“提起英國征服亞洲的歷史，人們可能會想到紡織品、壯麗的風景、異域風情、奇珍異寶等，卻選擇性地忽略殖民行動丑陋的一面?！?/p>

鑒于英國人口結構的變化和沉重的殖民史，過去的事實再也無法回避。國家名勝古跡信托組織不得不親手打破自己制造的神話。但相比于事實，許多英國人更傾向于保留這個神話。歐泰勒說：“歷史劇、丘吉爾、鄉(xiāng)間別墅……這是英國的聲譽所在。因此，一旦要揭開這些事物的面紗，人們會感到非常沮喪。”

1757年6月23日午夜，在英屬加爾各答以北約100英里的普拉西村，東印度公司年輕的中校羅伯特·克萊武跑到一片芒果林中躲雨?？巳R武手下約有3000名士兵，其中2/3是印度人，他們在附近安頓下來，打算在雨中度過一個緊張的夜晚。1600年，伊麗莎白一世授予東印度公司印度貿易壟斷權和在必要時“發(fā)動戰(zhàn)爭”的許可?？巳R武此次來到普拉西是為了與孟加拉的“納瓦布”（印度莫臥兒帝國時代副王和各省總督的稱謂）西拉杰·烏德·達烏拉作戰(zhàn)，后者在前一年的夏天曾出兵加爾各答，其軍隊規(guī)模遠超克萊武。

克萊武勝算不大。芒果林的一側是胡格利河，另一側是納瓦布的5萬大軍，包括步兵、騎兵、炮兵、象兵等。不過，克萊武是一名有勇有謀的士兵，領導過多次夜襲和突襲行動。第二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澆滅了納瓦布軍隊的火炮，克萊武的士兵們則把槍支保存在防水布下，他們從濕漉漉的河岸上殺出來，一舉奪勝。

在如今的倫敦，克萊武的雕像矗立在英國財政部和外交部之間，眺望圣詹姆斯公園。雕像底座的青銅板上寫著“普拉西之戰(zhàn)前夜芒果林中的克萊武”。此次戰(zhàn)役開啟了英國對印度次大陸的猛烈攻占。1758年，克萊武成為孟加拉總督，而孟加拉是莫臥兒帝國最富裕的地區(qū)，也是印度紡織品的主要出口地。1803年，東印度公司控制了德里，并擁有20萬士兵。參與攻占印度行動的冒險者和商人們獲得了令人炫目的財富。鉆石、紅寶石、金條被紛紛拍賣，士兵獲得了與軍銜相對應的金錢?；氐接螅巳R武購買了六座鄉(xiāng)間別墅，還在倫敦上流社區(qū)梅菲爾租下了一棟聯(lián)排別墅。在印度的兩段任期讓他成為了歐洲最富裕的白手起家的成功人士。

克萊武及其家人收藏的大量莫臥兒時期的藝術品，如今陳列在波維斯城堡博物館中，該城堡也是國家名勝古跡信托組織管轄的房產(chǎn)之一。這些展品堪比伊斯坦布爾托普卡帕宮和圣彼得堡艾爾米塔什博物館的藏品?？墒?，印度卻沒有與之類似的博物館。

2020年6月，我參觀了波維斯城堡。這座城堡擁有800年的悠久歷史，圍墻高達9英尺。穿過建于18世紀的舞廳，便進入了克萊武博物館。兩張豹皮高懸在墻上。上千件藏品中，約3/4是克萊武從印度掠奪的，其他藏品由克萊武之子愛德華及愛德華之妻亨麗埃塔從印度帶回英國。印度的“邁索爾之虎”提普蘇丹在1799年被殺害，他曾使用的一頂巨型印花帳篷如今保存在博物館的一間暗室中。這頂帳篷后來多次出現(xiàn)在城堡的花園派對上。帳篷尖上端坐著一只鑲有鉆石、翡翠和紅寶石的金色虎頭，這是提普蘇丹王冠上的八只虎頭之一，也是克萊武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

英國在一定程度上承認奴隸貿易史和與之相關的道德問題，卻對征服亞洲的歷史閃爍其詞。東印度公司歷史研究學者威廉·達爾林普爾是該公司管理人員的后裔。在撰寫《莫臥兒白人》一書時，他曾希望講述一個正面故事，但經(jīng)濟數(shù)據(jù)令他大為震撼：“事實就是，我們去到一個極其富有的國家，通過貿易、辦企業(yè)和掠奪等手段，把一大批財富轉移到了我們的國家。”

2003年，英國經(jīng)濟學家安古斯·麥迪遜計算出，在被殖民的兩個半世紀中，印度在全球國內生產(chǎn)總值總量中的占比從24.4%降至4.2%。1884年，英國政府總收入為2.03億英鎊，其中超過一半來自海外殖民地，包括來自印度的7400萬英鎊。來自全球各地的稅收都被用于發(fā)展倫敦。薩塞克斯大學研究殖民時期全球經(jīng)濟的教授古爾敏德·班布拉說：“我們討論的不是感情，不是觀點，不是記憶，而是基本的經(jīng)濟事實。這才是恐怖之處——如今全世界都沒有足夠的金錢用于賠償英國在兩個世紀里從印度劫掠的財富?！?/p>

[編譯自美國《紐約客》]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