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晨
賈寶玉是《紅樓夢》中最核心的人物,關于他身世由來的兩個神話構建起全書的框架,該人物形象反映著小說的思想內蘊,讀懂賈寶玉便是讀懂了《紅樓夢》。女媧棄用頑石補天和絳珠仙子以淚償恩的兩個身世神話決定了賈寶玉兩種先天的質的規(guī)定性,一是材大難用,二是情的化身。頑石幻化的賈寶玉寄予著作者救時濟世的抱負,但在無可挽救的封建末世中,“補天”之志無望實現。在精神追求失落后,賈寶玉在“情”的世界中尋求靈魂退避之所,選擇了“獨善其身”的道路。
一、材大難用—頑石補天神話
曹雪芹自身是忠誠的儒家信徒,他所擬構的神話故事和塑造的人物形象賈寶玉都寄予了他自身的經歷和情感,完整地承襲了傳統(tǒng)價值觀。小說寫“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后來這塊棄石“自經鍛煉”,“靈性已通”。很顯然這是從女媧補天的古神話敷演而來。女媧補天是拯救黎民蒼生的大事,所謂“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曹雪芹選用女媧補天的神話,正因它與儒家傳統(tǒng)思想中“治國平天下”的社會理想契合,“補天”神話作為傳統(tǒng)社會理想的象征,先驗性地決定了寶玉懷有極端入世的生命價值觀,卻“材大難用”。
小說中的頑石有補天之材卻無補天之用,“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這也暗喻了賈寶玉的“無材”。“無材”,依據莊子《逍遙游》當解為“不成器”,落得“古今不肖無雙”名聲的寶玉在封建家長眼中自然是“不成器”的典型,但“不成器”絕不表示他沒有才能。
頑石幻化的賈寶玉是有才的,盡管他厭惡仕途經濟卻完全具備相應的才能和資質。第十三回中,賈珍為秦可卿辦喪事,正愁內里無人料理事務時是賈寶玉向其舉薦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這是選賢舉能的智慧。第十五回中寶玉路謁北靜王,因平素聽聞北靜王水溶是個賢王,故一貫討厭應酬仕途經濟之人的寶玉這時“忙搶上來參見”,一問一應表現得謙遜有禮,給水溶留下了“語言清楚,談吐有致”的印象。脂評此處:“八字道盡玉兄,如此等方是玉兄正文寫照。”可見,真正的賈寶玉極賦待人處事的智慧。更不用說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寶玉出口成章,讓賈政在眾人面前狠狠驕傲了一把。從第七十三回也可以看出寶玉對儒家經典的熟悉:“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內現可背誦的,不過只有‘學’‘庸’‘二論’是帶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政治理想是古代文人的最高理想,儒家經典在古代又占據正統(tǒng)地位,作詩為文幾乎是實現政治抱負的唯一路徑,以寶玉的才華若想邁入仕途是何等輕而易舉,但他深知末世的仕途經濟之路完全喪失了“補天濟世”的功能和意義,因而他厭惡科舉做官,成了世人眼中的另類。
賈寶玉不喜歡談論仕途經濟的學問,但從小說中幾處他偶有的議論中可以看出他洞悉當時世道。如第三十六回中寶玉主動談及對“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看法,痛批“竟何如不死的好!”寶玉認為,日后總有需要文臣直言勸諫的地方,然而“他只顧邀名,猛拼一死,將來棄君于何地!”日后也總有需要武將殺敵衛(wèi)國的時候,然而“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于何地!”因此,這些人不過是用為國死節(jié)的名號來沽名釣譽的虛偽之徒,算不得忠義之士。不能不說,寶玉盡管無心社稷,卻把世道看得最為清楚。由此推之,賈寶玉不喜同賈雨村往來的原因也找到了。賈雨村是封建官僚的代表,他有文人的才華卻沒有知識分子心懷蒼生的責任感,他所讀的圣賢書只是用來沽名釣譽的工具,面對世道沉淪而無動于衷??梢姡Z寶玉看起來“似傻如狂”,內心卻如一面明鏡,照穿世間丑陋的真面目。
女媧補天神話中的“棄石”暗喻寶玉成了人間的“棄才”。事實上,是寶玉看透了那個時代已經無可救藥的真相,主動拋棄了無力回天的人世間。他的“不成器”源于他與世界的決裂,他以叛逆的方式紓解對末世窮途的不滿、對政治朽壞的不滿。他純粹而高遠的理想在腐敗骯臟的社會現實中是不可能實現的,而他不肯做出妥協(xié),這何嘗不是一種懷才不遇呢?何嘗不是“古來材大難為用”的悲哀呢?舉凡歷史上那些縱情山水田園、流連花柳之地的詩人,如李白、陶淵明、孟浩然、柳永等,不過是因他們的理想為社會所不容,面對個體價值的失落不得不找尋其他寄托來逃避。材大難用的賈寶玉實際上也在用他的方式逃避,這就要引出與之身世相關的另一個神話—木石前盟神話。
二、情的化身—木石前盟神話
賈寶玉寄托了作者“補天濟世”的理想追求,但是在封建末世的時代環(huán)境下作者不能為他找到出路,從而造成賈寶玉生命價值的失落。相較于那些理想落空轉而游山樂水、帶月荷鋤的詩人,賈寶玉則選擇用兒女情長來慰藉靈魂、屏蔽世俗,找尋新的生命寄托。賈寶玉自小偏愛脂粉釵環(huán),因為清凈女兒之境是他心中的理想世界。解釋賈寶玉前身的木石前盟神話昭示著他另一種先天的質的規(guī)定性,即賈寶玉是情的化身。
小說中這樣描述木石前盟神話: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三生石畔的絳珠草,絳珠草“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yǎng)……得換人形”,卻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得知神瑛侍者意欲下凡造歷幻緣,絳珠仙子便想趁此報償灌溉之情,“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自幼體弱、終日垂淚的黛玉正是還淚報恩的絳珠仙子,緣此寶黛二人初見便有故人重逢般的熟悉。寶黛是作者塑造的有情人的典型,他們之間繞不開的“情”字正是《紅樓夢》的情節(jié)主線,也是小說的靈魂。
賈寶玉也成為了情的化身,他的情不止與黛玉的愛情,還有他為世間女兒們付出的包括友情、同情等在內的全部情感?!都t樓夢》引子說“開辟鴻蒙,誰為情種?”直言寶玉是情種,警幻仙姑也說他“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還有多處冠以寶玉“千古情人”“情癡情種”的名銜。魯迅先生評價賈寶玉“愛博而心勞”,他對寶釵、湘云、妙玉、襲人、晴雯等一眾女子,甚至是偶爾一見的襲人表妹、劉姥姥胡謅的茗玉小姐,都表現出十分愛憐、尊重和體貼。因此脂評說:“寶玉之心,凡女子之前,不論貴賤,皆親密之至。”
“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寶玉七八歲時便有女純男濁論。尤為注意的是,他喜愛疼惜的是那些尚未出閣,沒有沾染世俗的純凈美好的女子。他認為“女孩未出嫁,是一顆無價之寶;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世俗倫理將未出嫁的女兒禁足在閨閣之中,未涉世事、沒有沾染男子濁氣的女兒們葆有人性的本真和清爽,他之所以喜歡女兒,是因為女兒干凈純粹,匯集了“山川日月之精秀”,與世俗中爾虞我詐的渾濁形成鮮明對比。在以男子為中心的父權社會中,男子因追逐政治經濟權力而鉤心斗角、沽名釣譽,逐漸迷失本性、喪失純良,只剩滿身濁臭。賈寶玉厭棄這樣陳腐僵化的社會,自然也就厭惡占據該社會統(tǒng)治地位的男子。因此他愛女兒的芳靈蕙性,頻頻贊嘆女兒們的卓然脫俗:“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這女兒兩個字……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
其實,在小說的開頭曹雪芹就指出這本書“大旨談情”。而木石前盟的神話中還淚報恩的設定有無限的悲涼、凄楚的意味,暗示了寶黛愛情的悲劇走向以及寶玉“情”不得所終的結局。“曹雪芹要尋求‘有情之天下’,要尋求春天,要尋求美的人生。但是現實社會沒有春天。所以他就虛構了、創(chuàng)造了一個‘有情之天下’,就是大觀園?!贝笥^園是“清凈女兒之境”,是惡濁世界中的一股清泉,是賈寶玉的理想世界,因此在搬進大觀園后,他感慨“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大觀園里的女兒們是真、善、美的象征,賈寶玉作為情的化身對每一個女兒都付諸了愛護和珍惜,他認為只有在大觀園這個理想世界中心愛的女兒們才能受到最妥帖的保護。
賈寶玉恨不能讓所有女子都留在自己身邊來保全她們的幸福,盡己所能守護著清凈的女兒們。第三十回中齡官畫薔,寶玉恨不能分擔她心里的熬煎;第四十四回,平兒受鳳姐和賈璉的淫威而無辜遭打,寶玉知道后替鳳姐夫婦向平兒賠不是,又吩咐房中丫頭為平兒燒水洗臉、簪花梳頭,念及平兒的苦楚甚至潸然淚下;晴雯患病,他氣急胡庸醫(yī)為她下虎狼之藥,自比野墳圈子的老楊樹,而姑娘們是秋天才開的白海棠,禁不起猛藥;連彩云、藕官這些丫鬟們犯錯,他都悄悄把罪責轉移到自己身上,怕姑娘們受罰。
寶玉對女兒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悲憫和憐惜之情,事事護其周全;同樣,女兒世界里的“情”也給予了賈寶玉所希求的精神上的庇護。但是這個理想世界,這個“清凈女兒之境”,這個“有情之天下”一直遭受著外界的打擊和摧殘,賈寶玉自己也意識到了,萌生出人生空幻的悲劇意識。他和姑娘們說:“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里去就去了?!贝藭r的寶玉已經預感到繁華極樂終歸塵土的時刻。寶玉本希望在“情”中退避以求保全,但終究無法自我蒙蔽—在不合理的社會現實中,“情”也是要被無情抹殺的。當寶玉身邊女兒一一走向毀滅,他的理想國也隨之破滅,直至黛玉淚盡而逝,讓寶玉最后一絲希望徹底泯滅,他退無可退、避無可避,只好循跡于佛禪。
三、賈寶玉形象的文化內蘊
“生于繁華,終于淪落”,曹雪芹的人生軌跡恰似書中的寶玉??登瑑沙?,曹家祖孫三代主政江寧織造達五十八年,有權有勢,極富極貴,是當時南京第一的豪門望族。曹雪芹一如寶玉,生于詩禮簪纓之族,沉醉溫柔富貴鄉(xiāng),享受了一段錦衣玉食的公子哥生活。曹家一如賈府,從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盛,走向“忽喇喇似大廈傾”的凋零衰敗之境。賈寶玉“承襲著頑石補天無望的無窮憾恨,無可挽救的末世已經徹底消解、擊碎了其生命存在的根基。女兒世界與其說是他的人生追求,不如說是他不得已、退而求其次的安身立命之所”。然而,沉淪的病態(tài)社會扼殺了情,“有情之天下”的大觀園傾塌,碾碎了他靈魂最后的庇護所。原來盛極必衰、好便是了,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塵世人生已不足賈寶玉留戀,只能遁入佛門尋求精神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