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jīng)數(shù)不清在這條河邊住了多少天,我也清楚我并不是出生的時候就在這里。從我記事開始,大家都說,咱們所有人都等著,為的就是有一天能夠排著隊到河里去。不論遠道而來的,比如我們這一家,還是在這里出生的嬰兒,都是為了這一件事,再無其他。所以,我們在這里燒柴煮飯,搭起帳篷,直到終于蓋起了第一座土磚小房子,大家就紛紛像落了腳的鳥兒,各自尋找自己搭窩的樹了。
房子都分散在河的兩岸,不要層高,也不用屋大,夠住就可以,一家三口的,允許住個小房間,四口以上的,直接請老人回去。河里的水,一概不許用,從遠處的井、長綠萍的塘,一趟趟挑過來。垃圾井然有序,分列離河岸有段距離的兩側(cè),每天早上有車過來,見不著人,車廂打開,廢物連著大桶放進去,換了干凈的桶出來。女人們喜歡坐在岸邊聊天,說著自家男人,算計著到河里去的日子。有過路的商人問她們,要不要買衣服,有好布,她們一概不要,倒是可以買點線,閑的時候織,商人總是翻著白眼走掉,織什么破布,一群爛布頭!女人們也不惱,一起發(fā)出善意的嘲笑聲??蛇@商人每次罵,還每次都來轉(zhuǎn)轉(zhuǎn),他說就是想看看,咱們這幫人什么時候沉下去。
每個在河邊長大的孩子,都得聽一遍桃花源的故事,說武陵人捕魚為業(yè),進了一個窟窿,里面是個極樂世界,吃了幾天走了,還想來,結(jié)果就再也沒找成。咱們現(xiàn)在就在這極樂世界的窟窿外頭呢,誰也別走,走了就回不來。有個洗衣服的老太婆,快八十歲了,手背干枯得像樹皮,給我們在一張大盆里搓洗衣服,一邊搓一邊說,咱們這些孩子都趕上好年景,她還不算老,洗衣服還不如在城里拾破爛,現(xiàn)在卻沒破爛拾了。
我問過母親,到河里去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也是死的一種。她說不是的,那只是一個去處。去處就是一個別無選擇時的后路。當(dāng)時有個頭發(fā)又黃又卷的小姑娘,骨架子小,臉卻大大的,眼睛分得很開,每天捧著一本兩塊磚頭厚的書,上面爬滿了密密麻麻的字。那是《起源之書》,她這樣告訴我。每天她就坐在岸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在樹下的陰影里一頁頁地閱讀,就這樣讀了幾年。我靠著她減少的書頁算日子,算到最后那天,所有一切都沒有半點改變。可過了一年,她說她要走了,我問她去哪,她說一個好去處。我看著她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走過高高的山坡,心開始像眨眼后看到的夕陽那樣微微顫抖。她把這本書留給了我,上面的字我一點也看不懂,但是我仍然時不時拿出來翻一翻,想象著每次都有幾個字突然蹦跶出來向我自我介紹,等它們?nèi)急晃艺J識了,我也就讀完這本書了。
在這個小姑娘走后不久,河邊開始下一場連綿的雨。河水是不能被污染的,所有人都不想天上的無端的雨落入河水,他們拿盆去接,但是沒有絲毫用處,河流太長了,上游與下游都悠長地望不到盡頭。上一次下雨的時候,我記得有個傻子沿著河一直跑,那一天跑過了我們這里,人們給他帶上了柳樹枝做成的頭環(huán),奉上最好的酒。他在拿過木頭酒杯的時候都沒有停止跑動,透明的酒順著嘴角流下來。之后他不停吞咽口水,女人們提起裙子,晃蕩著身上的肉追著他,七嘴八舌地問,他沒法說話也不想回答,哼哧哼哧地發(fā)出意義不明的音節(jié)。一直到最后一個女人也沒有了力氣,轉(zhuǎn)頭一看,后面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她才大驚失色地停下,面如土色地在夜晚來臨的前一秒回到了我們所在的河邊,告訴我們她所能見的河流長度,她跑過的地方是什么樣子。那不過是無數(shù)相同景觀的重復(fù),沒有沙漠,也沒有綠洲,草地間雜著最普通的泥土,還有漫天的黃沙,這里除了我們像結(jié)群的動物一樣棲居在此,和那些地方?jīng)]有任何的不同之處。在她說完那些話的時候,天上開始下雨。我們以為是奔跑過去的傻子引來了這場雨,紛紛戴上長長的帽子,帽檐一直垂到腳下,因為那些雨水落在身上會有灼燒般的疼痛。帽子下露出的眼睛都閃爍著濕漉漉的光芒,看著我們的河水被這些同樣透明的雨給一點點污染,有的老人混濁的眼睛流下淚水。第一聲哭聲之后,所有哭聲都開始像長了翅膀那樣蔓延,黏滑的雨落在一片黑壓壓的帽子上,河邊長出許多虛幻的影子,是一堆高高的墳?zāi)埂?/p>
那場雨過去之后,我們這里最老的老人去世了,不過才九十歲,和被送回的老人比是最小的那個。他沒有任何痛苦癥狀,只是靈魂像一片羽毛那樣從身體里飛走,是雨水帶走了他。商人在這一天經(jīng)過的時候,主動捐出了一件嶄新的白袍子,腰上系著一條金色的穗帶,他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給我們展示這種布料的精密與設(shè)計原理,與皮膚的貼合效果,以及對體溫的微妙作用。等我們給老人穿好,他親自幫忙系上穗帶,他說外面也是這樣的,每天都有人去世,去世的衣服比較好賣,但我們并沒有人理他。每個人都緊緊盯著老人的臉,一圈圈地把他的遺體圍在中央,沒有人哭,也沒有人敢發(fā)出任何聲音,好像同時聽到了一扇望不到盡頭的大門被緩慢敲響,所有人的心臟在此刻都以相同的頻率怦怦跳動,因為我們都知道,河邊的窟窿在這時終于真正地被打開了。
第二天早上,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等我們中最小的孩子結(jié)束了她的睡眠,所有人都圍著老人的遺體,緩緩朝著河邊走去。河水正被陽光照耀得波光粼粼,像一個搖動著裙擺的純真少女。我們把老人放在一塊門一樣高大的木板上,將他輕輕送入河里。當(dāng)他被仔細擦洗過的腳尖碰到水面,慢慢被透明的河水吞進去的時候,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富含著各自的隱秘。我想到的是第一次吃樹莓,當(dāng)六月的陽光悄悄地踱進小小的樹叢,我看見了一粒晶瑩的紅色爬上我的心頭,我小心翼翼地摘下它,放在舌尖上不忍咬破,就這樣一直含到舌頭發(fā)酸。它開始慢慢融化,第一滴酸甜的汁水落在我的舌苔上時,我就知道吃到樹莓以后所有的日子都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當(dāng)我回到家,那個小小房子,告訴他們我吃到的果實,正好鄰居的中年人也在那里,他在和我的父親談?wù)撘恍┯嘘P(guān)天氣的話題。他們在預(yù)測可能來臨的雨,以及計算在下雨這天河水的各種數(shù)據(jù)。中年人推了推他的眼鏡,聽完了我的敘述。我用手指尖蹭了蹭伸出的舌頭,上面還殘留著紅色的汁液?!笆菢漭??!彼@樣告訴我,放下了手里厚厚的板子,“你應(yīng)該回來告訴我們?!彼麌@了一口氣,隨后又說:“沒事的,還是吃掉的好,好吃嗎?”41A2FBCC-B472-4D65-9D48-38B623931BB4
當(dāng)所有的味覺只剩下一種的時候,這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但他一直盯著我,期盼著確切的回答,直到父親扶起他的計算板。時間不多了,父親說:“你女兒還在看那本書嗎?”男人搖了搖頭說:“她要走了。”他的女兒就是那個頭發(fā)又黃又卷,后來消失在山坡后面的小姑娘。他說起女兒的時候,好像篤定她過幾天就會回來,而這時距離她的離開還有好幾個月。他站起身子,拿著板子出門,沒有和父親告別。一直到他走了很久,父親才對我說:“以后不要再吃那些,知道了嗎?”
當(dāng)這個老人緩慢入水的時候,我的嘴里又蕩漾起那粒陽光照射下幾近透明的紅色樹莓味道,發(fā)甜發(fā)酸,甚至有些微苦。透明的水面撫摸上了他的臉,人們把他身下的木板輕輕抽走,這樣他就被徹底地交付給那條河,隨著水流的走向緩慢地漂動。萬籟俱寂,可以聽見輕微的水聲,還有稀疏的草坪在風(fēng)中摩擦,大人們咽下嘴里的苦澀口水。河水將老人的臉徹底包圍了,然后是整個身體,他平直的身子漸漸彎曲,水中的白色袍子像鬼魂那樣拉著他往河底逃逸,比枯葉沉,比石頭輕,最終他還是沉了下去。
而那天下雨時人們的哭泣,好像不過是此時時間倒流后的終點。原來時間是這樣向前推進的,人們早已習(xí)慣憑借經(jīng)驗或計算的結(jié)果提前行動,以至于在真正的絕望到來之前就已經(jīng)耗盡情緒,可以冷靜地做出下一步的打算。當(dāng)時還沒有人真正地讀懂了那本《起源之書》,所以在死亡的賭約失敗之后,也沒有人敢做出什么適當(dāng)?shù)谋砺?。就像我們?dāng)初一起搬到河邊的等待那樣,一切樹杈都會演算出更多的分枝,而樹的起源不過只在那條直連主干的枝條上。他還是沉下去了,在那個最好的幻想之外,但在情理之中??赡苤挥性谒麅号男睦铮簧耐虏疟灰灰涣袛?shù),而此刻我們心中浮現(xiàn)的,不過是將他的身體在抽離木板的一瞬間替換成了自己。在幻想中,我們的身體都可以在河上輕輕漂浮著。
而當(dāng)那一天終于到來,那個頭發(fā)又黃又卷的小姑娘在山坡背面消失,她的父親終于有勇氣開始了第一場漫長的公開計算,沒有邀請任何人觀看,也放棄了他的計算板。他在河水退下后的潮濕岸邊拿起了一根白樺樹枝,從最邊緣安家的那一戶戳下第一個點,一直到夜晚,他戳下的數(shù)字與符號里冒出積水,在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亮。第二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他就快寫滿整個河岸。男人們依舊耕作挑水,彼此聊天,有時刻意裝成不經(jīng)意的樣子瞟一眼他的作品。只有我的父親,像一棵樹一樣站在那里,他寫了多久,父親就站了多久。父親唯一一次行動是為他送上一片表面細膩的葉子,用來擦眼鏡。我去給父親送飯時,他的大腦正在高速運轉(zhuǎn),已經(jīng)沒有辦法抬起手,甚至張大嘴巴。他的肚子發(fā)出咕咕的叫聲,他自己也絲毫沒有聽見。我把飯留在了他的腳邊。一直到第三天的晚上,父親才猛然抓起碗里的食物,拼命塞進嘴中,最后是向張到最大的嘴里傾倒,我相信那個時候他正在死亡的邊緣。此刻的中年人已經(jīng)癱倒在河岸上,河水就要舔舐到他的腳,人們趕緊把他拽離這片圣潔之源,看向仍然清醒的父親。我的父親在這三天長出許多堅硬的胡須,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著黑藍色的光芒,像一座還沒打磨的雕像。他起皮的嘴唇緩緩張開,聲音像從幽深的地底向上傳播,他說,明天要下雨。
毫無意義。人們唏噓著散去。在恐怖到來前一晚的預(yù)告毫無意義。這一次甚至沒有人哭。他們都早早拿出長長的帽子,圍在一起,在手里反復(fù)摩挲。下雨的預(yù)言已經(jīng)應(yīng)驗,但是他們不知道順序,所以只能各自在小小的房子里升起爐火,或是點燃明燈,我們彼此看著家人的臉,反而越看越恐懼,因為我們永遠無法看見自己。那一晚我的母親在爐火邊給我講述了有關(guān)鏡子的故事。她說在很早很早之前,鏡子是比河面更能反射出自己面貌的東西,用黃銅做成,背面刻著繁復(fù)的花紋?,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能理解古人的做法,在《起源之書》的記載中,在河水里看見自己樣貌的人會耽溺其中,墜水身亡,在兩具一模一樣的身體交匯的縫隙,一切灰飛煙滅,變成了比空氣還要輕飄的虛無。因此,在所有身體放入河面的時候,都要讓臉朝著天空的方向,無論那時還能否看見。我并沒有繼承父親的思維與母親的多識,我曾經(jīng)在黑夜里反反復(fù)復(fù)觸摸著自己的身體,還是不明白我究竟是和別人大致上都一樣,還是一個完全特殊的個體。母親在打盹,頭越歪越沉,一直到頭發(fā)絲被火燒斷,父親一直盯著她的臉,卻沒有做出任何的行動,此刻他的頭腦又完全被占據(jù)。我把母親扶到床上,把頭放在她的肚子旁邊,看著窗外的月亮。這一整晚我都沒有睡著,我害怕明天必然會出現(xiàn)的那個上天的選擇,我不期待什么起源的破解,我只希望每一天的時間都這樣重復(fù),一切不增不減,就像快要熄滅的火苗那樣不明不滅,就像天上遙遠的月亮,像高高在上的神明那樣,時間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
第二天我醒了,我看見母親的肚子還在輕微地起伏,爐火剩下灰燼,父親的眼睛還是沒有閉上,但正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我的身體輕松愜意,走出房子,看見太陽從河面的盡頭升起,一如往常,是我心里的一顆紅色樹莓。這時,空氣中飄來聲音,纖細得像螞蟻的腳,我屏息傾聽,是哭聲,不是嬰兒的,是女人的啜泣。越來越多的人醒了,往這哭聲的源頭走去,甚至有人光著腳,打著大大的哈欠。還記得那個洗衣服的老太婆嗎?她的手背就像干枯的樹皮。就是她,在昨晚她是我們中最老的那一個?,F(xiàn)在,除了她唯一的女兒,今天早上年齡最大的老人和他的兒子也開始哭。人群里有些騷動,嫌他們哭得太早了,屋里的老太太明明還沒有入水,沒有人知道結(jié)果。
人們又搬出那塊門一樣高的木板,像上次一樣把老太太放在上面,合上她的眼睛,推她入水。可商人這次來遲了,在她身子進了一半后才呼喊著趕過來,他說上次一模一樣的白袍子,可以對折賣給我們,下次就原價賣了。沒有人理他,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他找到了哭得最兇的女兒,還找了正在哭的老頭和兒子,他們的哭聲把他的叫賣聲壓了下去。他終于安靜了下來,但沒有立馬走掉,而是帶著一副近乎冷笑的表情,慢慢看著河里的老太太像上次那個九十歲老人一樣沉下去。第二天,我正井然有序分列在河岸兩側(cè)的垃圾堆旁,聽見不遠處傳來奇怪的嗚咽聲,像一只剛剛出生的動物幼崽,垃圾車像往常一樣開過來,見不到車里的人,車廂打開,廢物連著大桶放進去,換了干干凈凈的桶出來。從此這個商人再也沒有經(jīng)過河邊。41A2FBCC-B472-4D65-9D48-38B623931BB4
從目睹了那次河岸邊的計算之后,我的父親一直睜著他的眼,再也沒有閉上過,他的眼球表面已經(jīng)布滿血絲,等淚水完全流淌干凈,里面逐漸往外滲血,我想他早已看不見了。他的朋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已經(jīng)完全停止了計算,我在窗戶里親眼看見他在萬籟俱寂的黑夜悄悄出門,把計算板扔進了井然有序的垃圾堆,還用手把它壓在了那堆骯臟排泄物的最下面。他把手往褲子上蹭了蹭,就背對著河岸坐著,眼神空無地望向那個高高的山坡。我開始懷疑,他和父親一起掩蓋了計算出來的大部分結(jié)果,只說出了最淺顯無用的部分,所以他們成了兩個最絕望的人,做出了完全相反的選擇。中年人在河岸上坐了一整晚,我醒來的時候,他抱著腿,像個嬰兒那樣睡著,剛升起來的太陽無比刺眼,把整個山坡都晃成一片完整的光亮。
我的懷疑得到了徹底的驗證,在這個早晨,在這片天堂之門一樣的光亮中,她像一只返航的白色鴿子,從山坡朝她河岸的父親飛來,那個頭發(fā)又黃又卷的小女孩,她回來了,可能是如期而至,彎腰挑水的男人和耕作洗衣的女人紛紛朝她望去。柳樹枝做的頭環(huán)輕輕箍上她金色的頭發(fā),沁人心脾的春天的酒,她的父親已經(jīng)用木杯裝好。她一刻也不停,奔跑的兩只雪白小腿,就像鴿子的翅膀。把剩下的酒喝干,中年人就用相同的頻率跟隨她跑去,沿著漫長無盡頭的河邊,他們長長的影子相互攙扶,這次沒有任何人跟著,一齊向那個沒有任何不同的重復(fù)跑去。
我看著他們兩個的身影向著太陽的方向越來越小。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們再也沒有回來過。我的父親墜入了徹底的沉思,他的雙眼已經(jīng)完全干涸,覆蓋上一層白色的翳。于是我不得不再次拿起那本厚重的《起源之書》,從無到有地學(xué)習(xí)父輩們所做的計算。學(xué)習(xí)那本書的時候,我喜歡坐在父親面前的火爐邊,當(dāng)火光在他的眼睛表面升騰,我就感到他似乎仍能看見我。有時母親會給父親喂食物,把他的嘴巴捏開,再撫平他的喉部,做這些的時候她會看著我不住嘆氣。母親認識書上所有的符號,我有時也會問她,但她相信我和她,還有所有的女人一樣,注定無法理解哪怕一次的計算。父親也沒有完成最后一次,我這樣告訴她,她嘆氣又搖頭,問我在《起源之書》里看到了什么,是故事和歷史,還是概念與字符。我說我什么也沒看見,至少在讀完一遍之前是這樣,這時我看到她的眼睛里也升騰起火光。我不再吃東西了,食物會打亂我流動的思維,任何雜質(zhì)都會入侵到這完整的閉合結(jié)構(gòu)中。還記得那個沉水的老太太嗎?她說過我們都得餓死,可是我覺得我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時候,比現(xiàn)在離餓死更加遙遠,我正一步步朝著終點的反面退縮,起點在我的后方,那里是什么,離我有多遠,甚至比面前無盡的終點還要復(fù)雜與虛無。
在我潛心閱讀《起源之書》的時間里,河邊又下了一場雨,我聽見了雨水打在盆里的敲擊聲,第二天死亡的是我們中最小的女嬰。我的心頭一動,預(yù)感到這也在父親目睹的那場計算之中。母親戴著那頂長長的帽子回來,我看到她的面龐也浮上了從未有過的陰影。但這時的我已經(jīng)完全感受不到害怕,因為我覺得我正越來越接近此時沉默著的父親。當(dāng)這場雨剩余的水汽還在空中飄浮的時候,我光著頭頂走出了屋子,像所有太陽出現(xiàn)的日子一樣,朝著這條河流動的地方望去,我感到潮濕的空氣正在一層一層剝落我的皮膚,然而疼痛成了最無足輕重的感受之一,有什么更宏大而沉重的感覺從四面八方俘獲了我,把我向地面上不存在的方向拉扯而去。
在這撕心裂肺而沒有痛覺的撕扯中,我看見山坡的方向又走來了一個人,他打著雪一樣潔白的傘,上面好像浮動著浪花,每個邊角都掛著變幻著顏色的寶石。當(dāng)他走得再近些,一陣干燥的風(fēng)從他的傘下擴散,皮膚的疼痛瞬間全部消失,我認出了他的臉。他是商人的兒子,或者就是消失的商人自己。二者并無不同,都只是外來的商人而已。他看著我手臂和臉上往外滲血的皮膚,問我要不要買衣服,有好布,這樣以后再也不會被雨淋到,可此時的我再無法開口,那些隱秘不愿從我身上往外泄露出去。他從包裹里拿出了一件熟悉的白色袍子,腰上掛著一條金色的穗帶,又同我談起布料的精密與設(shè)計原理,與皮膚的貼合效果,以及對體溫的微妙作用,還有在外面的世界里,有多少人正用它躲避一場又一場帶來苦難的雨。我的心在嘲笑,我并不要相信城里的雨水與河邊的一樣??晌铱匆娒媲皫咨却皯粞劬σ粯訌堥_,他們有的人手里抱著剛剛會走路的孩子,孩子們也眨動著明亮的眼睛,看著商人和他的傘,還有上面墜下的彩色寶石,發(fā)出了不合時宜的咯咯笑聲。
越來越多的窗戶接連打開,空氣里飄浮著大雨后潮濕鋒利的水汽,河邊的世界就像第一次哺乳的年輕母親徹底展開了她的胸脯。越來越多的人接過商人的白色袍子,披上以后再也沒有人能看清他們的臉。老人們發(fā)出了絕望到撕裂的干號,我好像看見無數(shù)對黑色的翅膀往他們的脖子上狠狠劃去。不顧臉上干枯的皮膚滲出無數(shù)紅色的血點,他們顫抖著出門,跪倒在河流的面前,發(fā)出根本不成語言的聲音。我站在一片跪伏的人之間,那片腥與濕混合的黏稠中,錯以為自己正接受著他們的朝拜。
我在河邊撿起一根白樺樹枝,上面遍布著沒有淚水的眼。
雨剛剛下完,河岸還沒有徹底地展露出來,我走到很久之前中年人開始計算的地方,光著的腳微微陷入泥土,里面還殘存著圣潔河水。我打下了第一個點。計算開始了。起先只是重復(fù),我抄寫下那個溝壑里閃爍著月光的夜晚,中年人一生智慧的凝結(jié)。最終只有短短幾行,像一只輕盈又殘破的白色蝴蝶。我用樹枝抄下了其中的一半,另一半只能由我自己寫就,我閉上了雙眼。在那層眼皮與外界間隔的幕布上我看見了一片春天的綠色,泛著些許熒熒的黃色微光,遙遠的山坡奔跑下來一個面目模糊的小女孩。我知道那是我,我知道當(dāng)我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我將寫下我自己,我將看見那面不存在的黃銅鏡子,里面呈現(xiàn)出的是一整個只有我一個人的桃花源。我在里面又跑又跳,可以去往任何我不知道所以不存在的地方。我聞到河水、青草,還有新鮮的露珠,我看見太陽,光芒就像金線一樣穿插灑遍世界的中央,從河流源頭方向射來的一束擊中了我,把我徹底貫穿。那個時候,我在鏡子里看見了整個的我,整個的我的身體,連同頭發(fā)、眼睛、鼻子、嘴巴,我細細撫摸過去,我看見了她,她是我。41A2FBCC-B472-4D65-9D48-38B623931BB4
她是我,是我經(jīng)歷過的所有故事,是我走過的路,呼吸過的空氣,說過的每一句話,每個停頓,河邊寫下的每個字符。她是一場盛大的運算,同時她又是法則本身,她通過充滿了氣孔的樹枝映射著另一端的我。每一個看到她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我所有的秘密,我前面所經(jīng)歷的人生將空空白白、一干二凈,而全部消失的下一秒,在最自然的過渡里,我也不知道我將向何處而去。我知道我快寫完了,我離困惑著我一生的巨大未知越來越近,我的困惑曾讓我覺得不如不要降生。那代表《起源之書》最開頭空白的一頁,有幾個讀過的人用鉛筆在上面寫下了細細碎碎的小字,可是結(jié)尾半頁的空白上卻空無一物。這時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沒有任何一個人真正地讀完了這本書,因為那寫著小字的開頭正是書的結(jié)尾,是一切的終點,是所有字符與故事最后的去處,它們最終匯成海洋,帶著一萬個嬰兒風(fēng)暴般的哭聲,在還沒有開始的起點前,化為烏有。
這一刻終于降臨了,我的眼睛再也沒有辦法閉上。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耗光了所有力氣往后倒去,那時我最后一次看見了父親。
他的眼睛已經(jīng)徹底褪色成與頭發(fā)相同的灰白,他的頭發(fā)像塞滿了灰,當(dāng)他朝我瘋狂跑來,發(fā)絲間的灰就混合著風(fēng),幽靈一樣散去。他已經(jīng)看不見我,可是他在流淚,手里緊緊攥著那片表面細膩的綠色葉子,我終于知道了那不只是用來擦眼鏡的工具。他身后的幽靈引來了那些瘋狂的女人們,穿著系有金色穗帶的白袍子,帶著千篇一律看不清表情的臉,從四面八方洪水般朝他涌去,旋渦般撕扯他所有的部位,把他狠狠地架起,阻止他做出任何行動,叫喊、張嘴、睜眼,最后甚至是呼吸。她們害怕一個瞎子在河水里看見自己的倒影。我說不清這是徹底的失控,還是像河水一樣兀自流淌的獨立因果。他們一同在我的視野里越變越小,以致趨近完全消失,我動了動嘴唇,等待著頭顱觸碰盡頭寒冷的一瞬。
可它將我溫暖地包裹,輕柔地吞沒。河水,它激起了蹦跳的水花,落在我的脖子和嘴唇上,我的嘴里是泛著微苦的甜。那是樹莓的味道,我一生所有美與好的凝結(jié),甚至超越了美與好本身。它藏在每一場帶來苦難的暴雨后,藏在河底腐爛尸體的心臟里,它在太陽的照耀下閃閃發(fā)亮,在心臟脫離生命的余熱里怦怦跳動,它滾落在我的舌尖,汁液漫流過我的身體,代換盡我全部的血液。我在水下吐出了一個完美的氣泡,泛著甜絲絲暖洋洋的紅色,它慢慢升騰著離我而去,在河水的表面輕輕破碎,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連同氣泡一起破碎的是時間,所有的回憶像腐朽的落葉重歸塵土。時間從我的身體上徹底逃竄,在暴露于空氣的瞬間瓦解,于是我將同時存在于所有的未來。我從樹杈的微不足道的某個尖端返回樹干,并在此刻看見了整棵樹的全貌,不斷下沉并愈發(fā)厚重廣博。樹根的土壤里,滲透進來的河水嬉笑著帶我而去,而我無用的身體則眷戀地留了下來,在河底蕩起四散的微小塵埃。我將漂過奔跑的女人口中重復(fù)的一切,它們都沾染著清新的香氣,泛著粼粼波光,我聽見河面上的生命抽出嫩芽的雀躍,像嬰兒第一次睜開了雙眼。
我看見許多同我們一樣的人,在河的兩邊,還有山坡的另一端。他們有的一起住在高高的樹上,對著天上的云朵唱歌,掉下去后就再也爬不上來;有的往地底挖坑,眼睛是一片無底的黑色,努力長出第一對觸角;有的每天什么事也不做,并成整齊的一排躺在地上,當(dāng)天上的雨降落下來,他們就一起痛苦地蛻皮,直到都變成一樣的面孔,組成一個完整美好的形狀。我還在山的邊緣看見城里的巨大雕塑群頂端,閃爍著夜晚的微光,連綿不絕地轟然倒塌……還有那個頭發(fā)又黃又卷的小女孩,連同她一起奔跑的父親,越來越多的人跟在他們的后面,變成了一個完整的群落。他們的面孔千姿百態(tài),相互獨立,影子卻緊緊地連在一起,在奔跑的過程中越來越輕盈,輕到可以自行繞過這個星球一圈。一圈又一圈,直到完全消散。
我看到了一切,在厚重的河水里同時涌動著,托起我永恒地漂浮。我企圖閉上眼睛,當(dāng)眼皮成為最后的幕布,一片黑暗中只亮著一個小小火爐,旁邊蜷縮著我的母親。她終日戴著那頂長長的帽子,并在每一場暴雨到來的時候哭泣,好像天上降落著我的血液與生命。
可是母親,我忘了告訴你,我把《起源之書》的最后一頁撕掉了,那本書不再擁有結(jié)尾。它安靜地放在火爐邊,暖洋洋的,本來就不為了任何人的閱讀而存在著。它在等待你坐在旁邊打一個漫長的瞌睡,等著聽你夢里那些古代人類的快樂故事。我的父親會在夢里看見你此時嘴角的微笑,送給你一片他的綠色葉子。而你們彼此的距離,那一段無處不在的空氣,那才是我,你們看不見的我,正輕盈地漂浮在河面上。
而我將永遠存在于此,并且終于閉上了眼睛。計算到此結(jié)束。我想我變成了一顆紅色樹莓,正在陽光撒播的林間,做一個與萬事萬物都無關(guān)的夢。
作者簡介
程舒穎,1999年生,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學(xué)人才計劃”青藍人才?,F(xiàn)為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批評方向研究生。曾在《長江文藝》《西湖》《文藝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
責(zé)任編輯 張范姝41A2FBCC-B472-4D65-9D48-38B623931BB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