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明
帶著還剩一多半的豆腐回到胡家橋莊口時,已經(jīng)午后兩點了。走到青年渠橋上,水珍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車速,猶猶豫豫間,還是停下了。
水珍知道,到家肯定又得挨一頓嚷。
最近四天,她天天挨罵。
知道水珍剛開始會害羞,不會賣,水珍她大每天只叫水珍帶半盒,他自己帶滿滿一盒。她大每天不到晌午就賣光回來了,七天了,水珍天天賣不了一半。
扶著車立了會兒,又掀開布瞧了瞧盒里的豆腐,水珍望望莊里,犯了愁皺了眉。她在樹蔭下停好自行車,轉(zhuǎn)身走下青年渠閘口水邊的石階。
水珍坐在水邊石頭上,洗了半天臉,又挽起褲腿洗了半天腿和腳,然后坐在那兒發(fā)愣。想到回家的情形,她有點兒發(fā)怵,盡管肚里咕咕叫半天了。
莊里人正歇晌兒,莊上很靜,身前身后無邊的稻田也很靜,除了偶爾有一兩聲蛙鳴。
坐了半天,水珍從水邊上來,硬著頭皮騎上車,回家。
魚場大門口,邱海立在大門外涼蔭下吸煙。看見水珍,他吐了嘴里的煙,道:“閨女,豆腐賣完了沒有?”
水珍紅頭漲臉,放慢車速,尷尬一笑,說:“沒有,還多哩!”
“回家要挨嚷的呀!”邱海笑道。
“嚷就嚷吧!”水珍說著已騎過了魚場門口。
水珍騎過去三丈遠(yuǎn)了,忽然聽到后面邱海喊:“來來來,甭走,我買你的豆腐。”
邱海是魚場做飯的。胡家橋和魚場一路之隔,八隊又在莊北頭,和魚場跟一個莊一樣。
水珍的自行車在馬路上畫了個半圓拐回到魚場門口。邱海一下要完了水珍剩下的豆腐,他說:“下午給他們炒個豆腐?!?/p>
接過邱海手里的錢,水珍喉頭一緊鼻子一酸,差點兒掉淚。
水珍聽說邱海不規(guī)矩,拿蘋果哄騙學(xué)校的女生,也不知是真是假。水珍到家也不敢跟大說。依大的脾氣,寧肯不賣,也不能招惹他。
邱海也是可憐人,家是縣西的,媳婦是瘋子,爹娘在家管著,他很少回去。據(jù)說他媳婦生了個兒子,孩子剛過百日就死了,她因為這瘋了。
從那天開始,邱海每天都要買水珍的豆腐,有時多有時少,好幾次直接買完。
那天星期六,吃罷晚飯,水珍和靜秋去北馬路轉(zhuǎn)悠。在滿世界的蛙鳴和滿眼星辰般的螢火蟲的飛舞中,她倆聽見魚場的電視里在唱豫劇,靜秋非要去看。
職工們都回家了,只有邱海和老王倆人沒走,正坐在會議室瞧電視,旁邊還有幾個莊上的小孩兒。老王在喝酒,面前盤里有幾條炸泥鰍,他臉紅著,眼里濕漉漉的。
水珍和靜秋沒有進屋,站在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看。邱海看過來好幾眼。
一幕戲結(jié)束時,邱海立起身走出來,喊水珍跟他走,說有點兒事。
水珍立刻臉上火辣辣的,她瞧靜秋,靜秋閃開在一邊,也一臉慌亂、無措。
邱海走了幾步,見水珍沒動,停下來說道:“沒事!來唄!”
水珍又去瞧靜秋,靜秋直直地看著她,含義莫辨。情急之下水珍去拽靜秋,想拉她一起去,靜秋卻擰著身子抵抗。
邱海還立在院里等著,水珍只好去了。
邱海的宿舍在過道東邊,水珍站在門口,不肯進屋。邱海沒有再堅持,進屋去提了一兜東西出來,往水珍手上遞。
原來是一兜山楂——過道東邊邱海宿舍門口有一棵大山楂樹。魚場周圍全部是蘋果樹梨樹,只有這一棵山楂樹。
水珍推辭著不要,最后邱海硬拽住她的手塞給了她。
回去的路上,靜秋說:“他打你主意哩!”
水珍嘴上罵著“胡說”,心里其實也知道,就是。
接下來的又一個星期六,水珍去魚場伙房送豆腐,邱海說下午要回家。水珍就說:“天天買俺的豆腐,也沒啥感謝你,多稱二斤,你甭給錢,下午拿回家吧。”
邱海沒有拒絕,靦腆地笑了。
水珍回到家,見門口停了一輛綠吉普。在新鄉(xiāng)公安局工作的姨哥來了,他是回家過星期天路過胡家橋,到姨家串個門兒。
吃了午飯,水珍給姨哥拽了點兒石榴,拿著石榴上了他的車一起上馬路送他。到了魚場門口,水珍非要姨哥停車下來去魚場瞧瞧。
邱海正站在會議室門口和一個人說話。水珍說:“俺姨哥在新鄉(xiāng)公安局,想瞧瞧恁的魚?!?/p>
姨哥穿著公安制服,邱海臉上的表情僵硬了好幾秒,然后使勁兒堆滿笑,說:“瞧吧瞧吧,北頭那幾池,有大魚!”
水珍領(lǐng)姨哥轉(zhuǎn)了一圈出來,邱海還在過道那里蹲著等。見他們出來,邱海馬上立起身迎上來,一臉巴結(jié)、膽怯、自卑的模樣,掏了煙給姨哥讓。
姨哥不吸煙,邱海就送水珍和姨哥,他又不敢靠上前,離著五六米遠(yuǎn),怯怯地跟著。
魚場門口,姨哥開著吉普往西走了,水珍轉(zhuǎn)身回家。瞧著還愣在門口心有余悸的邱海,水珍心里竟然有了點兒不忍,感覺嚇著他了一樣。
給姨哥拽石榴時,水珍多拽了點兒放起來了。后半晌,她瞅個空兒拿出石榴偷偷地又去魚場給邱海送。
走到魚場大門外,水珍又后悔——剛剛姨哥叫他害怕了,這會兒給他送石榴,別讓他再誤會。
馬路邊,水珍一邊猶豫著,一邊又忍不住心疼可憐邱海,畢竟人家買了這么多天豆腐,幫了自己大忙。最終,水珍一狠心進了魚場大門。
邱海的門半開著,人卻不在,水珍趕緊把石榴放下,一路小跑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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