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發(fā)生的那一年,我剛滿十八歲。不過,如果從那年初秋開始算起的話,我已經(jīng)是一名跟日本鬼子打了兩年仗的老抗聯(lián)戰(zhàn)士了。
在隊伍里,人們都叫我楊貴珍,這個名字還是剛到隊伍那會兒大伙兒給我起的。而在此之前,我一直沒有自己的名字,不論在家還是在村子里,人們都叫我小買子。我們東北有很多小買子,它的意思是買來的,不是媽親生的,這樣的孩子命賤,好養(yǎng)活。我記得那天來到山上的密營之后,不管是男隊員還是女隊員,他們一起圍著我前前后后看了老半天,一邊看,還一邊不住地問這兒問那兒,一時間都把我問得不好意思了。當(dāng)然,他們還問到了我的名字,我猶豫了一會兒,才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我叫小買子。他們聽了,一下就明白了,說,那我們給你起個名字吧!說完這話,還沒等我點頭,他們就真的給我取起名字來了,一個說叫春花吧,一個說叫秋云吧,還有一個說叫秀芳好聽。他們給我起的這些名字我都喜歡,但是我卻拿不定主意到底要哪一個更好。最后,一個看上去面容清秀、顯得有些文質(zhì)彬彬的大姐說,我想了好大會子了,就叫貴珍吧,以前咱們女人命賤,總是小買子小買子的叫,誰也不拿咱當(dāng)回事,到了咱抗聯(lián)就不一樣了,就該把這條賤命給改一改,把自己當(dāng)個寶貝使了。貴珍娘家姓楊,就叫她楊貴珍吧,你們說好不好?大伙兒聽了,都鼓起掌來。從此,我就叫了楊貴珍。
也就是從我有了自己的名字的那天起,我被正式分配到了抗聯(lián)婦女團里……
咱們還是長話短說吧,后來,我就與抗聯(lián)突擊營的營長寧滿昌結(jié)了婚。那個時候,我和寧營長認(rèn)識有大半年了,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大小伙子了。
我們的結(jié)婚儀式是在西征前的一個上午舉行的。那天,在我們抗聯(lián)密營里,一共有五對新人一起舉行了婚禮。關(guān)師長親自為我們當(dāng)證婚人,并對我們寄予了厚望。婚禮現(xiàn)場十分簡單,又十分熱鬧。一間寬寬大大的房子里,人們歡天喜地,載歌載舞,就像是剛剛打完了一場硬仗,慶祝著一場偉大的勝利一樣??墒菍ξ襾碇v,這眼前的一切,卻像是正在做著的一場夢一樣。
直到不久之后我才終于明白,原來,對于這樣一場集體婚禮,上級領(lǐng)導(dǎo)們早就謀劃好了,一旦我們結(jié)對成婚,彼此的心里就有了一個值得牽掛的最親的親人,就有了一種精神的安慰與支撐,無論將來面對怎樣的困境,也就都有了活下去的勇氣與信心了。生不再只屬于自己;死,同樣也不再只屬于自己?;槎Y,讓生與死這兩件看似十分簡單的事情,一下就變得復(fù)雜起來了。
果然,三天后,我們就接到了西征的命令。為了跳出敵人的包圍圈,打破敵人的層層封鎖,繼而打出一條與兄弟部隊取得聯(lián)系的通道,以此擴大我們的游擊范圍,也只有選擇西征,才是抗聯(lián)擺脫當(dāng)前困境并且能夠絕處逢生的唯一辦法。
可是,盡管我們對這次的行動計劃采取了嚴(yán)格的保密措施,消息還是被泄露出去了。西征剛剛開始,我們就受到了一大批日偽討伐隊的瘋狂阻截。出師不利,部隊因此傷亡慘重。好在最終總算突圍出去,按照原定計劃與路線,重新走上了那條遙遠(yuǎn)漫長的西征之路。然而,誰又能預(yù)測得到,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披荊斬棘,翻山越嶺,究竟又將與多少敵人狹路相逢,受到多少圍追堵截,打上多少大仗惡仗呢?最為關(guān)鍵的一個問題是,在拋卻了生與死的顧慮之后,我們中間誰才能夠最終活下來呢?
說話間已是半個月后了。那天早晨,隊伍剛剛經(jīng)過一片塔頭甸子,突然就遭到了一幫靖安軍的伏擊。那幫靖安軍個個心狠手辣,無論軍官還是士兵,一律使著一長一短的雙槍,而且槍法又好,這讓我們吃了大虧。后來,隨隊西征的婦女團,在主力部隊拼死拼活的掩護下,總算撤到了一片白樺林里。
我在一棵大樹下氣喘吁吁地坐了下來,下意識揚起頭,看了一眼被大樹的枝丫糾纏的天空,就在這時,我突然感到大腦里一陣轟鳴,猛地想起了寧滿昌——那個已經(jīng)成為我丈夫的男人。緊接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立時就把我席卷了。
那個時候,傷亡過半的靖安軍已經(jīng)意識到了與抗聯(lián)部隊的兵力懸殊,盡管他們裝備精良,但是畢竟寡不敵眾,擔(dān)心自己最終將會全軍覆沒,于是,隨著一聲尖厲的口哨聲響起,他們便回身跨上各自的快馬,一溜煙兒地撤到山下去了。
好大一會兒,抗聯(lián)隊員們才三三兩兩地回到了這片白樺林。可是這些人里并沒有我丈夫的影子,直到我努力按捺著緊張的心情,又等了好大一會兒,總算等到一伙人急三火四地朝這邊奔跑過來。此時,一個隊員的身上正背著一個人,快要來到我跟前時,我聽到他喊了一聲我的名字。他喊的是楊貴珍。他說,楊貴珍,快!剎那間,我感覺我的身子一下就軟了,就像是一攤爛泥一樣。我就拖著爛泥一樣的身子,踉踉蹌蹌地?fù)渖锨叭ァ?/p>
在林間的一片空地上,人們七手八腳把寧滿昌從那個隊員的身上抬下來。此時此刻,我看到他有氣無力地躺在那里,一張瘦臉已經(jīng)完全被疼痛扭曲了。他緊閉著雙眼,臉色蠟黃,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頭發(fā)就像是剛被水洗過的一樣,而那兩條細(xì)長的褲腿,已經(jīng)全然變成了兩條內(nèi)容空洞的血布袋……
寧滿昌的傷勢很重,他的雙胯已經(jīng)被子彈打碎了。血,不停地從他的傷口里涌出來,又順著褲腿流下去。隨隊西征的老軍醫(yī)就地對他的傷口進(jìn)行了處理,在整個處理的過程中,我一直跪在寧滿昌的身邊,緊緊握著他的一只手,他的手很涼,就像是一塊冰一樣。我一邊握著這塊冰,一邊看著他緊閉著的雙眼,哆嗦著嘴唇呼喊道,老寧,你要堅持住,你一定要堅持住。我說,你如果堅持不住,我就連個疼我愛我的人都沒有了,沒有了疼我愛我的人,我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就這樣絮絮叨叨地說著,淚水無聲無息地從眼睛里滑落下來,沒完沒了地滑落下來……
隊伍總算又重新集結(jié)到了一起。
他們正在為接下來的西征做準(zhǔn)備。
西征的路還很長,而我們才剛剛走出第一步。
望著正待列隊出發(fā)的隊員們,再看一眼躺在地上的寧滿昌,我就像剛剛從一場大夢里猛醒過來一樣,不知如何是好了。
關(guān)師長就在這時走了過來,他把我?guī)У讲贿h(yuǎn)處的一棵大樹下,這才站住腳,望著我說,楊貴珍,你已經(jīng)是一名老兵了,堅強一些!
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可是,他這話剛一出口,我感到自己的鼻子一下子又酸起來了。忍了幾忍,我終于點了點頭。
寧營長的傷勢你都看到了,很重。關(guān)師長嘆了口氣,接著說,讓他跟著大部隊西征已是不可能了。所以,他不得不留下來……
什么,你說什么?我瞪大了眼睛,吃驚地望著他,就像是沒有聽清他剛剛說過的那句話一樣,而當(dāng)我條件反射一樣側(cè)轉(zhuǎn)身去,一眼看到仍然一動不動、渾身血淋淋的寧滿昌時,一陣徹骨的悲涼突然間就從內(nèi)心里彌漫開來了。顯然,老寧還處在昏迷狀態(tài)。
我意識到了這件事情的嚴(yán)重性,緊接著,我就像一個瘋子一樣,不管不顧地大聲喊叫起來,我說,師長,你怎么能這樣?你不是說過嗎,決不讓一個西征戰(zhàn)士掉隊,難道你把這話忘了?老寧受傷了,可他是為了掩護大部隊受傷的,現(xiàn)在他動不了了,那么可憐,需要人照顧,你們怎么能說扔下他就扔下他呢?
說著說著,我又忍不住哭了起來。我一邊哭著一邊又說,你們這樣把他扔下,他一定會死的,熬不過今夜就會死的,會被野獸吃掉的!說到這里,我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
你好好聽我說,關(guān)師長突然狠狠地扳住我的肩膀,使勁搖晃著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只要他還有一口氣,我們決不能扔下他,想什么辦法也要讓他活下去。但是,活下去的唯一辦法,只能靠你自己去想了。
我?
是的,你!他說,你要和他一起留下來,和他一起活下去!
我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讓我留下來照顧老寧,讓我放棄與大部隊一起進(jìn)行的西征。
我不置可否地?fù)u著頭,好像剎那之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一樣,毫無主張又無比茫然地說道,不行,這樣不行,我要和你們一起打日本鬼子,我的槍法好,您是知道的,可是,可是……
我已經(jīng)不知道我在說些什么了,我的心里很亂,就像是長滿了草一樣。
這是組織的決定!他沒有容我再說下去,一邊搖晃著我的肩膀,一邊向我呵斥道,你已經(jīng)是一個老兵了,部隊紀(jì)律你是知道的,這是組織的決定!寧營長是你丈夫,隊伍里沒有任何人比你留下來更合適。
關(guān)師長的話惡狠狠的。
二
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隊伍離我而去。他們在我模糊成一片的目光里走出白樺林,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就空了??蘼曈忠淮斡砍隽宋业暮韲?,如同泄閘的洪水一樣,就連我自己都聽出來了,這哭聲里,夾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委屈,隱含著一種對于接下來的未知現(xiàn)實難以承受的恐懼。
白樺林靜默無聲,就像凝固了一樣。沒有風(fēng),密密匝匝的枝葉,不搖也不動,那些長在白樺樹上的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眼睛,卻一個個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帶著難以理喻的不屑與不解。
我不知道到底哭了多久,直到我被哭聲耗光了力氣,這才停了下來。
如果我沒有因為自己難抑的悲傷而耽誤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話,那么后來所發(fā)生的一切或許就該是另外一個樣子了。事實是,在我終于停止了哭泣的那一刻,在樹梢之上的天空里不停移動的太陽,已經(jīng)開始向西天滑去了。我無比清醒地意識到了不久之后即將到來的黑夜,不覺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我想,我應(yīng)該并且必須盡快帶著老寧,找到一個可以安身的地方。森林里的野獸那么多,它們只要嗅到人和血的味道,就能十分輕易地找到這里來。
我想到了密營。它就在我們來時的路上。我初步估算了一下,那座抗聯(lián)密營距我現(xiàn)在的位置,至少也有十公里的路程,要想到達(dá)那里,穿山越嶺蹚河過溝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兒??墒浅酥猓坪踉贈]有更好的辦法了。
我怎么把他弄過去,這是一個問題。
我想到了爬犁——土爬犁。我想,我應(yīng)該盡快制作出一駕爬犁來,那樣,在把他送往密營的路上,我將會省卻許多的力氣。
想到這些,我很快便從隨身攜帶的背囊里翻找出了斧頭和繩子。這些東西,在我們西征上路之前都是師首長們特意叮囑過的。一是為了防身,二是為了自救。然而,當(dāng)我想要實施這一看似周全的行動計劃時,我馬上又否定了自己。你想,在這樣林深樹密的大山里行走,左擋右攔的,怎么能夠拉得動一駕爬犁?
我已經(jīng)完全亂了方寸。
就在這時,寧滿昌醒了過來。
他總算醒了過來。
我聽到他呻吟了一聲,喊了一聲我的名字。聲音很輕,但是,我還是聽到了。我不禁又驚又喜,鼻子忍不住又是一酸,一下?lián)湓谒纳砩?。一邊含著淚水望著他,一邊喃喃自語般地說道,你終于醒了,醒了就好了!
你不要說話,你聽我說……我把自己那張被淚水濡濕的臉,緊緊貼在他冰涼的臉頰上,急切地說道,大部隊已經(jīng)走了,你的傷很重,我要把你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你再忍一忍,忍一忍。
他動了動手指。想把那條手臂舉起來,可是,還沒舉到一半,便又無力地垂了下來。他說,別了,別麻煩了……
我愣了一下,問他,怎么,老寧,你想說什么?
他努力睜開眼睛,又動了動手指,接著,眉頭再次擰成了一個疙瘩,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讓我突然聯(lián)想到了他傷口的疼痛。少頃,他微微顫動著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腰間。那里有一把手槍,那是一把大鏡面匣子。
我一切都明白了。
他手指上的這個動作刺激了我。還沒待他再說什么,我就變得有些憤怒起來了。
我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是條漢子,你就不要胡思亂想。你要活下去,為了我也要活下去;你活不下去,我?guī)湍慊钕氯ァN覀円黄鸹钕氯ァ?/p>
我看到有兩行淚水,從他的眼角里流了下來。
慢慢地,他變得安靜下來。
暮色就在這個時候像一塊厚重的幕布,嘩啦一聲從天上落下來了。
我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于是,我不得不對接下來的事情另做打算。
如果我熟悉這片白樺林周邊的環(huán)境就好了,那樣的話,我就可以就近找到一個安全而又隱秘的地方??墒?,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到現(xiàn)在為止,我對這里的情況還是一無所知,白樺林附近有沒有村屯?村屯里有沒有日本鬼子?甚至于村屯里有沒有賣國求榮給日本鬼子通風(fēng)報信的漢奸?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而一旦貿(mào)然行動,勢必帶來很大的危險,帶來難以預(yù)料的后果。
我一下子有些慌亂起來。
我不能讓寧滿昌看出我的慌亂。
迫在眉睫的事情是,我們該如何度過這個即將到來的夜晚。只要過了這一夜,接下來的許多事情就都好辦了。
我已經(jīng)陷進(jìn)了難以抉擇的絕境中。迫不得已,我不得不最終決定原地露營。盡管我知道,原地露營也許仍然會發(fā)生許多不可預(yù)知的事情,但是,它是目前唯一的辦法。和大部隊在一起時,我們不是早已對這種露營習(xí)以為常了嗎?
我必須趕緊準(zhǔn)備下足夠的木柴。露營,沒有火是不行的。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一下一下?lián)]動著斧頭,拼盡全身的力氣,向那些可以成為篝火的樺木身上砍去了。斧頭劈砍到樹木上的聲音傳出去很遠(yuǎn),單調(diào)而又沉悶。至于這聲音是否會引起敵人的注意,或者是否會給那些嗅覺靈敏的野獸們提供一種人為的信息,我都無法顧及了。事實上,當(dāng)我終于做完這一切準(zhǔn)備工作之后,我?guī)缀跻呀?jīng)耗光了身上所有的力氣。后來,我癱軟無力地再次趴伏在寧滿昌的身邊時,突然意識到,我們已經(jīng)有整整一天沒有吃上一口東西了。
這個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
三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散落在夜空里的星光,難以照亮整個天空和大地。黑暗在延伸,無邊無際地延伸,像海水一樣,很快就把眼前的一切淹沒了。
不知過了多久,于一片朦朧之中,我感到寧滿昌十分吃力地動了一下身子,接著,便聽到他從牙縫里緊吸著一口涼氣,輕輕說道,你,給我一粒藥吃。
在一片黑暗里,我點燃了那一堆篝火。借著火光,我從背囊里取出一粒豆粒兒大的煙膏來。他說的就是這個,我想,他一定是忍得不能再忍了,才向我開口的。
煙膏止疼,但我不能多給他。我擔(dān)心他會吃上癮。一旦吃上了癮,強制到密營去戒煙也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在抗聯(lián),這樣的事情是時有發(fā)生的。打仗掛了花,生了病,疼得沒辦法,就給上一粒大煙膏,吃著吃著,時間一長,控制不住就上癮了,整個人抓心撓肺要死要活的。這種情況下,只能把他送到附近的密營里,一邊強制戒煙,一邊接受治療。
真是拖累你了!他抓住我的手,有些歉意地說,如果一下子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可沒想到,那子彈,偏偏打在了胯骨上,偏偏就成了這個樣子……
我望著他,有些凄楚地笑了笑,說,子彈不長眼,但是你的命保住了,已經(jīng)是一件萬幸的事情了。打仗,哪兒有不受傷的?你想想那些死去的戰(zhàn)友……我意識到自己失了口,把想說的話,咽進(jìn)了肚子里。
自從上山到了抗聯(lián),我們幾乎每天都在和日本鬼子的討伐隊周旋,幾乎每天都在打仗,每天都會看到身邊的戰(zhàn)友死去,死亡對于我們來講已經(jīng)成了家常便飯。如果意志不夠強大,抗聯(lián)里的很多人怕是早就撐不下去了。
頓了頓,我又對他說道,現(xiàn)在的首要問題是,我們應(yīng)該如何活下去,如何才能更好地活下去。死了,就一切都沒了,一切都見不到了。只有活下去,才能重新找到我們的隊伍,才能繼續(xù)去打日本鬼子。你是突擊營的營長,你的突擊營離不開你,他們都在等著你回去,所以,你必須活著,為了他們,也為了我。
貴珍,謝謝你!我聽到他的聲音顫抖了一下。我的眼眶就濕了。老寧,我是你妻子,既然我們已經(jīng)成了夫妻,我們的命就連在一起了,生和死就連在一起了。如果受傷的是我,我想,你也會這樣陪著我,照顧我的。
我是應(yīng)該照顧你的,可現(xiàn)在,卻讓你照顧了我!他抽動了一下鼻子,說,真是對不起!
你真是越說越離譜了。我聽了他的話,不禁嗔怪道,快別想那么多了,好好睡一覺,天亮以后咱們得趕快想辦法離開這里。
躺在我身邊的這個男人,又漸漸安靜了下來。
我向身邊的火堆里添了些柴,一陣無法抵御的困倦感襲過來,緊接著,我就倚著篝火旁的那棵大樹,進(jìn)入一個夢里。
我實在說不清楚,那個時候我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夢。只要一合上眼睛,我就會走進(jìn)一片陌生的夢境里。大多時候,我做下的那些夢,在我醒過來的那一刻,都會讓我感到心驚肉跳。
現(xiàn)在,我正夢見自己一個人在渺無人煙的荒野里漫無目的地行走??瓷先?,我的身體是那么疲憊,邁出的每一步都十分艱難,就像是身上墜滿了鉛一樣。我就那么走著走著,不知怎么,一不小心,就走進(jìn)了一片荊棘地。幾乎是在一瞬之間,我的雙腳就拔不動了,腳底板變成了兩個大吸盤,緊緊地吸附著深不見底的泥淖。在一片空前的慌亂中,我使盡全身力氣,試圖把一只腳先拔出來,可是,我的這種努力不但沒有奏效,卻起到了適得其反的作用,我越是用力,越是陷得更深了。我想,我怕是要完了,真要死在這里了。于是,我開始呼喊,我想喊救命,然而,那聲呼喊卻怎么也沖不破喉嚨,它就塞在我胸口的地方,像一團棉花,死死地堵在那里。紫黑的泥漿先是沒過了我的大腿,接著又沒過了我的腰間,不大一會兒的工夫,它就要沒過我的胸口了,而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我又聽到了一聲狼嚎。那一聲狼嚎,是從很遠(yuǎn)的山巔傳來的,像是哀哭,有些凄厲,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睡在一旁的寧滿昌輕輕拉了一下我的衣服,我猛地醒了過來。
老寧說,你做夢了。
我說,是??晌也]把那個夢講給他聽。
我又向篝火里添了一些柴。火光里,我看到寧滿昌的臉色紅潤了許多。我下意識地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燙,這讓我放心了許多。
這會兒,遠(yuǎn)處的山巔真的傳來了狼的長嚎,和夢境里的一樣。那叫聲聽起來十分孤獨,拉長著聲音,穿過黑暗,又傳向很遠(yuǎn)的地方,在山林間不停地回蕩。它在等待著回應(yīng)??墒?,迎接它的,竟然是死一般的沉寂。
那只狼還是不甘心,又過了一會兒,當(dāng)再一次的長嚎響起之后,它的耐心等待終于有了一個令它感到滿意的結(jié)果,從更遠(yuǎn)處的黑暗中的另一個方向,突然傳來了一大群野狼的嚎叫。這樣一種聲勢浩大的嚎叫聲,就像是一場鋪天蓋地的合唱演出,彼此應(yīng)和著,呼應(yīng)著,讓它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個世界是屬于它們的。
野狼們的嚎叫聲,把整個山林都喚醒了,與此同時,那些野山貓、貓頭鷹和其他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獸類,也很快加入這場空前的大合唱,它們的叫喊聲、呼喚聲此起彼伏,在這個危機四伏的暗夜里經(jīng)久不息。
我不覺心里一緊,怕冷似的抖了一下肩膀。
我的心里始終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那種預(yù)感,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強烈了。
你再打個盹兒吧!寧滿昌說。
我感到我的頭很沉,一雙眼皮也沉得就像被什么東西粘住了似的。我想回答他的話,可是還沒等我說出來,我便不由自主地又滑向另一個夢里去了。
這個夢很長。在這個很長的夢里,我先是夢見了我爹我娘,后來又夢見了那個死鬼——大柱子——我的那個小男人。他們都已是死去的人了,不知為什么,總是跑到我的夢里來糾纏我。爹和娘見了我,又驚又喜,又哭得像淚人似的。他們一邊哭著,一邊還不住地問我,村上的人都說你早死在外頭了,說你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原來你還活著。你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吧?!我看看爹,又看看娘,使勁搖著頭,說,還沒有打完那些日本鬼子呢,我只是回家來看看你們,等把他們都打完了的那天,我就不走了,就好好陪著你們,哪里也不去了。怎么,你還要走嗎?大柱子在一旁聽我這么一說,忙插過話來,拉住了我的胳膊,乞求道,小買子,你不能再走了,你走了,俺爹俺娘怎么辦,我怎么辦?我有些厭惡地把他的手甩開了,說,你爹你娘早就想把我賣掉了,我現(xiàn)在只剩下這條路了!他見我鐵了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又哭開了,哭得我心煩意亂,快要把我的心都哭軟了。后來,見我執(zhí)意要走,他慌忙把門閂死了,臉色一下就變了。你真是軟的不吃吃硬的,他說,實話告訴你吧,你已經(jīng)走不出去了,日本人已經(jīng)知道你回來了,他們很快就來抓你,消息是我告訴他們的,我勸你還是識時務(wù)一些吧!聽他這么一說,我一下就什么都明白了,原來,他已經(jīng)出賣了我。我十分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抽手給了他一記耳光,憤憤地說,你活著時,沒給過我一天的自由和幸福,死了還不肯放過我……我正要和他拼命時,卻突然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隱隱約約從遠(yuǎn)處傳了過來。他們真的來了,我想,我必須做好和他們死拼的準(zhǔn)備……
你聽,貴珍,你快聽!寧滿昌又拽了我一把,把我從夢里拽了出來。
我睜開眼睛,篝火還在燃燒,但是夜仍然那么黑。我側(cè)起耳朵仔細(xì)辨聽了一會兒,終于聽到了那一陣奔跑的聲音,它們就像是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天邊滾過來的悶雷一樣,漸漸地,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下意識里,我突然預(yù)感到了危險的降臨,匆忙又朝篝火里續(xù)添了一些木柴,緊接著,便把我的那支小馬槍抓在手里,而那把砍柴用的斧頭,正躺在我的腳下。
寧滿昌也從腰間拔出了那把大鏡面的匣子。
但是那聲音,忽然就消逝了。仿佛眨眼之間,世界又恢復(fù)到了原來的樣子。
我并沒有因此而放松警惕。也許,這一切都是假象,夜色里,一定有一種東西存在著,行動著,并且在試圖掩蓋著什么??伤降资鞘裁?,我暫時還不能完全給出一個答案。
時間過去了好大一會兒,當(dāng)難以擺脫的睡意再次使我放松了警惕時,我無意之間抬了一下眼睛,但就是這無意中的一眼,讓我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越過熊熊燃燒的篝火,我看到不遠(yuǎn)處的一點像燒著的煤塊一樣的東西,對,那的確是一點,那東西在黑暗的夜色里慢慢晃動著,與此同時,在它的周圍,還有一對一對燒著的煤塊似的東西朝它這里慢慢聚攏。
那是狼的眼睛。我恍然大悟。
那些狼一定是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聞到了血和篝火的味道,于一陣狂奔過后,在不遠(yuǎn)處的地方停住了步子,稍事休整后,又悄悄貼著地面向這邊爬過來。
它們真是太狡猾了。
現(xiàn)在,它們就站在篝火的那一端,已經(jīng)離我這么近了。
我一直暗暗擔(dān)心著的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
畜生!我在心里罵道。
隨后,我就看到那條只剩下了一只眼睛的老狼,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坐在地上了,它與我僅僅相隔著一堆篝火的距離,它那只獨眼一直在望著我。
我想,那應(yīng)該是一只頭狼,盡管它只剩下了一只眼睛。隱約之間,我能看到它鐵灰色的毛發(fā),在火光的照耀下,微微泛著暗紅色的光澤。借著火光,我還能看到它皮包骨頭,很瘦,它的肚子緊貼著背脊骨。同時我還確定它是一只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母狼。
它為什么還不行動?它到底在試探什么?難道它是在等待著篝火熄滅的那一刻?我不敢去想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不敢去想當(dāng)它們一擁而上的時候,會是怎樣一種情景。
我感到我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冷靜點兒!寧滿昌小聲說道,貴珍,你冷靜點兒!
我知道,他在替我擔(dān)心??墒?,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可以擔(dān)心的呢?橫豎都是一死,大不了今夜就死在它們手里好了。死是容易的,不過,沒有死在日本鬼子的手里,卻死在了它們的手里,怎么說這也是一件十分遺憾的事情。
不到最后的時刻,我是不甘心的。
我必須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裝出一副沒有發(fā)現(xiàn)它們并且沒有把它們放在眼里的樣子。我不會主動去招惹它們,但我已經(jīng)做了最好和最壞的打算。
我必須朝那堆篝火時時添柴,不讓它熄滅,從而把它們制止在比較安全的距離之外。好在,事先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那么多的樺木,足以讓我有所節(jié)制地保持著眼前的火勢并且一直燃燒到天亮之后。
每當(dāng)我朝那堆篝火添加木柴的時候,火勢旺起來的那一刻,那些眼睛便有意識地躲遠(yuǎn)了一些,可是一會兒過后,它們又重新出現(xiàn)在了那里。
那只獨眼母狼的眼睛是怎么瞎掉的?在無數(shù)次獵取食物以求得自生的過程中,到底在哪一場殘酷無比的殊死較量中,誰給了它致命的一擊?又到底是付出了怎樣的慘痛代價和經(jīng)過了怎樣漫長的生死歷練與權(quán)力爭奪之后,才最終保住了它不可撼動的王位,成為君臨天下的群狼領(lǐng)袖?以至于只需一聲嘶吼,就會引來成群結(jié)隊的同類的附和與響應(yīng)?
時間于不知不覺中在向前流逝著。
那只頭狼領(lǐng)袖和它的跟隨者們,還在猶豫著,等待著。在整個看似漫漫無期的等待的過程里,有的或坐或趴在那里,最后竟然打起了瞌睡,就像饑餓到精疲力竭的狗一樣。
我心里比誰都清楚,當(dāng)它們的這種猶豫和等待到達(dá)了極限之后,它們很快就會縱身而起,齜著獠牙撲將上來。
時間又過去了好大一會兒,當(dāng)我又向那堆篝火里添加了一回木柴后,那只瞎掉了一只眼睛的母狼終于焦躁不安起來。我看到它從坐著的位置上猛地站起身,隨后,就像一條溫馴的狗一樣十分舒服地伸了一個懶腰,緊接著,便向身體的右側(cè)虛張聲勢地踱了幾步,這樣一種暗示,讓那些或坐或趴在那里的狼們一下靈醒過來,它們蠢蠢欲動,響起一片細(xì)碎的聲響。
它又開始試探起來。它一直在思考和尋找著一條最為成功的進(jìn)攻途徑。事到如今,當(dāng)它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它終于決定要做一個先行者和犧牲者,以不可預(yù)知的結(jié)果來完成一次冒險了。
與此同時,我很快察覺到了事態(tài)的發(fā)展,立時又變得緊張起來。
它一定是打算繞過身前的篝火,悄悄迂回到離我最近的位置,而后學(xué)著餓虎撲食的樣子,一個縱身向我撲來的。然而,當(dāng)我覺察到了它的這一陰謀后,說不清為什么,我感到一股血忽地就向著腦門子那地方涌了上來,緊接著,我就像一個瘋子一樣大聲咒罵起來,一邊罵著,一邊順手抄起一根燃燒的木棒向那個貌似頭狼的家伙狠狠地砸了過去?;鹦撬臑R中,那只頭狼和尾隨其后的那些野狼們,十分成功地躲開了這致命的一擊。一著不成,我失手了,為此,我感到無比懊喪。也就在這工夫,那只頭狼還沒待我完全調(diào)整好自己,就已經(jīng)弓起身子準(zhǔn)備向我撲過來了。剎那之間,我的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我要完了,我們都要完了!我一邊這樣想,一邊下意識地又抓過一根火棒,就在那只頭狼縱身一躍的瞬間,我做夢都沒想到,火棒竟然歪打正著地狠狠戳在了頭狼的獨眼上。隨著一聲慘叫,我看到頭狼就像一塊石頭似的摔在地上,又翻滾了下站起身來,雙目失明了一般跌跌撞撞地退了回去。
那只瞎眼的母狼一直退到了原來站立的地方,嘴里卻一聲接著一聲不住地低吼著。我能猜想得到,此時此刻,它正在不停地向它身邊的子民發(fā)出指令,去,咬死她!咬死他們!它一邊這樣吼叫著,一邊齜著尖利的牙齒。它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它必須讓它的族群替它復(fù)仇。毫無疑問,它的指令再一次煽動起了它們的激情。也許,它們很快就會像洶涌的潮水一樣,鋪天蓋地地?fù)渖锨皝怼?/p>
頭狼的吼叫聲徹底激怒了我。一怒之下,我甚至沒有來得及細(xì)想,便拾起腳邊的那把斧頭,向它砍了過去。斧頭越過篝火,重重地落在了它的身后。糟糕,這一回,我又失手了??墒蔷驮谶@時,狼群里有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它們就要向我采取行動了,我想。
我一直沒有想明白,我是怎樣扣動了那支小馬槍的扳機的?!芭椤钡囊宦暎活w子彈已經(jīng)飛離了槍膛。槍聲很響,劃破夜空,在整個沉寂的山林間回蕩著。但也就是這一槍,最終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隨著一陣?yán)侨夯艁y的騷動聲,我看到那只瞎了眼的頭狼,緊緊咬住了另一只壯狼的尾巴。到這時,它已經(jīng)不敢再有片刻的耽擱,于是便與它的族群一起,秋風(fēng)落葉一般向著遠(yuǎn)處的叢林奔逃而去……
我卻再也沒敢合一下眼睛。
我擔(dān)心它們很快又會糾集起大批的狼群再次反撲過來。
在一種空前的不安與等待中,我已經(jīng)做好了決死的準(zhǔn)備。僥幸的是,我就這樣一直等到黎明悄悄降臨,也沒有等到它們浪卷一般奔襲而來的腳步聲。想著這噩夢般的一夜即將過去,我終于放下心來,并且不自覺地長舒了一口氣??汕∏【驮谶@時,一聲槍響傳了過來。
“砰”的一聲,槍聲很遠(yuǎn),很響,有些慌張的意味,急不可耐地穿破了朦朧的曙色。
貴珍,是槍聲!寧滿昌又拽了我一把,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異樣。
是的,我聽到了!我說。緊接著我便俯下身去,把一只耳朵貼在了地上。
我又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陣悶雷般的聲音,轟隆隆,轟隆隆,雜沓而又紛亂,比狼群的奔跑聲更有力量。我斷定那是馬蹄聲,現(xiàn)在,它們正在朝著這個方向奔跑著。剛才的那一聲槍響,顯然是因為一時不慎走了火,但它卻明白無誤又不失時機地為我們傳遞了一種危險的信號。
一定是我們夜間點燃的這一堆篝火和我在匆忙之間射向狼群的那一槍的槍響暴露了目標(biāo)。我想。
情況不好,老寧,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里!我不容遲疑地起身說道。
我想扶他坐起來,把他背到我身上來,可是我剛抓住他的一條胳膊,他就一把把我推開了。
貴珍,我已經(jīng)不可能和你一起走了!他懇切地望著我說,我已經(jīng)走不出去了,你不要管我,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我不禁愣住了。
他抬起手來,把那支大鏡面匣槍遞了過來。
你把它帶走!他說。
怎么,你想束手就擒當(dāng)俘虜嗎?我憤憤地說,你想當(dāng)軟骨頭?
他搖搖頭,苦笑一聲,我看到他的眼睛濕了一下,說,你真是小看我了!看來,你還不了解我。
我沒有說話。
他說,我知道我傷得有多重,不但好不了,還會成為你的累贅。
我注視著他。
他突然斷喝道,快走,我要看著你走。記住,你必須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這怎么可能?我打斷了他的話,拼命地?fù)u著頭,你不要再說這些胡話了,要活,我們就一起活。
我一邊這樣說著,一邊不由分說把他從地上抱起來。最后,我終于把他背到了身上。
他的身體很輕,就像是只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這讓我感到很是吃驚。我無法想象,憑著這樣一副骨頭架子,他是怎么和日本鬼子打仗的。
眼前的情形,已經(jīng)不容我再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了。我開始沿著來時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在白樺林中行走,如果不出意外,我想,大概需要半天的時間,我們就能夠到達(dá)那座密營了。
四
那座密營很小,很隱蔽,在長滿了野葡萄藤的斷壁與一片茂密的雜樹之間,就像是被風(fēng)吹落在山中的一顆干癟的果子,很難被人發(fā)現(xiàn)。密營右側(cè)百步開外的地方有一條小溪。兩天前的那個傍晚,我們在經(jīng)過那里的時候,特意落了一下腳,到那座密營里看了看,隊員們還興高采烈地在那條小溪里洗了一把臉。
我不知道到底是誰最先發(fā)現(xiàn)的它。前些年,我們在茫茫的興安嶺里設(shè)立了很多密營。這些密營有的是天然形成的,有些是刻意搭建的。它們一可以當(dāng)被服廠廠房,在這里為戰(zhàn)士們做被子、軍服;二可以做后方醫(yī)院,在這里治療護理傷病員??墒?,從上個冬天開始,日本人的討伐隊天天在山里轉(zhuǎn),他們一面加緊對抗聯(lián)的討伐,一面又增加了討伐力量,擴大了討伐范圍,并且糾集了一批又一批的山林隊、靖安軍和那些從抗聯(lián)隊伍里逃跑下山叛變投敵的軟骨頭,采取篦梳山林的策略,封鎖了每一個進(jìn)出山林的路口,妄想以此將抗聯(lián)隊伍一網(wǎng)打盡。那些人發(fā)現(xiàn)一處密營,就燒毀一處密營,抗聯(lián)的傷病員們很快就連一處藏身的地方都沒有了。無奈之下,為了跳出敵人的包圍圈,打通與外界的聯(lián)系,不久前,抗聯(lián)隊伍不得不翻山越嶺走上西征的道路……
我擔(dān)心老寧還在想那些不該去想的事兒,怕他情緒沮喪,我一邊背著他往前走,一邊還要和他說著話兒。
我說,你該想想以后的事兒。
我說,什么事兒,我們都要往后想想,只有往后想,心里才能變得敞亮。人,是不能一個勁兒往前想的,越往前想,越是想不開,越是容易鉆到死胡同里出不來。你說是不是?
我說,世上的事情,哪兒有一帆風(fēng)順的?打日本鬼子,也是這樣,哪能說勝利就勝利了?困難肯定會遇到的,犧牲的事情也是避免不了的,可是咱們不能因為有了難處有了犧牲就灰心喪氣,對一切事情都感到絕望。要相信,一切都會過去的,就像是黑夜總會過去一樣。你說是不是?
好日子就要來了,我說,但那好日子,是我們奮斗換來的,用犧牲換來的,不是等來的??繆^斗犧牲換來的好日子才是我們的日子,才更有滋味,你說是不是?
我在和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這些道理都是關(guān)師長曾經(jīng)對我們講過的,我竟然那么深地把它們烙在了心里。
謝謝你,貴珍。他說,聲音都有些變了。
我不由得舒了一口氣。
冥冥之中,我一直認(rèn)為那群狼并沒有走遠(yuǎn)。眼看就要到嘴的東西,它們怎么甘心放棄呢?我感到它們一直在尾隨著我們。它們一直在尋找機會,等著我們倒下去的那一刻。因此,我一邊朝前走,一邊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能倒下去,說什么也不能倒下去,在到達(dá)密營之前,如果我倒下去了,我們就再沒有生還的可能了。這樣想著的時候,我會猛然之間回過頭去。森林里一片寂靜,白樺樹上的那些眼睛,一個個都在看著我。
走啊走啊,后來,快要走出那片白樺林時,我實在走不動了。我感到我的身上,就像是壓了一座山似的。現(xiàn)在,我所擔(dān)心的,已經(jīng)不是身上的老寧了,我在擔(dān)心我自己,我擔(dān)心自己稍一松懈下來,那座山就會轟然一聲倒下來,把我壓垮,壓碎。
就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我突然間又聽到了那種聲音。那聲音是從白樺林外距我們不足百十米的小道上傳過來的,紛雜,混亂。聲音似乎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感到一顆心忽地又提到了嗓子眼兒。我想,我們得趕快隱藏起來,這是暫時保全自己的唯一辦法。我在驚慌和忙亂中開始四處尋找可以用來掩身的遮蔽物,所幸的是,右前方十幾步遠(yuǎn)的地方,有一片旺盛的雜草,于是,我?guī)缀鯖]有來得及細(xì)想,就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直到我背著老寧撲倒在那片雜草叢里,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掉進(jìn)了一座早已坍塌廢棄了的足有半人深的陷阱里。這樣的陷阱,山上有很多,是獵人們此前為捕獲林間的獵物刻意挖掘的。
那一陣雜沓的馬蹄聲,已經(jīng)十分真切地傳到我的耳朵里來了。我甚至聽到了急促的馬的喘息聲,以及馬上人的說話聲。從他們嗚里哇啦無比急躁的聲音里就可以判斷,那是正在執(zhí)行巡邏任務(wù)的一支日本鬼子的馬隊。他們好像是在追趕什么人。從奔跑過去的馬蹄聲里我能夠聽得出,那支馬隊至少不下三十人。
我的一顆心突突跳著,手心里攥出一把汗。好在,他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那支馬隊很快就過去了,直到馬蹄聲漸漸消失在那條山間的小道上,四周又復(fù)歸一片靜寂之后,我這才氣喘吁吁地背起老寧,費力地從那個荒棄的陷阱里爬出來。
越過白樺林外那條荒僻的山間小道,緊接著,我又鉆進(jìn)了另一片雜樹林里。這片林地里長滿了松樹、柞樹、櫟樹、山丁子樹和一些低矮的灌木,所到之處荊棘叢生,稍不留神就會被它們絆住雙腿。這就是我們常說的“鬧瞎塘子”。
到處都沒有路,又到處都是路。比起那片白樺林來,在這樣的林地里行走,不知要艱辛多少倍。而讓我感到更加厭惡的是,成團成團的野蚊子和小咬,這時也趁機向我們發(fā)起了進(jìn)攻。它們就像一片不肯散去的陰云一樣,一直在我們的頭頂飛舞著,小轟炸機似的轟鳴著,稍不留神,就會冷不丁俯沖下來,不管不顧地降落在臉上,或者鉆進(jìn)我們的頭發(fā)里和衣服里,把毒針扎進(jìn)我們的皮膚,一口緊接一口地吮吸我們的血液。那種奇疼與奇癢,簡直讓人難以忍受。寧滿昌有氣無力地?fù)]動著手里的一段樹枝,不停地驅(qū)趕著它們。
除了野蚊子和小咬,還有山雞、野兔和野貓,我們的突然涉入,使得它們因此受到了驚擾。走著走著,它們就會從不知什么地方躥出來,驚恐不安地鳴叫著,眨眼之間向著叢林深處奔逃而去。
我說,快到了,我們就快到了,老寧,你要堅持住。
我說,等我們走出這片雜樹林,我們就勝利了,就安全了,就一切都好了。
我這樣氣喘吁吁地繼續(xù)跟他說著話兒,我是在心里給自己鼓勁兒,同時也是在給他鼓勁兒。我知道,一旦我們走出這片雜樹林,密營就真的不遠(yuǎn)了。想到不久之后就能夠到達(dá)那座密營,我感到心里邊漸漸熄滅的一團火突然之間又燃燒起來……
只是我并沒有想到,原計劃半天之內(nèi)就能夠走完的道路,我們在山林里竟然步行了整整一天??煲竭_(dá)目的地時,我感到地勢明顯低了下去,但是很快,它就像完成了一次俯沖一樣,又在陡然升了上來。在朝那道高坡爬去的時候,我覺得我體內(nèi)的力氣已經(jīng)不多了。我是在使用著最后的一絲力氣,就像是勤勞了一生的一匹老馬,在做臨終之前的最后掙扎。
視野是突然開闊起來的。我知道,直到這時,我們總算走到了盡頭。此刻,我看到一片溫柔的光,正在山嶺之間彌漫著。天,還沒有黑下來,但是,太陽正在西沉。那顆太陽被擠在我身后不遠(yuǎn)的樹叢里,像一滴鮮紅的血,又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
接著我就聽到了一陣悅耳的聲音。那是山澗里的小溪流動的聲音,它就從山腳下的那片谷地里傳來。歡快悅耳的流水聲,讓我的眼里涌出了淚水。到了,我對老寧說,我們終于到家了。我在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不由得哽咽起來。
后來,就像你們所想的那樣,我背著老寧來到了那條清澈的小溪邊,先是把他從我身上小心地放下來,給他捧了一些水喝,之后,我便把自己的一顆腦袋埋進(jìn)了溪水里。而當(dāng)我抬起濕漉漉的頭來,側(cè)轉(zhuǎn)目光看到不遠(yuǎn)處山崖旁的那棵雷擊樹時,我終于如釋重負(fù)地松了一口氣。剎那之間,我感到整個身子就像一堆燒透了的木柴,轟隆一聲就坍塌下來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棵雷擊樹的身后,就是我們的密營。
五
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向你描述那座密營的樣子。也許我把它叫作石窩棚更加合適一些。對,它就是一頂窩棚,一頂人字形的石窩棚。它的里側(cè)是一面刀劈樣的崖壁,外側(cè)的石壁緊靠著那棵從石縫里生長出來又被一道電火劈裂了的大樹。那棵大樹的樹身足有臉盆粗細(xì),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面目全非,讓我分辨不出它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樹種了。進(jìn)出密營的洞口,生長著一片野榛樹,現(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長到了齊腰高。
密營里的空間十分狹小,僅僅容得下兩個人??孤?lián)里的人到底是誰在最初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的?在茫茫山林里,能夠找到這樣一個遮風(fēng)擋雨而且可以暫時藏身的地方,已經(jīng)使我感到非常滿足了。而讓我感到更為高興的是,在密營里面的角落里,還擱置著一只陶制的水罐。那只青灰色的水罐,此時已經(jīng)落滿了厚厚的一層灰塵。顯然,它是當(dāng)時尋找密營的人為后來者準(zhǔn)備下的。有了這只水罐,接下來的一切就好辦多了。
關(guān)于到達(dá)密營之后的那個晚上的一些具體細(xì)節(jié),我實在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了。我只記得,當(dāng)我安頓好老寧,緊接著又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捧著那只水罐從那條小溪取了水來,并且一直竭力堅持著熬了小半罐米粥喂給寧滿昌之后,我的雙腿連同雙手就再也抬不起來了。我就像個奄奄一息的臨終病人一樣渾身癱軟地倒在了他的身邊。我自然不會知道那天晚上有沒有月光,不會知道那天晚上的月亮到底是圓的還是缺的,我甚至已經(jīng)聽不到山林里的百獸此起彼伏的吼叫聲,以及從不遠(yuǎn)處的小溪那里傳來的流水聲。我就這樣睡了過去,死死地睡了過去,竟然連一個夢都沒有做,仿佛整個世界都一起跟著我死過去了一樣。
這一覺,我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晌午。慢慢睜開眼睛之后,我看到一束強光從密營的洞口射了進(jìn)來,那束光那么刺眼,白花花的,無聲無息的,好比光天化日之下不懷好意的偷窺一樣。
寧滿昌說,你終于醒了。
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前額上,努力朝我微笑了一下,說,昨天夜里,狼在外面的山頂上一直在叫。
是嗎?我說,我沒有聽見。我真是睡糊涂了。
你太累了。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我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報答你。
我一下?lián)ё×怂牟弊?,?cè)過頭來,久久地望著他,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一縷尚未干涸的淚痕。接著,我便伏在他的耳邊,輕輕說道,我不需要你的報答,只要你能把傷養(yǎng)好,就算是對我最好的報答了。我的話里有一種纏綿的味道,自從我們舉行婚禮之后,我還是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
他抬起一只手在我紛亂的頭發(fā)上愛惜地?fù)崦?,半晌,說,你會擔(dān)心我好不起來嗎?
我看了他一眼,說,我才不擔(dān)心呢,你是我丈夫,我有這個信心,但是首先你要有這個信心。
他嗯了一聲,說,好,我都聽你的。
我有些釋然地笑了起來。我一邊笑著,一邊熱切地望著他,在我眼里,我覺得他變成了一個乖巧的孩子。
我知道在接下來的那些不可預(yù)知的日子里我應(yīng)該去為他做些什么,重要的事情是,我得趕緊到附近的山林里去,盡快給他采些藥回來。大山里不缺少藥,在此之前,我就已經(jīng)掌握了一些采藥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都是抗聯(lián)里的老軍醫(yī)傳授給我們的,我們就是用這些經(jīng)驗,讓因戰(zhàn)負(fù)傷的戰(zhàn)士們一天一天好起來的。
有一種樹叫老鴰眼樹,我很熟悉它們的樣子。它們就長在嶺上的林地里,是上天賜給人間的天然良藥,我要用它們的樹皮熬制出能夠產(chǎn)生奇效的膏藥,為我的丈夫療治創(chuàng)傷。
是的,我使用的就是那只水罐。如果沒有那只水罐,我真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去做這件事情。往常,在護理傷員的時候,我們會預(yù)先把慢火熬制的藥糊均勻地攤抹在一塊干凈的紗布上,把它放在陽光充足的地方,讓它在陽光溫暖的愛撫里漸漸蘇醒,而后再把它小心地敷在傷員的傷口上?,F(xiàn)在,我就是這樣做的。我在做這些的時候,先后順序有條有理,動作看上去十分熟練。漫長的戰(zhàn)爭,教會了我們?nèi)绾尉戎巫约?,也教會了我們?nèi)绾尉戎嗡恕?/p>
六
后來,我一直沒有想明白,那群狼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在小溪邊的。我記得那是一天的傍晚,太陽剛剛落山,月亮就升上來了。月亮很大,很圓,明晃晃的像一只銀盆一樣。月光灑在山山嶺嶺之間,也灑在那條靜靜流淌的小溪里。我突然想到密營外面好好看一看那一輪月亮,呼吸一口夜晚山中的新鮮空氣。這個想法一旦產(chǎn)生,我就起身來到洞口,鬼使神差地?fù)荛_了洞口的那片榛樹叢,來到那棵雷擊樹下。接著,我的目光開始在月光照耀下的山山嶺嶺間環(huán)顧著,可是,當(dāng)我的目光落在不遠(yuǎn)處的那條小溪邊上時,我不覺驚愕地張大了嘴巴。溪邊忽然傳來了一陣?yán)侨旱乃阂暎锹曇舻统炼直?,就像是黑壓壓的一陣陰風(fēng)。還沒待我完全看清楚,它們就已經(jīng)像一陣旋風(fēng)一般攪成一團了。顯然,它們并不屬于同一個陣營,盡管它們屬于同類。那一場昏天黑地的撕咬,大概前后持續(xù)了一刻鐘的時間,其中的一個狼群最終敗下陣來,緊接著它們就像是丟盔棄甲的敗軍一般四處逃竄了。剩下的這一群,在享受到片刻的安寧之后,飲足了溪水,又在溪邊的草地上嬉戲打鬧了一番,這才相互追逐著,眨眼之間消失在了蒼茫的夜色里。
眼前看到的這一個狼群,讓我不禁感到有些疑惑。我在想,它們是不是那天晚上我們所遭遇到的瞎眼母狼帶領(lǐng)下的那一群呢?后來,我把這件事情告訴給了寧滿昌。他想了好大一會兒,終也無法判定,卻說道,不要怕,有我呢!說完這話,他忽然意識到了自身的能力,自嘲地笑了笑,又補充道,以后進(jìn)山時,你多留心一些就是了!他也只能這樣提醒我了。
要命的是,我們的糧食不久就沒有了,行軍攜帶的米袋子里,再也見不到一粒糧食了。在此之前,為了給寧滿昌盡可能多地增加一些營養(yǎng),雖然我在每一次煮飯時都有意把自己的那口省出來,因此常常感到饑腸轆轆,但是它們最終還是被我們吃光了。沒有糧食,身上就沒有力氣。下山尋找自然不行,不可預(yù)料的事情隨時都可能發(fā)生,或許出不了山口,就會撞上日本鬼子的討伐隊,到那時,一切都來不及了。而要想活下去,我就必須經(jīng)常不斷地找些果腹的食物回來。好在時令已經(jīng)進(jìn)入了秋天,那些又酸又澀的野果子都可以填進(jìn)肚子里去了。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但是,塞進(jìn)胃里去的,除了野果子,還是野果子。這樣的日子長了,肚子就受不了了,每一次吃它們的時候,胃里邊就像是吞進(jìn)了一把蒺藜,扎得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嘴里邊還一個勁兒地吐酸水。再后來,只要一想到它,就會忍不住感到一陣惡心。
可是,我們只能忍。在咀嚼它們的時候,努力把它們想象成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的樣子,而后,一邊含著淚水,一邊有說有笑地把它們咽進(jìn)肚子里去。
這天正午時分,我又一次鉆進(jìn)了茂密的林地,并且無比驚喜地尋找到了一棵又高又大的臭李子樹。此時,樹上的果子都已透出了成熟的顏色。望著那些鮮艷誘人的紅果子,我不假思索地就爬上樹去。我一邊把那些果子一顆又一顆地摘下,放到隨身攜帶的米袋子里,一邊順手塞進(jìn)嘴里,大口嚼著。也僅僅是一會兒的工夫,我就如愿以償?shù)卣搅舜蟀朊状墓麑?。這一回,我可以滿載而歸了,我想。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準(zhǔn)備爬下樹來,可是就在這時,我卻十分警覺地聽到了一種聲音,聲音是從近處的灌木叢里傳出來的。就在我想要分辨清楚那到底是一種什么聲音時,一個毛色灰暗的狼群冷不丁從灌木叢里鉆了出來,它們大概有十幾只,一個個伸卷著長長的舌頭,興奮地舔舐著唇邊的血漬,好像剛剛飽食了一餐的樣子。我低頭望著它們,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雙手緊緊抱住那棵臭李子樹,一顆心倏忽之間提到了嗓子眼兒。它們好像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如果它們來到這棵臭李子樹下,只要有誰仰一仰頭,也許我就沒命了。我屏住呼吸驚魂不定地看著它們在臭李子樹下既猶猶豫豫又十分悠閑地踱了好大一會兒步子,直到等它們最終打定了主意,又接二連三地邁著碎步走遠(yuǎn)了,我這才從那棵樹上無比小心地爬下來。危險解除后,我感到我的雙腿已經(jīng)酸軟得不像個樣子了。
自然,去密林里采摘野果子,有時也會給我?guī)硪馔獾氖斋@。它們有時會是一捧鳥雀蛋,有時會是一叢野蘑菇。一次,在返回密營的途中,我竟然撞見了一大群烏鴉,它們大約百十只的樣子,密密匝匝地圍成一團,一邊呱呱亂叫著,一邊在奮力搶食著什么。我感到十分蹊蹺,想要看個究竟,于是忙躲在一棵大樹的后面。半晌過后,那群烏鴉呱呱叫著飛走了,我這才放開膽子走過去。此時,就在烏鴉飛走之后的那片林間空地上,我發(fā)現(xiàn)滿目狼藉的血泊里躺著一副凌亂的骨架,以及一大片已經(jīng)被撕成了碎屑的皮毛。我將那副光禿禿的骨架和那一大片碎屑辨認(rèn)了好久,終于辨認(rèn)出來,原來那是一頭野青羊的尸骨。對我來講,這不啻為一個巨大的驚喜。我望著它們,激動得差點兒驚叫起來,很快,我便如獲至寶一般將它扛了回去。后來的幾天里,我就用斧頭和石塊把它們砸碎了,一直拿它們給寧滿昌熬湯喝……
清洗傷口,熬藥,敷藥,采果子,逢到天氣晴好的晌午,我還會把他抱到洞口陽光充沛的地方,讓他曬一曬太陽。密營里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一日日煎熬著。一個多月過去了,寧滿昌的傷勢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再過些日子,他的傷口就要愈合了。
但是,密營里的日子并不太平。
日本鬼子的討伐隊,進(jìn)山的次數(shù)明顯多了起來。他們恨不得每棵樹都要看一看,每個草窩都要找一找,在那些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他們一直都在試圖找到抗聯(lián)的蹤跡。
這天黃昏,我剛剛回到密營,正和寧滿昌兩個人說閑話兒,就聽到一陣亂紛紛的腳步聲從坡上不遠(yuǎn)的地方傳了過來。寧滿昌預(yù)感到大事不好,一邊把那只大鏡面匣子握在手里,一邊給我使了個眼色,低聲說道,快,準(zhǔn)備好,他們來了!密營里的空氣一下就緊張起來了。我緊緊端住那支小馬槍,一雙眼睛盯著洞口,隨時做好了拼命的準(zhǔn)備。我想,這一回,我們是不是真的就要死在這里了,我就要和我的丈夫一起死在這里了?我甚至想到了接下來的一場槍戰(zhàn),激烈而又殘酷。我是不會投降的,我想,寧滿昌更是不會。我寧肯就這樣死了,和我的丈夫一起死在這樣一場即將到來的決斗里。我是多么渴望有這么一場痛痛快快的決戰(zhàn)啊!這樣想著想著,不知怎么,突然之間,我的心里就像是撥云見日一樣從容起來,敞亮起來了。然而,事實是,我的這個想法并沒有如我所愿。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隨著那陣腳步聲,我甚至已經(jīng)十分清楚地聽到了密營之外幾個人的說話聲了。恰恰就在這時,一聲命令從溪邊的草地上傳了過來,那一定是一個指揮官下達(dá)的收隊命令,哇啦哇啦的,我能夠聽清他喊的是一句日本話。緊接著,密營外面的幾個人便踅身朝那聲音走去了。
有驚無險。我們又一次活了下來……
七
寧滿昌的傷勢漸漸好轉(zhuǎn),可他的話卻越來越少了。
我必須給他找些活兒去干,不能讓他閑下來。我知道,人,只要一閑下來,就會胡思亂想。我不敢讓他胡思亂想。
我說,哎,你教我識字吧!
他喜歡我識字,他很希望我能變成一個有文化的人。
聽我這么說,他很快就高興起來,捉過我的一只手,說,來,我教你!
想了想,他就在我的手掌里一筆一畫寫了一個“中”字。這念什么?他問我。
我說,中,抗聯(lián)里的教員已經(jīng)教過了,上中下的中。
接著,他又寫了一個“國”。他又問,這個呢?
國,我說,中國的國。
那你給我寫一遍。他把他的手掌伸開了,給我,讓我在上面寫。
他的手指細(xì)長,掌紋細(xì)膩,這是一雙文化人的手。我想,這雙手,是不該拿槍打仗的,可是戰(zhàn)爭,到底還是讓它們和槍桿子連在了一起。
我在寫那個“國”字。那個字很難寫,筆畫繁多,我寫了一遍,他說,不對。我又寫了一遍,他說,還是不對。他說,這個國,總是少那么一點兒,哪像個國的樣子?他說這話時,一臉的嚴(yán)肅。我只得再寫,直到我認(rèn)認(rèn)真真把那個“國”字寫完整了,他才點了點頭。
我并不是很愿意識字的。我說,中國字那么多,要等到什么時候我才能識完它們呢?
他聽了,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說,那你就把它當(dāng)作一個任務(wù)來完成吧!
他給我規(guī)定的任務(wù)是每天至少學(xué)會三個字。三個字應(yīng)該不多,我想。我十分爽快地就答應(yīng)了他。
常常是,每當(dāng)學(xué)會了三個字的寫法,緊接著,他就會讓我給他唱歌。我的歌唱得不好,五音不全,唱著唱著就跑調(diào)了??伤矚g聽我唱。他說,你的歌聲好聽,就像春天小溪里的水流一樣,來,給我唱一個吧。
于是我就給他唱。事實上,我哪里是在唱歌呢,我是在哼,輕輕地哼。我不能放開嗓子大聲歌唱,我擔(dān)心會讓密營外面的野獸們聽到。
那些抗聯(lián)歌曲里,我最喜歡唱的是《露營之歌》。這首歌,他也喜歡,百聽不厭:鐵嶺絕巖,林木叢生,暴雨狂風(fēng),荒原水畔戰(zhàn)馬鳴。圍火齊團結(jié),普照滿天紅。同志們!銳志哪怕松江晚浪生,起來呀!果敢沖鋒,逐日寇,復(fù)東北,天破曉,光華萬丈涌……這首歌,我給他唱了一遍又一遍,有時唱著唱著,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里就有了淚光。
隨之而來的就是一陣難耐的沉默。
我躺在那里,把一只手撫在他的胸口上。
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故意沒話找話地問他,老寧,你給我說說,等把日本鬼子趕跑了,東北收復(fù)了,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他想了想,又想了想,嘆了口氣,說,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可我哪樣都沒想好呢!
我嗔怪道,那你再好好想想。
他想啊想啊,還是沒有想出來,卻扭頭問我,那你呢?
我賣個關(guān)子,說,你猜。
我哪里能猜得著?他牽了一下嘴角,說,腦袋長在你頭上。
我實在有些憋不住了,就說,我不像你,我早就想好了。我喜歡孩子,等打完了日本鬼子,我要為你生一大群孩子。以后日本鬼子再敢欺負(fù)咱,咱就讓孩子們打他,狠狠地打他!
我的話,著實把他逗樂了,他一邊捂著肚子一邊說,行,我答應(yīng)你,就讓你給咱生一大群孩子,讓他們天天像小鳥一樣圍著你嘰嘰喳喳打轉(zhuǎn)轉(zhuǎn)……
難道你就一樣都沒想好?我仍不甘心,繼續(xù)問他。
他猶豫了好大一會兒,終于說道,貴珍,我想吃酸菜餡的餃子了。
他的聲音很輕,很認(rèn)真。我感到鼻子一酸,眼睛一下就濕了。
來,你扶我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使出了全身的力氣,雙手撐地坐直了身子,央求一般地對我說,貴珍,我不能這樣一天天躺著,你得幫我學(xué)會走路,抓緊幫我學(xué)會走路才行。
事實上,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試著幫過他許多回了。我讓他從坐著的地方伸出雙臂,緊緊摟住我的脖子,試圖讓他在我的帶動下站立起來,可是,他的那雙腿就像和得稀爛的面團,總也不聽他的使喚。那雙不聽話的腿,很快就讓他倒了下去,連我一起人仰馬翻地倒了下去。他不甘心,說,不行,再來!于是我又讓他摟緊了我的脖子。接下來的事情,誰都能夠想得到,我們的努力最終還是失敗了。他十分沮喪地倒在那里,一張沒有血色的臉上大汗淋漓。難道我真的就這樣廢掉了嗎?他說。他一下變得氣急敗壞起來,把手握成一個拳頭,使勁朝大腿上砸去。我被他的舉動嚇壞了,心疼得就像刀剜一樣,卻一時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這一回,我們還是沒有成功。
怎么辦?他沒有了主意,說,我就這樣等死嗎?他的聲音平靜極了,就像是一潭微波不興的死水。
但是,幾天之后,就發(fā)生了那件事情。
八
算起來,那應(yīng)該是我們來到這座密營兩個月之后的事情了。那天,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又一次撥開洞口的榛樹叢,小心翼翼地走了出來。我想抱著那只水罐去那條小溪里取些水回來。然而,快要走到一半的時候,我一下站住了。我看到一只呆頭呆腦的傻狍子,此時此刻,正伸長著脖子,在那條小溪里飲水。望著那只傻狍子,我的腦子里突然就產(chǎn)生了一個冒險的想法。要知道,到這時為止,我已經(jīng)有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沒有吃到一粒糧食了。我沒有吃的,寧滿昌也沒有。我沒有吃的倒沒有什么,可以吃野果子,吃樹葉和樹皮,但是,寧滿昌不能只吃這些。那只傻狍子來得可真是時候,我想,如果順利的話,我和他很快就能享受到這頓天賜的美味了。不過,我們都還是應(yīng)該節(jié)省著點兒,每頓省出一口來,不然,以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辦了。
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放下水罐,蹲伏在身邊那片齊腰深的矮樹叢里,把背著的那支小馬槍摟在懷里。接著,我開始屏住呼吸向那只傻狍子瞄準(zhǔn)。此刻,我的右手食指已經(jīng)搭在了扳機上。這種感覺很好,很親切,我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F(xiàn)在,我那么需要把這種感覺找回來。
我的槍里還剩下三顆子彈。三顆,對,最后的三顆。但是,只需要一顆就夠了,我很相信我的槍法,十拿九穩(wěn),不,只要輕輕扣動扳機,保準(zhǔn)一槍就能讓它斃命。我開始數(shù)數(shù),一、二、三,我要在數(shù)到三的時候,把其中的一顆射出去。
我不知道那只傻狍子是不是已經(jīng)覺察到了什么,就在這時,它突然從水面上抬起頭來,一邊抖著唇邊的水滴,一邊回過頭去叫了一聲。隨后,我就發(fā)現(xiàn)一只小狍子從一旁的草叢里走了出來。那只小狍子真是太小了,就像是一只剛剛落生的小羊羔一樣,看上去,它的步子踉踉蹌蹌的,好像隨時都要摔倒的樣子。
它一定是那只傻狍子的孩子了。我想,它可真是一個可愛而又可憐的孩子。
望著那只小狍子,我想,我如果把那只傻狍子打死了,它以后該怎么活下去呢?
我只數(shù)到了一,就再也數(shù)不下去了。
我的心里翻江倒海一樣。
糾結(jié)了好大一會兒,我最終還是把那支小馬槍慢慢收了回來。
然而,頃刻之間,一件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剎那間,我看到一對狼影從一側(cè)的坡地上悄無聲息地走了下來,看上去,它們一前一后低頭向前行走的樣子實在有些古怪,當(dāng)它們快要經(jīng)過溪邊的草地,一步一步向那頭還在飲水的傻狍子靠近時,我不禁大吃一驚,很快認(rèn)出了緊隨其后的那一只,就是寧滿昌負(fù)傷的那天晚上,我在白樺林里用火棒子戳瞎了它一只眼睛的母狼?,F(xiàn)在,它已經(jīng)完全瞎了,再也看不到眼前的一切了,它只能緊緊咬著同伴的尾巴,并借助于同類的幫助來完成它的夢想了。盡管我永遠(yuǎn)不會知道,帶著它往前行走的那個同伴到底是它的丈夫還是它的孩子。眼前的一切,讓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能想象得到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一場殺戮在所難免。顯然,那一對狍子并不是它們的對手,盡管它們其中的一只已經(jīng)失去了雙目,但是在它們的眼里,那一大一小的兩只狍子,仍然如同一對待宰的羔羊。
我提心吊膽地把目光移到了那兩只狍子身上,我想,我應(yīng)該馬上把它們從即將到來的危險中解救出來,于是,一個念頭又在我的腦子里閃動了一下,它迫使著我很快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與此同時迅速端起了手中的小馬槍,將槍口指向了正在前面帶路的那只壯狼。如果我能一槍將它斃命,我想,接下來的必定就是那只瞎眼的母狼了。
但是,我的手指剛剛搭在扳機上,還沒在心里默數(shù),就聽到“砰”的一聲槍響。那聲槍響是從不遠(yuǎn)處的坡地上傳來的。槍聲很沉悶,在整個山谷里回蕩著。隨著這聲槍響,我看到,溪邊的那只傻狍子還沒有來得及叫喚一聲,就應(yīng)聲倒了下去。
這聲槍響,無疑震驚了那只正要縱身撲咬過去的壯狼。它不覺愣怔了一下,回頭朝著槍聲傳來的方向張望著,而當(dāng)它很快意識到了自身所處的險境時,說時遲那時快,立刻放棄了即將到口的一頓美餐,轉(zhuǎn)身帶著那只瞎眼的母狼,以難以置信的速度一陣風(fēng)般地沿著溪岸逃竄了。
小狍子有些慌亂地站在那里,看著倒在地上的媽媽,它實在搞不明白,為什么它突然一下就站不起來了。它開始呼喚它,聲音凄切地呼喚它,接著,它就看到有一群人從身后的坡地上跑了下來,他們一邊跑,一邊還無比興奮地喊叫著什么。
我十分清楚地聽到一個人說道,你的,槍法的,大大地好!
這是一個日本人的聲音,這句話,他顯然是說給另外一個人的。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睛快要迸出血來了。
我感到身上的血燒得那么厲害,也許只要一根火柴,我就能夠熊熊燃燒起來。
可是,最終,我還是用我眼里的淚水把它燒滅了。
后來,我就看到,那些人一直跑到那只傻狍子倒下的地方,把它從那片被血染紅的草叢里拾起來,和那只被眼前的場面嚇壞了的小狍子捆在一起,朝著來時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密營時,我才知道,就是剛才的這聲槍響,讓寧滿昌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半天不見我回來,他以為是我出了事情,便努力掙扎著身子從地上坐起來。之后,就像一個開始學(xué)著走路的孩子一樣,一寸一寸挪向了洞口。暮色嘩啦一聲涌了過來,險些將他撞個跟頭。他緊緊咬著牙齒堅持著再次站穩(wěn)了之后,抬眼看到,我懷里抱著那只空空的水罐,已經(jīng)快要走到洞口了。
怎么了?寧滿昌擔(dān)心地問道。
我聽到了他的聲音,抬頭見他站在那里,一下怔住了。一霎時,我感到我的耳邊好像有什么東西狂風(fēng)一樣呼嘯起來,我就站在那呼嘯聲里,與他相隔著幾米遠(yuǎn)的距離,有些懵懂地和他對視著。好大一會兒,當(dāng)我最終確信了真真切切站在我眼前的這個人正是我的丈夫?qū)帩M昌時,我聽到自己不由自主地驚叫了一聲,緊接著,便抱著那只空空的水罐沖上前去,眼里的淚水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
他就那樣站在洞口,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問道,我聽到了槍響,到底怎么了?
他們又來了。少頃,我說。
他知道他們是誰。
這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那只小狍子,在溪邊的草地上又蹦又跳。太陽從東面的山嶺上升了起來,把一道道金色的光線披在它緞子般絲滑的皮毛上。然而,就在它將要把頭探向溪流,準(zhǔn)備著歡飲一番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從不遠(yuǎn)處的一片草叢里伸了出來。那個黑洞洞的槍口,把我驚出了一身的汗水,接著,我一邊著急地扯著嗓子大聲喊叫著“不要開槍,不要開槍”,一邊不管不顧地?fù)淞松先ァ?/p>
寧滿昌使勁兒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把我拉醒了。
他一直沒睡著。
我坐起身子,抹了一把濕漉漉的額頭,說,我又做噩夢了。
我說,我夢見那只小狍子了。
寧滿昌沒有說話。
我說,再說會兒話吧!
過了一會兒,寧滿昌這才說道,貴珍,咱們?nèi)フ也筷牥桑?/p>
他說,咱不能再在這里待下去了,你看,我的傷已經(jīng)好了。我已經(jīng)想好了,明天咱就走!
寧滿昌的話很堅決。
我望著他,沉默了好大一會兒。
他說,貴珍,你說句話。
老寧,你真的能走?半晌,我才又不無擔(dān)心地問道。
寧滿昌咬著牙,鐵了心一樣從嘴里迸出了一個字,走!
我不覺猶豫了一下,望著他的眼睛,覺得還是應(yīng)該對他說點兒什么,想了想,又想了想,最終還是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說走也就真的走了。這一回,我不能不聽他的話。
沒等到天色放亮,我就攙著一瘸一拐的寧滿昌,離開了那座我們在一起生活了整整兩個月的密營。兩個月,那是一段不短的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熬過來的。
山里的風(fēng)已經(jīng)開始涼起來了。再過上一些日子,山上山下就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我知道,下雪天一到,抗日聯(lián)軍的日子就更難熬了。
我們就這樣一步一步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著。雖然我們并不知道前方等待著我們的又是什么,但是,到這時,我們都已經(jīng)無所畏懼地做好了最后的準(zhǔn)備。
責(zé)任編輯?劉升盈
【作者簡介】童村,1964年生,山東聊城人,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多部(篇)作品發(fā)表于多家雜志。出版有長篇傳記文學(xué)《熱血流向》、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王者江湖》、小說集《幻覺的河》。曾獲全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中國人口文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