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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人秀

      2022-07-04 09:08:58米可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瘦子光頭作家

      第一幕

      我有個作家朋友,已經(jīng)一年多沒寫成一篇文章。

      我以為他會很痛苦,像一個飽腹的便秘患者,靈魂上了天堂,肉體墜落進馬桶。但是,當(dāng)看到他麻溜地卸下一只帝王蟹腿時,我就知道,這家伙距離崩潰還早著呢。

      所以,我把問題想簡單了。

      此刻,我和他在基金公司的一場答謝酒會上。古堡,路易十六,管弦樂隊,穿著白色西裝的侍者,裹著金色旗袍的女孩,兩千平方米的草坪上,來客大多非富即貴。

      我也在受邀名列,并非我的胳膊大腿有多粗,只是奶油蛋糕上總得有幾顆櫻桃作為點綴。我便是那點綴。而我的這位作家朋友,則像是櫻桃上趴著的一只蒼蠅。

      作家舉著蟹腿問我:“你能吃出帝王的感覺嗎?”

      我努努嘴說:“遍地爬的都是國王?!?/p>

      作家笑了。

      “你的手怎么了?”

      作家翻過手背,無所謂地說:“過敏?!?/p>

      “吃海鮮吃的?”

      “也不全是,就是過敏,有一陣子了?!?/p>

      “要不要到醫(yī)院查一查?”

      作家搖頭道:“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過敏原嗎?六百多種,難道要一個個都查一遍?”

      “也對,不劃算?!?/p>

      作家翻了我一眼,沒有接話。

      “有個活兒,寫個劇本,小制作,偵探題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干?!蔽艺f,“預(yù)付十萬,立項過審后,再付五十萬?!?/p>

      “聽起來不錯?!?/p>

      “但是你的回答是NO?!?/p>

      作家又一次舉起手背:“過敏殺不了人,但是會讓人難受,每一塊皮膚都像是有了生命,你得一會兒撓撓這塊,一會兒再安撫那一塊?!?/p>

      “你是在說寓言嗎?”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我攤開手:“好吧,尊重你的選擇?!?/p>

      作家在雪白的桌布上擦了擦手:“下次還有這樣吃大戶的機會,別忘了喊我??!”

      大屏開始播放基金公司宣傳片,雪山與蒼鷹,海溝與巨鯨,在低音炮的碾壓下,貴賓們杯中的香檳震顫著。我偷偷瞥了眼作家,看在他鏡片上滾動著的一道道弧光。半晌,他的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但從口型,我能辨別他說的是“垃圾”。

      這是我拍的宣傳片,三分鐘,報酬六十萬。

      大體說來,我和作家就像一場四舍五入的運算,作家是四舍,我是五入。

      我是一名導(dǎo)演,不拍戲的時候便會攢劇本:笨拙可笑的殺手,朝秦暮楚的情人,八竿子打不著的相遇,還有一次又一次楚門般的大團圓,就像一臺永動機,反復(fù)輪演著蹩腳的橋段,無休無止——只要讀者買賬,就算是把我掰碎了送去湊數(shù)也無所謂。

      相反,我的這位作家朋友,只想做一件事,取悅自己。這可是世界上最強人所難的工作了。我能想象,當(dāng)他站在托爾斯泰、馬爾克斯等一眾文豪的肩膀上,俯瞰自己筆下的人物和情節(jié)時,他是有多么痛恨自己。因此,自從早期幾部給他帶來穩(wěn)定喝酒錢的小說外,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動筆了。

      正如作家手上的那只蟹鉗,雖然我和他亦常常人格分裂,偶爾也會覬覦另一個世界的美好,但我們也清楚,當(dāng)下的得過且過是多么來之不易,必須小心再小心,否則稍有不慎,脆弱的平衡便會被打破,就像那句俗話怎么說來著: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第二幕

      有段日子沒有作家的消息,既沒看他發(fā)朋友圈,手機也是關(guān)機,我不由得有些擔(dān)心,怕他真的“四舍”了自己,羽化成蝶,把我等凡夫俗子丟在這個無聊且快樂的星球。

      是的,快樂且無聊。

      想必在作家的眼中,整個星球就像一杯兌了甜味劑的雪頂咖啡,大眾傳媒則是廉價的塑料吸管,啜起來有多么愉悅,松開嘴的那一刻就有多么空虛。但是,空虛也是一門生意,特別對于我等靠熒屏吃飯的人,這是不二的吸金大法。畢竟生活已經(jīng)那么苦了,總得有人胸懷“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理想抱負。因此,從這個層面來說,這個世界是不能缺少作家這樣的人的。

      于是,周日一大早,我就直奔他獨居的小院。說是小院,其實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家屬樓,位于一層的住戶,都自行向外擴出了一個小院。十多年前,作家的父母搬去了新小區(qū),只把作家這個單身漢留了下來,任由他開墾這片靈魂的自留地。

      通常這個點,作家應(yīng)該還在睡覺。我敲院門,沒人應(yīng),再敲,一只小白貓?zhí)显簤Γ瑳_我“喵”了一聲,貓的胡須和爪子都沾染了猩紅。

      莫不是,作家被貓吃了吧!

      我心下一駭,扎好褲腳,跳上院墻,動作還算瀟灑,等翻過去時,卻是屁股落地。也沒顧疼,我直奔門前,一拉,開了。客廳又黑又涼,我摁開關(guān),沒電,早春三月,整個屋子就像一具涼透的尸體。

      穿過走廊,來到書房(兼臥室),依然是空著的,但不知怎的,我覺得作家就在屋里的某個角落,或死或活,散發(fā)著某種獨特的氣息。我折身,剛出書房,就看到一個黑影沖我撲了過來,撞了個滿懷,下一瞬,我的雙眼也是一片鮮紅。

      我抹了一把腦袋,甜絲絲的,味道不錯。原來是火龍果。

      “你個神經(jīng)??!”我吼道。

      “我以為是壞蛋。”作家也喘著粗氣。

      “怎么了?”

      作家探過身來,壓低聲音道:“總有刁民想害朕?!?/p>

      “什么?”

      “這塊火龍果,就是半夜有人砸在院門上的?!?/p>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說:“你不會是傻了吧。”

      “真的,沒騙你,這次是火龍果,下次就得是磚頭,再下次,就得是炸彈了?!?/p>

      “好吧,到底誰要害你?。俊?/p>

      “債主?!?/p>

      “你欠人錢了?”

      “不是我,是一個叫作劉靜雅的女人,不過,也有可能是個男人?!?/p>

      說著,作家摁住手機開機鍵,機身開始持續(xù)顫抖,像是通了電的老鼠。

      作家把手機遞給我,幾十條催款短信擠滿了收件箱,號碼都是106開頭,內(nèi)容大多是劉靜雅,身份證號××××,家住××××,在我公司(平臺)借款(數(shù)萬到幾十萬不等),逾期未還,已經(jīng)影響個人征信,如不在指定時間還款,將會采取措施如何如何……落款則是不同貸款公司。

      我把手機遞還過去說:“欠得可夠多的?!?/p>

      “利滾利,很難還清?!?/p>

      “有種專業(yè)名詞,叫作‘套路貸’。”

      “什么個套路?”

      “高射炮、砍頭息、陰陽合同一類的,沒準這些短信后面的平臺公司都是串通好的,甚至就是同一伙人。”

      作家“哦”了一聲:“聽著倒像是一個小社會?!?/p>

      我問:“你是怎么和他們扯上關(guān)系的,你是劉靜雅的擔(dān)保人?”

      “屁!我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

      “不是哪筆風(fēng)流債的債主?”

      作家白了我一眼:“倒不如說是我筆下的小說人物,從文本里復(fù)活了,來纏我求包養(yǎng)呢?!?/p>

      “你是單身久了,看什么都眉清目秀了吧?”我笑著問,“報警了沒?”

      作家搖頭。

      “為什么?”

      作家沒有吭聲。

      我能大概猜到作家的腦細胞都在進行怎樣的有絲分裂,于是,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沒準你和這個劉靜雅還真有點兒什么聯(lián)系,只是你沒發(fā)現(xiàn)罷了?!?/p>

      “沒準兒?!?/p>

      “所以……”我故作高深地說,“你知道,我有不少哥們兒是警察?!?/p>

      作家沉默了幾秒,然后又縮頭烏龜了:“算了,算了,不搞這么復(fù)雜了?!?/p>

      “或許是個很好的創(chuàng)作素材?!?/p>

      作家愈加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有些惱,說話也有點兒莽:“上次劇本的事情,考慮得怎么樣了?”

      作家直起腰,連連說了幾個NO。

      “下次債主打上門了,可別給我打電話?!蔽伊滔乱痪湓挘鹕碜鲃菀?。作家居然也沒有攔著。等我走進小院,回頭再看,發(fā)現(xiàn)作家正瞅著手機,整個人沐浴在清晨的冷光中。不知怎的,我想起了阿基米德,那位敘拉古的數(shù)學(xué)家在面對古羅馬士兵的長矛時,居然傲慢地警告對方,不要破壞他畫在沙盤上的幾何圖形。

      第三幕

      不知怎的,我對姓劉的人本能地敬而遠之。

      說不出來原因,大概就是一種刻板印象,縱然劉姓中不乏許多彪炳千秋的偉人,但時常鉆進我的腦袋的,卻總還是沛縣劉季、宰相劉羅鍋、神機妙算劉伯溫等那類極為聰明,又似乎難以托付之人。

      說回到這個神秘的劉靜雅。文邊有刀,靜中透雅,“劉靜雅”三個字湊在一起,總有些直白得不太真實。

      此刻,劉靜雅正把自己倒掛在一根鋼管上,一腳沖天,一腳朝地,隨著電子樂不停旋轉(zhuǎn)。臺下,有人搖腦袋,有人晃屁股,白色的酒花噴出瓶口,消散在躁動的黑暗中。這些人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作家,藏在角落,舉起手機,放大鏡頭,兩倍、四倍、八倍,定格了劉靜雅的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作家一怔,手機差點飛了出去。

      “華為的鏡頭就是牛啊!”我打趣道。

      “看妞又不違法?!?/p>

      “不止是看妞吧?!?/p>

      作家的眼睛眨了眨,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說:“原來是你給我發(fā)送的郵件?!?/p>

      我嘿嘿一笑,道:“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作家有些吃癟,沒好氣地問:“干嗎用陌生郵箱?”

      “沒辦法,”我聳聳肩說,“公民個人隱私,見不得光,還是得采取點兒反偵察手段?!?/p>

      “是你的JC(“警察”的拼音首字母)哥們兒?”作家打起了暗語。

      我比了個“噓”的手勢,終結(jié)了這個話題,轉(zhuǎn)而問道:“想起什么了嗎?”

      作家搖頭道:“我確信和她沒有過接觸?!?/p>

      “這就奇了,”我摸了摸下巴,“催債短信怎么發(fā)到你的手機上了?”

      “我也不知道?!?/p>

      “但是,你想知道。”

      電子樂在一段近乎逼死耳朵的白噪音后結(jié)束,舞臺逐漸變暗,再亮起時,劉靜雅已經(jīng)沒了影蹤。

      作家喝完杯中的氣泡水,起身要走。我問他去哪兒,作家說女孩要去趕下一個場子。我感慨道:“可以啊,跟了好幾天了吧!”

      出了舞廳,作家騎上小毛驢,我在后座上摟住他的腰,一同拐過路口,便看到了前方騎著共享電動車的劉靜雅。

      夜風(fēng)有些涼,我縮著脖子,支起耳朵,聽作家說,劉靜雅是師范學(xué)院的一名大四藝體生,學(xué)校沒課,白天就到少兒舞蹈學(xué)校教小孩子跳芭蕾,到了晚上,她則轉(zhuǎn)場各個酒吧跳舞,桑巴舞、鋼管舞、肚皮舞,大多是男人愛看的,小費也很高的那種。

      我拍了拍作家的后腦勺說:“你給小費了嗎?”

      “我和她之前沒有接觸,以后也不會有接觸?!闭f著,作家放慢車速,停在一個巷道口。我們瞧見,劉靜雅敲了敲沿街的一扇鐵門,幾秒后,門開了,一個壯漢探出了半個肩膀,面孔模糊。劉靜雅從包里取出一沓錢,交給了壯漢,動作極為卑微。壯漢數(shù)了數(shù),接著就把門關(guān)上了。

      我壓低聲音說:“是來還錢的吧。”

      作家幽幽地嘆一口氣。

      劉靜雅在門外愣了片刻,轉(zhuǎn)身沿著馬路牙子走了幾步,突然間腳尖立地,舒展雙臂,凝滯在那里,如同靈魂和肉體都被懾住了一樣。過了許久,危險解除,劉靜雅的腰肢開始柔軟,四肢也起了許多變化,映在墻上的人影亦忽大忽小,一會兒像白娘子長袖善舞,一會兒又像美杜莎,吐出危險的芯子。

      我和作家都瞪大了眼,像是兩個陷入了初戀的小男生,大氣也不敢出。

      舞畢,劉靜雅將雙手覆在臉上,肩膀抽動了會兒,然后推著電動車,墻上的陰影逐漸混入了令人窒息的夜色。

      又過了會兒,我提議道:“找個路邊攤,喝兩杯吧?!?/p>

      烤串都端上兩盤了,作家還在自顧自地喝酒,滿腹心事的樣子。我想,一定是藝術(shù)家內(nèi)心的某處柔軟被觸動了。

      一瓶啤酒下肚,作家才嘀咕道:“舞跳得是真不錯?!?/p>

      “你是說鋼管舞?”

      “去你的!”

      我笑笑:“愛美之心出來了?”

      “人之初,性本善,畢竟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p>

      “別看剛才馬路上小仙女的模樣,當(dāng)她吊在鋼管上時,你肯定不這么想?!?/p>

      “每個人都有人性、神性和獸性的一面嘛?!弊骷野櫫税櫭碱^,“你知道她欠了多少錢嗎?我把短信里面的數(shù)字加了一下,八十萬!每天利息就得有兩萬多!”

      “我的天,這么多,她都做了些什么?”

      “現(xiàn)在的一些大學(xué)生養(yǎng)成了超前消費的習(xí)慣,為了購買自己經(jīng)濟能力承受不了的物品,從網(wǎng)上借貸,到期還不上就繼續(xù)借貸,拆東墻補西墻,債務(wù)越積越高?!?/p>

      “作為作家,你肯定不滿足于新聞稿里的那套說辭吧。”

      作家白了我一眼,沒有作聲。

      “所以你沒有報警,也沒有提醒一下這個女孩,甚至債主干擾到你正常的生活,你都選擇了隱忍,來,告訴我,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你不當(dāng)記者都虧了。”

      我舉起酒瓶,像是為自己慶祝。

      “你知道其中最難的部分是什么嗎?不是發(fā)現(xiàn)這個劉靜雅是個怎樣的人,以及如何欠下這筆高利貸,最難的部分,”作家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窩說,“就是當(dāng)女孩受到欺侮,甚至被傷害時,我要不顧自己的良心,做一名隱形的旁觀者。而這,也是整個事件中最有價值的部分。就像是我手背上的過敏疙瘩,得忍著不撓,因為我知道,越是撓,過敏的范圍就會越來越大?!?/p>

      作家的見解果然不一般,不由得使我心中升起了欽佩之情:“一個難得審視自己的機會?!?/p>

      作家點頭:“觀察之道?!?/p>

      “要不你當(dāng)福爾摩斯,我來當(dāng)華生吧?!?/p>

      作家的眉間有猶疑之色。

      “放心,我比你還鐵石心腸?!蔽艺f,“再說了,萬一出現(xiàn)意外的情況,我也比你能打?!?/p>

      作家還是沒有表態(tài)。

      “還有,調(diào)查過程產(chǎn)生的所有費用,都記在我頭上,總之是好酒好肉管你夠,遇到危險我斷后,這總該行了吧。”

      作家這時才勉為其難地舉起酒杯,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

      第四幕

      如果說圍觀是一群人的狂歡,那么跟蹤,便毫無疑問是一個人的偷歡,它給予跟蹤者一種隱秘的渠道,可以不聲不響地介入被跟蹤者的生活。

      縱然,球場上的梅西聽不到看臺上皇馬球迷的詛咒,林中的小鹿也看不到樹叢中探出的槍口,熟透的蘋果更不會感到什么萬有引力,可是,一旦跟蹤和被跟蹤的關(guān)系確立,一種類似于磁場的相互作用力便也會隨之產(chǎn)生,并潛移默化改變其中的每一個人。

      首先改變的是我和作家自身,為了不會暴露,我們戴上了口罩、墨鏡還有鴨舌帽,相機也配上長焦鏡頭。福爾摩斯和華生搖身一變,成了街頭鬼鬼祟祟的狗仔隊。

      我們以為只要跟得足夠緊,眼睛瞪得足夠大,便會有更多令人大開眼界的發(fā)現(xiàn)。可是,隨著觀察越來越深入,女主角的神秘光環(huán)開始消退,人性的庸常和無聊慢慢顯露出來。

      例如劉靜雅每天的生活,便無任何愉快的成分。白天在少兒舞蹈學(xué)校代課,忍受一群半大女娃娃的聒噪;晚上到歌廳跳舞,勉力對抗一群老男人的哈喇;深夜回到校外租的單間,又得獨自撐起被寂寞擠壓的天花板??赡芤驗榕R近畢業(yè),劉靜雅已基本不會回校,所以從某個層面上說,她已經(jīng)算是半個社會人。

      再說她的穿戴,乍看鮮艷如花,實則千篇一律,都是些二線潮牌,一兩百元,就像鄰家女孩。如果真要說有什么高消費,也不過是她手上的iPhone10手機,還時常續(xù)命般地掛一個雜牌的充電寶。

      至于劉靜雅的情感生活,從我們的觀察分析,她應(yīng)該還是單身,雖然身邊也多有小伙兒曖昧和渴望的眼神,但劉靜雅始終保持著距離。大多時候,她都是獨來獨往,甚至離群索居,似乎不想和他人有更多的糾纏。

      說到糾纏,在我們跟蹤劉靜雅的時候,總有一個瘦子出現(xiàn)在附近,像塊濃鼻涕,總是甩不掉。起初,我們以為瘦子是找女孩討債的,但后來,我們修正了觀點,認為瘦子是沖著我們來的。

      我們的懷疑并非沒有依據(jù),或許是因為劉靜雅已不具備還款能力,因此債主對于作家,包括我(我已經(jīng)臨時搬進作家的小院)在內(nèi)的滋擾有加劇趨勢,除了短信轟炸外,夜里砸門的已經(jīng)不是火龍果,而是真正的磚頭了。

      以上,便是我和作家這些天的現(xiàn)狀,我們仿佛同時陷入了進攻和防守的兩場戰(zhàn)斗,對于劉靜雅的跟蹤調(diào)查沒有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暗中的敵人卻已經(jīng)兵臨城下。必須得有所作為,才能扭轉(zhuǎn)當(dāng)前的頹勢。

      這天早上,我和作家出門,剛啟動車子,中控屏幕便報警,顯示右前胎氣壓只有60Kpa,顯然是車胎被扎了。我和作家對視了一眼,然后下車,趴在地上,發(fā)現(xiàn)輪胎邊上散落了幾根釘子,每根都有半根食指長短。

      我們小心翼翼地把車開到小區(qū)外的一家修車店,先補胎,然后請師傅把車子從內(nèi)到外細細檢查一番。

      修車師傅故作腔調(diào):“不會車上裝定時炸彈了吧?”

      “沒準兒?!弊骷艺f,“如果發(fā)現(xiàn)炸彈,就白送你了。”

      于是,師傅把車子吊起來,開始細細檢查。幾分鐘后,他從發(fā)動機護板內(nèi)側(cè)摸出了一個黑色小盒,小盒的一端還粘著一塊磁鐵。

      師傅問:“這是租車公司的車?”

      我搖頭。

      “那就是欠人錢了?”

      “什么意思?”

      修車師傅說:“這是一個定位裝置,不管跑哪兒,都能實時發(fā)送車輛的位置,幫人把車子弄走。”

      我指著作家說:“的確欠債了,是他欠的風(fēng)流債,這玩意兒你就留著吧。”

      說著,我和滿臉不爽的作家開車從修車店離開,幾分鐘后,在一個十字路口,我打了一把方向盤,駛?cè)胗肄D(zhuǎn)道,又繞回到作家所在的小區(qū)。

      作家先是不解,然后望向窗外,便明白了怎么一回事:我們的老熟人——瘦子,正在和修車師傅攀談,修車師傅有些不耐煩,把黑色小盒扔給了瘦子。

      作家剛想按住我的胳膊,卻被我掙脫開,我下車喊了聲:“哎,你!”

      瘦子一怔,像是被捉了現(xiàn)行,不知該怎么辦。

      我拉開車門:“哥們兒,借一步說話。”

      瘦子猶豫幾秒,坐進了后排座位,我也回到車上,瞥見副駕駛座的作家正緊張地顛著大腿。

      我按住作家的大腿,問瘦子:“你是誰,干嗎要跟蹤我們?”

      瘦子雙手插兜:“跟蹤?你倒是拿出證據(jù)來!”

      我一把搶過瘦子的手機,厲聲問道:“解鎖密碼是多少?”

      瘦子把臉扭向一邊,吹起了口哨。

      我捏住他的下巴,強迫他的臉對準手機屏幕,手機自動解了鎖。接著,我打開照片庫,找到瘦子跟拍我和作家的照片。

      瘦子不吭聲了。

      我把車門落了鎖,說:“憑著這些行為,夠拘留你幾天的了?!?/p>

      “你們這些老賴,還好意思威脅我?”瘦子說著,遞過來一張名片,“我是清債公司的,是專門被派來盯著他的?!?/p>

      “你們是不是弄錯了對象,你知道他叫什么嗎?”

      瘦子準確地說出了作家的名字。

      作家回過頭,聲音有些發(fā)抖:“你總該告訴我,我到底欠了誰的錢?”

      瘦子的聲音有了底氣:“你是擔(dān)保人,債務(wù)人還不上錢,就得你來還。”

      “我替誰擔(dān)保了?”

      “劉靜雅,你女兒啊?!?/p>

      作家的臉先是一陣紅,接著又樂了:“我還沒到四十歲,居然有一個二十歲的女兒?!?/p>

      “也許是你的小情人,這我可管不著?!?/p>

      我舉起了黑色的小盒說:“如果還不上錢,你們是不是打算把車拖走,這可是我的車?!?/p>

      “總得采取點兒手段?!笔葑诱f。

      我說:“這樣做可是違法的?!?/p>

      “你們偷偷跟蹤劉靜雅,打探她的隱私,難道就不違法了?”

      我和作家面面相覷,看樣子這家伙并非那么容易對付。作家說:“好吧,你的老板是誰,我找他把錢還上?!?/p>

      瘦子笑了:“我們公司是專門幫人清債的,你女兒欠的可不是我們老板的錢?!?/p>

      “那我該聯(lián)系誰呢?”

      “你等等。”瘦子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牛皮封面的筆記本,翻到其中的一頁,從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間找到一個電話,要我們記下,說是打這個電話就能聯(lián)系到債權(quán)人。

      我說:“要不把小本本給我得了?!?/p>

      瘦子搖頭:“不行,里面還有其他人的隱私,輕易不能泄露?!?/p>

      “輕易?”我笑了,“哥們兒,加個微信吧?!闭f著,我用微信掃了瘦子的二維碼,把他添加為好友,然后給他發(fā)了一個200元的紅包。

      瘦子有些不解。

      “不能讓你白忙乎一場??!”我說,“如果你有關(guān)于劉靜雅的任何消息,一定要通知我?!?/p>

      我打開了車門鎖,瘦子猶豫了一下,說:“那我也免費送你們一條建議,我只是一個跑腿的,能還錢就早點兒還吧,真正的狠角色還在后面呢?!?/p>

      說完,瘦子便下車離開了。

      第五幕

      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結(jié)交一個新朋友后,我都會提出“微信掃一掃,加個好友”的請求。即便沒有通話聯(lián)系,我們也可以通過朋友圈跟蹤他或她的近況:五一去哪里旅游了,孩子期末考了多少分,當(dāng)然,還有許多借著朋友圈打廣告,占用公共資源的。

      但如果說朋友圈是公共資源,又似乎不太準確,畢竟它還貼心地設(shè)置了“分組可見”的功能,比如吐槽老板的話,就不會發(fā)在單位的分組。我們以為這樣,便會屏蔽,甚至是愚弄一部分人,可背后,總還是有一雙眼睛盯著我們。

      因此,我們會收到某些固定品類商品的推送,也會收到某些關(guān)聯(lián)好友的推薦,這雙眼睛比當(dāng)事人看得更多,也看得更遠,就像一個精巧且嚴密的組織,為我們制定游戲規(guī)則的同時,也在不經(jīng)意間剝奪了我們反思和質(zhì)疑的力量。

      但,人嘛,只要有小小的進步,便會感到很滿足。

      從瘦子那里獲取了新的線索后,我和作家都很興奮,立刻撥打了那串電話號碼,響了兩聲后,一個甜甜的女聲道:“您好,歡迎致電花之顏整形美容醫(yī)院,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的?”我和作家一怔,立即收了線。

      幾分鐘后,我們來到花之顏整形美容醫(yī)院的前臺,前臺小姑娘瞥了我一眼,沒有起身,大概以為我們走錯地方,把這里當(dāng)成男科醫(yī)院了。

      作家倒是很坦誠:“你們老板在哪兒,我是來還錢的?!?/p>

      前臺說:“啥?”

      作家又說:“劉靜雅,是你們的客戶嗎?之前在這里做過整容手術(shù)。”

      前臺說:“對不起,我們對客戶的資料是嚴格保密的?!?/p>

      作家還想說話,就看到一個滿臉裹著紗布,套著病號服,只露了兩只眼,辨不清男女的人,幽幽地從走廊一端走來,停下腳步,定定地看了作家一眼,然后又幽幽地走向走廊另一端。

      作家像是被埃及法老施了偷魂術(shù),說不出話來。

      我指著自己的臉說:“你看我這樣的,如果做個光子嫩膚,再把抬頭紋給拉平,大概要多少錢?”

      前臺小姑娘瞅著我,滿臉的不信任。

      無奈,我打開手機,把我和一些當(dāng)紅小鮮肉的合照拿給她看,同時解釋自己是個導(dǎo)演,最近在拍青春偶像劇,也想把自己整得年輕點兒。

      前臺這下興奮了:“導(dǎo)演老師,您放心,我們專屬一對一VIP服務(wù),您想整成什么樣的我們都能實現(xiàn)?!?/p>

      我又指著作家說:“他行嗎?導(dǎo)演組想把他整得老奸巨猾點兒?!?/p>

      “沒問題!”

      “只是有一個問題,”我說,“整容費他得自己出,可他已經(jīng)好久沒接戲了,不知能不能分期付款?!?/p>

      “可以的,我們有專門的美容貸業(yè)務(wù),支持分期付款?!?/p>

      “你們是整容醫(yī)院啊,還能放貸?”

      “不是我們,是有專門的第三方機構(gòu)提供貸款?!?/p>

      “能幫我們聯(lián)系一下嗎?”

      “沒問題,”前臺姑娘給了我們一張黑色的塑料名片,上面凸起了一排電話號碼。

      我把名片收到名片夾里,接著又把我的名片遞了過去,就在小姑娘伸手要接時,我縮回了手,湊著她的耳朵低語:“剛才提到的那個劉靜雅,是我這位老兄的女兒,因為整容的事情,不僅和他爹鬧翻了,還在外面欠了不少錢?,F(xiàn)在老爹悔不當(dāng)初,要把錢給你們還上?!?/p>

      前臺說:“導(dǎo)演老師,您說的那個女孩肯定不欠我們錢,要欠也是欠提供美容貸的第三方金融機構(gòu)的錢?!?/p>

      “能把她的整容資料給我們看一下嗎?”

      前臺臉上露出了難色。

      我幽幽地說:“劇組還缺幾個角色,雖然戲份兒不多,但也有兩句臺詞?!?/p>

      前臺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埋頭在鍵盤上一番操作,然后告訴我們,劉靜雅是年初來的,整容項目包括雙眼皮成形術(shù)和牙齒矯正術(shù),總費用在一萬兩千元。

      前臺把屏幕掉了個頭,我們看到劉靜雅整容前后的對比照片。雖然整容后精神靚麗了不少,但原先的照片卻也不乏出水芙蓉般的清純,特別是兩個小虎牙看著生機勃勃,就像剛破土而出的新芽。

      我有些不解:“長得蠻好看的,干嗎要整容?”

      “聽她說是招聘方統(tǒng)一要求的,相貌上不達標準,就不能通過面試?!?/p>

      作家有些惱:“什么招聘方,這么牛×!”

      前臺白作家一眼,好在我趕忙救場:“他是找女兒急了,若在平時,他也是一位德藝雙馨的老藝術(shù)家?!?/p>

      前臺猶豫了一下,然后對我說:“導(dǎo)演老師,我也是有臺詞功底的,普通話二級甲等。”

      我點頭:“周末就試鏡,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

      前臺低頭又是一陣翻找,然后將另一張燙金的名片遞給了我,上面刻著:亞洲超模演藝經(jīng)紀公司。我用指尖彈了彈名片:“沒準我和他們還有過合作?!?/p>

      出了醫(yī)院,作家開始撥打兩張名片上的電話,我則從快餐店里買了兩個甜筒冰激凌,舉著回到作家身邊,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收了線,臉色漲紅,眼神發(fā)虛。我問他怎么了。

      “那些信貸公司太過分了,各種方法來套路欠錢的人呢!”

      我嘆口氣:“現(xiàn)在有種騙局叫作‘殺豬盤’,欲擒故縱,等到把‘韭菜’養(yǎng)熟了再一把收割,這種層層轉(zhuǎn)貸大概也是這個道理?!?/p>

      “劉靜雅可不是什么肥豬,她都快被榨干了?!?/p>

      我拍了拍作家的肩膀,指著那張燙金的名片問超模公司是什么情況。

      “兩個號碼都是空號,大概是早就注銷了吧?!?/p>

      我把冰激凌遞到了作家的手上:“你先平靜平靜,你沒覺得這里面很蹊蹺嗎?整個鏈條,從超模公司提出招聘要求,再到整容公司開出賬單,接著金融信貸公司提供貸款,然后清債公司開始討債?!?/p>

      作家咂摸著嘴巴說:“對,你說的那個什么專業(yè)名詞?!?/p>

      “套路貸?!?/p>

      “對,這一切都是套路。”

      “可是我們沒有證據(jù),這種事還得要靠警察才能查得清?!?/p>

      作家猶豫了。

      我說:“要不提醒一下那個劉靜雅,要她意識到自己是怎么被層層欺騙和盤剝的?”

      作家糾結(jié)了許久,痛苦地搖搖頭。

      “你就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女孩一步步陷到深淵里面嗎?”

      作家說:“我們事前說定的,要中立客觀地觀察這件事?!?/p>

      我先是一噎,然后嘲諷道:“好吧,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一個人,真令我刮目相看?!?/p>

      作家瞪著充血的眼睛說:“至少,我要弄清我和這個劉靜雅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我才能承擔(dān)起對她的義務(wù)?!?/p>

      “可是你已經(jīng)參與其中了,如果那個劉靜雅還不上錢,就有人會來找你?!蔽曳瘩g道,“你還記得瘦子怎么說的嗎?真正的狠角色在后面,我覺得他不是在嚇唬我們?!?/p>

      作家咬了咬后槽牙:“你知道嗎,我開始期待那些狠角色來找我了?!?/p>

      第六幕

      接下來的跟蹤,我和作家雖然賭氣似的不搭理對方,卻還是得綁在一起,就像兩個每天必須到學(xué)校磨洋工的少年,總是等不到下課鈴敲響的那一刻。

      的確,這兩天異常平靜,就像一團死水,沒有一絲微瀾?;蛟S是放貸團伙已經(jīng)放過了劉靜雅,又或者,劉靜雅通過其他方式,得到了時間上的寬限。我們猶豫著,也無聊著,在漫長且毫無成果的等待中,我不知道作家是否會對跟蹤的意義產(chǎn)生懷疑,甚至有時,我想告訴他:也許這就是生活本來的面目,有頭無尾,有尾無頭,甚至無頭無尾,只有一片泛著死光的魚肚皮。

      與此相對的,我的內(nèi)心也常常涌起一種黃雀在后的狡猾。就像是在影視劇的拍攝現(xiàn)場,不僅有主機位還有副機位,不僅要拍全景還得注意捕捉特寫。對,一定要把鏡頭對準作家,別看這家伙說話不多,心思可玲瓏著哪。

      這天傍晚,我和作家把車開到少兒舞蹈學(xué)校門外,等待劉靜雅下課。在我們車輛的前方,停著一輛黑色的MPV旅行車,車子沒有熄火。五點整,跳舞的孩子們從學(xué)校飛奔出來,被各自的爸媽接走。又過了會兒,劉靜雅也走出校門,明顯一怔。與此同時,MPV的駕駛座上下來一個光頭,徑直走到劉靜雅的面前。

      基本上是劉靜雅在說,伴隨著肢體的動作,像是在極力解釋著什么,而光頭則是抱著胳膊,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兩分鐘后,光頭蹺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黑色MPV。劉靜雅明顯往后退了兩步。光頭有些惱怒,一只手鉗住了劉靜雅的肩膀,半強迫地把她帶到車前。

      就在光頭伸手拉車門時,劉靜雅突然甩開手提包,砸在了光頭的臉上,然后趁勢逃跑,可是沒跑兩步,便被趕上來的光頭攔腰扛在了肩膀,扔進了車廂。劉靜雅還想從里面跑出來,被光頭男一巴掌扇了回去,接著光頭男拉上車門,不慌不忙地把車開走。

      “光天化日!”旁觀完這一切,作家的嘴皮才后知后覺地哆嗦起來。

      “咋辦,報警?”

      作家捋直舌頭,喊道:“追!”

      MPV開得飛快,不一會兒就隱沒在一堆前車的屁股當(dāng)中。作家在我的耳邊不斷聒噪,催我不斷加速。可我并不想冒闖紅燈,甚至是交通事故的風(fēng)險,結(jié)果兩個路口后,我們就跟丟了MPV的影子。作家虎著臉,好像我欠了他一大筆錢似的。在他發(fā)作前,我把車子停在路邊,撥通了瘦子的微信電話,告訴了他光頭和MVP的事情,然后說定了價格。收線后,我給瘦子的微信上轉(zhuǎn)賬500元,不一會兒,瘦子給我發(fā)了一個定位,要我開車到那里就行。

      設(shè)置好導(dǎo)航,我和作家繼續(xù)出發(fā)。此時作家也慢慢平靜下來,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那個光頭,是不是有點兒面熟?”

      “是嗎?咱們先前跟蹤時見過嗎?”

      作家想了想,搖了搖頭:“是在其他地方見過?!?/p>

      “壞人都長一個模樣?!蔽颐筒扔烷T,作家的腦袋磕在了收納箱上,我命令道:“系上安全帶,閉上嘴巴,我們得加速了!”

      日落時分,我們把車開到市郊開發(fā)區(qū)的一處爛尾小區(qū)外。此時天色尚存一絲光亮,我們看到光頭男下車,押著已經(jīng)服帖的劉靜雅沿著爛尾樓的樓梯逐層向上,影子在水泥墻上先被拉長,然后壓縮,最終隱沒在我們的視線內(nèi)。

      此時,我和作家才偷摸下車,向爛尾樓靠了過去。經(jīng)過MPV車頭,作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看到他指著MPV的前擋風(fēng)玻璃,玻璃上面有一個廣告牌,標注著亞洲超模演藝經(jīng)紀公司字樣。

      我問作家怎么辦。

      作家看著我,滿臉困惑,好像這個問題該由他來問才更適合。

      “報警吧,別出什么意外?!蔽姨嶙h道。

      作家搖搖頭,腳步卻也不再往前挪。

      “危難時刻,袖手旁觀,就算不違法,你良心能過得去?”

      話音剛落,樓道里就回響起劉靜雅的哭喊救命聲。

      作家此刻也亂了:“那你說,怎么辦?”

      “報警也來不及了,我要去英雄救美了?!蔽覐牡厣铣鹨粔K磚頭,正準備朝樓里沖,突然聽到“啪”的一聲。我和作家皆是一愣,接著又是兩聲。

      “那是……”我回頭正要向作家求證,卻看到他連滾帶爬地往回跑,中間還摔了兩跤。我把磚頭扔到地上,也跟在他的后面,回到車里,看到作家正雙手握著手機,眼淚鼻涕不住地往下流。手機屏幕上,顯示著“110”三個數(shù)字。

      我把手機搶了過來,斷斷續(xù)續(xù)地向接警員表述了我們看到的、聽到的,以及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電話里,接警員詢問我們的身份。我正猶豫,作家搶著按下了掛機鍵。

      不到三分鐘,一輛涂著特警標志的警車便呼嘯著沖到了爛尾樓下,六名特警隊員互相掩護,魚貫上樓。我和作家還躲在車里面,看不清黑暗里正在發(fā)生什么,腦袋里卻早已滾動著各種槍戰(zhàn)片的畫面,心也隨之提到了嗓子眼兒。

      想象中的槍戰(zhàn)并沒有發(fā)生,大概過了一刻鐘,一行人又魚貫從樓里走了出來。我和作家瞪大了眼睛,數(shù)清了人數(shù),八個,包括光頭和劉靜雅在內(nèi)。

      作家長長吁了一口氣,接著,我們悄悄尾隨特警車輛,來到了爛尾樓附近的屬地派出所。

      到達派出所時,已經(jīng)晚上八點,還沒吃晚飯。我便從美團上叫了份炸雞可樂,指定送到派出所外的轎車內(nèi)。很快,外賣小哥趕來,左右張望,像是在尋找訂餐的客戶。我降下車窗玻璃,沖他招了招手。

      小哥把餐送給我們后,打趣道:“二位是販毒團伙派來偷窺警察的嗎?”

      我笑道:“保密,不要聲張,否則小命不保?!?/p>

      別過小哥,我把其中一杯可樂遞給作家,作勢舉杯慶祝:“任務(wù)結(jié)束,大功告成!”

      “什么意思?”

      “好人被救,壞人被抓,正義和公平得到了伸張,我們也可以該干嗎干嗎了?!?/p>

      “你覺得事情結(jié)束了?”

      “當(dāng)然啦?!?/p>

      “這就是你們這些拍電影人的想法,小離別、大團圓,庸俗!根本不在乎事情真正的意義和價值?!?/p>

      “那你還想怎樣,難不成繼續(xù)跟蹤下去,你的意義又何在?”

      作家擺擺手說:“我的意義就是我的意義,說出來你也不懂?!?/p>

      “你倒是說??!”

      作家指著我的心窩道:“你應(yīng)該問問你自己,這件事對你有何意義,從旁觀者和參與者角度去看?!?/p>

      我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大哥,你莫不是迷上這個小丫頭了吧?如果這樣,就千萬不要往我身上扯,我可不奪人之美。”

      作家先是臉色通紅,然后又露出一絲怪笑:“你能有這樣的理解,倒是令我很驚訝,也很有啟發(fā)?!?/p>

      作家的話音剛落,我就用拳頭砸了下方向盤,車笛發(fā)出一聲尖銳的鳴叫,把作家,還有車頭前的劉靜雅都嚇了一跳。原來,就在作家和我掰扯的時候,劉靜雅已經(jīng)走出派出所大院,來到道路中央,目光呆滯,不知去哪兒。

      作家也呆住了。

      我又連按喇叭,把劉靜雅和作家的魂兒都拉了回來。劉靜雅看向我們,作家趕緊低下腦袋,蜷縮在座位上。劉靜雅停了兩秒,沖我咧出了個笑,然后轉(zhuǎn)身越走越遠。直到她消失在前方的十字路口。我拍了拍作家的腦袋:“起來吧,女神走遠了?!?/p>

      作家有些尷尬,根本不正臉看我。

      我還想嘲笑作家,卻見光頭也從派出所的院里走了出來,理了理夾克,從容地給自己點上一支煙,然后開著那輛黑色MVP一路絕塵,和我們錯身而過時,光頭還沖我和作家點了點頭。

      光頭走遠后,作家問:“這又是什么情況?”

      我扶著方向盤,嘆口氣:“看來正義還要遲到會兒。”

      “你是說,”作家猶豫地說,“你是說光頭后面有保護傘?!?/p>

      我看著他的眼睛,問:“那誰是劉靜雅的保護傘呢?”

      第七幕

      2015年,股市達到最高點的那陣,我?guī)е话偃f殺了進去,想從中撈一口湯喝,起初也的確賺了一點兒,可很快,我便感到了鐮刀的颼颼寒風(fēng)。

      我的反應(yīng)速度,根本追不上股票下跌的速度,更別說在斷臂求生前的猶豫與彷徨。也是那會兒,我才意識到“與其反抗生活的摩擦,不如躺平享受”是有多么扯淡。事實上,在勢大力沉的命運前,無力感才是最真實的感受。

      好吧,在每一幕開啟之前,我都忍不住地瞎叨叨。我明白,真正的好導(dǎo)演,是要將舞臺交給演員,讓他們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而不是總在那里東一句西一句地插旁白。只是,有時候演員演技逼真、精湛,忍不住也會讓導(dǎo)演產(chǎn)生情感對照,從而潸然淚下。

      有天早飯,我和作家坐在路邊攤,觀察劉靜雅所在巷子的動靜。作家夾起半根油條,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問我上次那個劇本的事情。

      我嘆口氣:“老兄,投資方已經(jīng)攢了一個編劇團隊,過時不候啊?!?/p>

      作家不響。

      我問:“現(xiàn)在欠了多少了?”

      “一百二十七萬六千五百二十四塊七毛五分。”

      我的心底一駭。

      作家接著說:“我把小院掛中介了,要價70萬,還差57萬,這是今天的價格?!?/p>

      “你的那小院別看破,好歹也能賣個80多萬?!?/p>

      “不能拖,利息每天都在漲?!?/p>

      我抱起胳膊說:“老兄,你已經(jīng)拋棄了客觀中立的立場了。”

      作家乜斜著眼道:“萬一,她真的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搖搖頭道:“你想多了?!?/p>

      “不,不是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作家說,“我說的是創(chuàng)作主體和客體之間的關(guān)系,作家也會被作品反向影響?!?/p>

      “那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可不是你的什么狗屁作品。”我寒磣道,“再說了,你有一年多沒有寫出一部完整的小說了?!?/p>

      作家搖搖頭說:“所有的一切,進入我的眼里,經(jīng)過我的大腦,就都成了獨一無二的作品,沒必要把它們都寫出來。”

      看著作家指著自己阿基米德的腦袋,我不由得有些發(fā)慌,但也有些小小的興奮,覺得這家伙真快把自己逼瘋了。我勸告他:“錢的事情,你考慮好,反正我是不會借給你的?!鳖D了頓,又補充道:“這是為你好。”

      當(dāng)然,作家心里明白,一切能用錢解決的事情都不是事,再說了,他手里原先的幾部作品只要想推,憑著我手里的資源,也能比他那小破院值錢。

      但現(xiàn)在這個局面,似乎已經(jīng)不只和錢相關(guān)。

      我猜想,即便作家還沒有被洶涌的現(xiàn)實淹沒,至少他已經(jīng)置身于一艘破船中,雙腳浸沒,內(nèi)心潮濕,甚至渴望一個大浪拍過來,把他(連同我)卷進海底的漩渦中。

      吃過早飯,我們回到車子,準備繼續(xù)蹲守,卻發(fā)現(xiàn)劉靜雅正站在車頭,低垂腦袋,一副被嚇壞的表情。我們也是一愣,然后四處觀望,并沒有看到光頭和他的MPV。看來劉靜雅是沖我們來的。我戳了戳作家腰眼兒,作家還是原地沒動。

      倒是劉靜雅鼓足了勇氣,又向前走了兩步,面色潮紅,作家的臉也是紅的。

      劉靜雅說:“今天身體不舒服?!?/p>

      顯然,她是把我們當(dāng)成光頭的同伙了。于是,我也假裝嚴肅道:“什么意思?”

      “發(fā)燒了。”劉靜雅居然從腋下取出一個體溫計遞了過來。

      我板著臉,作家也沒伸手。

      劉靜雅又把體溫計向前送了一下,作家這才猶豫著接了過來,像是捧著一個大月氏國的夜明珠,他的喉嚨有些發(fā)澀,說:“37.8℃?!?/p>

      我冷冷地說:“你想怎樣?”

      “我想請半天假,掛吊水消消炎?!眲㈧o雅的聲音愈發(fā)小了。

      我故作嘆氣:“好吧。不過別?;^,我們陪你一起掛吊水?!?/p>

      巷子往里不遠,就有一家婦科診所。我覺得臉紅,便蹲在診所門外,耳朵卻豎起來聽里面的動靜——作家總該對女主角說點兒啥吧。

      但內(nèi)心豐富的人,又會極度斟酌自己的表達,結(jié)果就是茶壺煮餃子,一肚子的心里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等了許久,作家才問:“你認識我嗎?”

      女孩答道:“認識?!?/p>

      作家有些激動:“什么時候認識的?!?/p>

      “你們不是公司派來跟蹤我的嗎?”

      作家一愣,又確認了一遍:“之前沒見過我?”

      女孩搖了搖頭。

      作家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讓女孩回想。

      女孩還是給了否定的答案。

      作家便沒再吭聲。

      一個小時后,護士拔了針頭,劉靜雅起身要拎包,作家搶先一步,把包抱在自己懷里。

      劉靜雅捂著手背上的針眼兒,連聲說:“我不會跑的?!?/p>

      作家也是忙解釋:“不是這個意思,你先休息,多休息一會兒?!?/p>

      兩人尷尬地站了片刻,作家開始噴起了廢話:“渴不渴?吃沒吃早飯?還發(fā)燒嗎?要不要到大醫(yī)院做個全面檢查……”

      我的心里一陣發(fā)笑,丟下診所里的兩人,去小賣部買煙去了。

      第八幕

      接下來數(shù)天,作家填補了光頭的位置,始終陪在劉靜雅的身邊,假意行使監(jiān)視之職,實則成了護花使者。

      作為一名藝術(shù)工作者,作家想必認為自己對人性有超乎常人的領(lǐng)悟力和由此及彼的感染力,他也試圖用更高雅的方式(比如看畫展,聽肖邦的音樂,還有到動物園看大猩猩)去溫暖,甚至感化劉靜雅,希望將她從現(xiàn)實的泥淖中拯救出來。

      可我的這位作家朋友比動物園里的大猩猩還要急,再加上他跟蹤者的身份,明顯讓劉靜雅有些困惑,仿佛作家在玩兒一場欲擒故縱的洗腦把戲。

      當(dāng)然,光頭的陰影也還未徹底消除,手機短信的震顫還時不時敲擊著作家的心窩,他一邊暗地籌錢,另一邊也追問劉靜雅在這場債務(wù)糾紛外,是否還和他有過交集。在得到無數(shù)次否定回答后,作家忍不住問劉靜雅的腦袋是否受過傷,造成了某一階段的失憶。

      劉靜雅像是證明自己腦子沒問題似的,用力搖了搖,接著反問道:“你是不是記得在哪里見過我呢?”

      作家無奈道:“或許天降流星,轟的一下,把咱倆的記憶全洗白了吧?!?/p>

      女孩笑了,終于笑了。這是兩人相識后,劉靜雅第一次笑。作家不由得貪婪地看了許久。

      所有這一切的發(fā)生,我都不在場,但每一處細節(jié),我都知道。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無處不在,就像恒星一樣,擁有強大的引力,所有人都必須圍繞著我轉(zhuǎn),包括作家在內(nèi)。

      一周后,作家開著車(我的)來到公司(也是我的)。當(dāng)時我正和演員討論劇本,聽到作家來了,我趕忙把演員們趕進了隔壁會議室,然后端坐于辦公桌后,看作家上氣不接下氣。

      我問:“準備把車鑰匙還給我了?”

      作家沒有理會,他打開手機,一邊將幾張照片翻給我看,一邊解釋道:“這些拍的都是小雅的化驗單,還有一份合同,約定完成交付后,支付小雅一百五十萬貨款?!?/p>

      “小雅?”我哦了一聲,“對了,那個劉什么雅,發(fā)財了啊?!?/p>

      作家用拳頭砸了下桌面:“化驗單,貨款交付,一百五十萬,你想想這些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你是說,器官捐獻?”

      “不,是器官買賣!”

      我搖搖頭:“法治社會,朗朗乾坤,不太可能吧。”

      “你問一下那個瘦子,看是不是真的?”

      “人家的消息可不是免費的。”我嘟囔道。

      “都什么時候了,你居然還在乎那點兒錢?!闭f著,作家把一個干癟錢包扔進了我的懷里。

      我鄙夷地笑笑,撥打了瘦子的微信電話。待機聲開始回蕩,由近及遠,過了許久,瘦子才接通電話,證明了作家的懷疑。

      掛掉電話,我趕忙問劉靜雅此刻在哪兒。

      “當(dāng)務(wù)之急,”我也用拳頭砸桌子,“得把她轉(zhuǎn)移走,不能落到光頭那幫人手里了。”

      可當(dāng)我們心急火燎地趕回劉靜雅的出租屋后,我和作家傻眼了,不僅屋里空無一人,所有的書本、衣物都被規(guī)置得整整齊齊,好像是永遠不再回來似的。另外,在沒有一絲褶皺的床單上,還有一張留給作家的卡片,上面只有四個字:感謝,再見!

      作家愣住了,鼻子抽了抽,眼淚還是止不住往下流。

      我猛拍作家的后腦勺,說:“人肯定還沒走遠,得抓緊把她找回來!”

      非常時刻,必須采取非常手段。我再次和瘦子取得了聯(lián)系,通過討價還價,瘦子對當(dāng)晚手術(shù)準確時間和地點的情報開價兩萬塊。

      我還沒表態(tài),作家就搶過手機,打開轉(zhuǎn)賬界面,輸入了20000,然后又把手機遞給我,顯然是讓我輸密碼。

      我沉著臉,很嚴肅地問:“你只是一個作家,你的任務(wù)是寫書,不是去演繹,所以,確定要這樣做嗎?”

      “什么狗屁作家,活著才是第一位的?!?/p>

      我笑了,道:“這下通透了!”

      接著,我輸入了轉(zhuǎn)賬密碼。瘦子也隨即發(fā)來一個定位,要我們務(wù)必在一個小時內(nèi)趕到這個地方。

      我和作家的目光對視,眼中有光,也有力量,仿佛在此刻,福爾摩斯和華生,又或是狄仁杰與李元芳在我們的體內(nèi)復(fù)活。

      不到半小時,我和作家就趕到了目的地,一塊集中連片的棚戶區(qū)。車子開不進巷子,我便只能違章停在路口,正好攝像頭對著——嗨,罰就罰吧。

      巷子里的道路也是盤根錯節(jié),和腦袋上面飛龍走蛇的線纜一樣,要想理出個頭緒,就只能憑借運氣。不多久,我和作家便都迷了路,導(dǎo)航里的志玲姐姐一遍遍用溫柔但不失冷酷的嗓音提示我們走錯了路。

      無奈,我又給瘦子打電話,響了一聲,就被掛斷,然后發(fā)來四個字:胖妹足療。十秒不到,這四個字又被撤了回去。

      顯然,胖妹足療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而瘦子此刻也一定就在現(xiàn)場——他是一個雙面臥底。

      我們開始發(fā)了瘋地攔住路人,問他們胖妹足療到底在哪里,可有人指東,有人指西。好不容易才從一個小賣部老板那里得知,整個棚戶區(qū)竟有四家胖妹足療,老板娘一個比一個胖。我塞給老板100塊錢,要他細細描述四家店的位置,再和瘦子的定位一比對,確定了我們要找的那一家。

      又過去十分鐘,我們沖到胖妹足療店門外,門是上鎖的,但二樓沿街的窗戶是開著的。我還在猶豫,作家卻已經(jīng)翻上墻頭,兩只手扒在了二樓窗戶的邊沿,眼見再使一把勁兒,就能翻進屋。

      一個有著三層下巴的胖女人卻在此時從窗口探出腦袋,幾乎和作家臉貼了臉,作家一愣,差點兒從墻頭摔下來。

      胖妹還想發(fā)飆,我揮舞起手上的百元鈔票。胖女人嫵媚一笑,下樓開門,放我們進了屋。我向胖女人說明了情況。胖女人的全身肥肉開始顫抖:“器官摘除?在我這兒?開什么玩笑!”

      我把和瘦子微信聊天的記錄拿給她看。

      胖女人瞇眼瞅了一會兒,然后指著瘦子的頭像說:“這個家伙,昨天晚上住在我這兒,早上剛退的房,還沒收拾?!?/p>

      我們隨胖妹來到瘦子待過的房間,逼仄的空間一覽無余,一張床,一張桌子,桌子上擺了一臺電腦,連衛(wèi)生間都沒有。我挪動鼠標,屏幕亮了,上面正是作家和劉靜雅的照片——兩人坐在草地上,仰面朝天,大概是因為用了美圖軟件,作家看起來年輕了二十歲。

      就在我們發(fā)怔的時候,胖妹遞了一把水果刀過來,說是瘦子走后留在前臺的。

      作家看著刀柄,面若死灰,喃喃道:“這是劉靜雅防身用的?!?/p>

      我再撥打瘦子的語音電話,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瘦子已經(jīng)把我拉黑了。

      第九幕

      劉靜雅就這樣失蹤了,像露珠一樣從人間蒸發(fā),看不到任何蹤跡,卻又形成了整個世界的潮濕,黏糊糊地罩住了作家的肉體和靈魂。

      起初,作家還不停地在劉靜雅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地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甚至徹夜守在她的出租屋里,等待奇跡來敲門。想象一下,一個中年男人躲在小姑娘的屋里,不開燈,瞪著兩個眼珠盯著門鎖,該有多瘆人。

      作家還反復(fù)去派出所,要警察把光頭、瘦子、手術(shù)醫(yī)生,還有整容醫(yī)院等一幫壞蛋給抓起來。受理案件的民警勸他少安毋躁,先把事情經(jīng)過說清楚。結(jié)果,作家掏出了一沓長達兩萬字的報案材料,其中甚至還有光頭等一眾人等的素描畫像。

      警察也很認真,他們從爛尾樓的天臺逼債開始查起??刹閬聿槿ィ紱]有發(fā)現(xiàn)當(dāng)天的出警記錄,更別說是特警小隊營救任務(wù)的報告。另外,黑色MPV的車型和牌照也不相符,整容醫(yī)院雖然能給人開雙眼皮,卻也沒有牙齒整容這個項目,總之就是各種的失真、錯位、不合邏輯,以至于警察悄悄地問我,是不是作家的腦袋糊涂了,把小說和現(xiàn)實弄混淆了。

      后來,隨著一條條線索都被查否,作家也慢慢消停了,他從劉靜雅的出租屋里退了回來,重新躲回了他的那個小院,不再出門。

      這又讓我有些擔(dān)心,怕他精神分裂。于是,我再次敲響了他的院門,依然沒有回應(yīng)。無奈,我又從墻頭翻了過去,看見他正坐在書桌前,茫然地望著窗外。桌面上,有一摞打印好的小說稿,書名就叫作《跟蹤》。

      我松了口氣:“絕對是一部叫好又叫座的名著?!?/p>

      作家翻了我一眼,把書稿扔到我的懷里:“我還欠你兩萬塊,就拿這個抵賬吧?!?/p>

      我訕笑著說:“那多不好意思。”

      作家扭過身,一板一眼地說:“也要感謝你給我這個機會,讓我能夠從第一者和第三者之間去審視別人和自己?!?/p>

      我撓了撓頭,提議道:“出去散散心,我請你劃船吧。”

      作家的眼神有些發(fā)蒙。

      我補充道:“我有個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

      作家說:“我的意思是,為什么要劃船?”

      我笑道:“還是那句老話,叫作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p>

      《冷廬雜識》有記述:天下西湖三十又六,唯杭州最著。這是清代的說法,可能到了當(dāng)下,全國冠以西湖之名的,少說得有上百,東南西北湖,不管在哪里,浮游其上,大概都會給人一種與陸地相望的疏離感,能夠更好地審視世人,以及世人眼中的自己。

      此刻,我和作家泛舟城西的西湖上,霧氣沉沉的湖面上只有我們一條船在游弋,劃了幾槳,我們便任小船自由漂蕩。

      作家正在發(fā)呆,我也不忍打擾。

      半晌,作家才看著我,說:“有時候,我會夢到,我正身處別人的夢中,夢里的每個人,都試圖從對方的腦袋里掙脫出來。”

      我“唔”了一聲,問作家:“想清楚你和劉靜雅是什么關(guān)系了嗎?”

      “我和她沒有關(guān)系?!弊骷铱嘈Φ溃八梢允莿㈧o雅,也可以是李靜雅、王靜雅,對于我來說,她是我和另一個世界的接口,也包含了無數(shù)的關(guān)系和意義?!?/p>

      我從包里掏出一個望遠鏡,遞到作家的手上,然后指著岸邊的一棵大柳樹,讓他往那里看。

      作家轉(zhuǎn)過身,舉起望遠鏡,眼角的皺紋也變得越來越密。

      我問:“你看見了嗎?”

      “我看見了,”作家說,“我看見了瘦子、光頭,還有整容醫(yī)院的前臺姑娘?!鳖D了頓,作家說:“劉靜雅也來了,她站在最邊上,正沖我們鞠躬,她,是在道歉嗎?”

      作家放下望遠鏡,看著我,還有我手里的U盤。

      我用最大的誠意和歉意表示:“對不起,這是一場實驗性質(zhì)的偵探電影,有許多機位在暗中拍攝,包括別在我身上的微型攝像頭?!?/p>

      作家的瞳孔開始慢慢放大。

      “岸上的那些人,包括劉靜雅,還有發(fā)送到你手機上的騷擾短信,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至于那些機構(gòu)和公司,都是本片的贊助商。只有你,”我說,“只有你是真實的,你是主演,也是編劇。”

      作家的喉結(jié)蠕動著,很長時間都沒有吭聲。

      “為了追求形式的創(chuàng)新和內(nèi)容的真實,我騙了你。如果,”我擺出一副罪孽深重的模樣道,“如果你覺得被冒犯了,我們會把所有拍攝的素材扔到湖里去?!?/p>

      說完,我搖了搖手中的U盤。

      作家還是沒有說話。

      我嘆口氣,輕輕揮手,金色的U盤劃出一道弧線,沉入湖中。

      作家愣了一秒,接著就從船上跳了下去,腦袋向下,屁股朝上,過了幾秒,湖面上連屁股都沒有了。

      就在我開始發(fā)慌時,作家的腦袋冒了出來,噴出兩口水,接著又一頭扎到了水下。又過了一分多鐘,作家扒住小船另一側(cè)的船舷,大口喘氣。我正要勸他不要再找U盤,作家又沉了下去,這次,湖面開始真正地平靜下來。

      我站在船上,大聲呼喊作家的名字,沒有任何應(yīng)答,連個水泡也沒冒出來。我咒罵了一句自己,然后也跳進湖中,剛一落水,就被人攔腰抱住。

      作家一臉壞笑:“是不是還有其他拷貝?”

      我惱怒地點點頭。

      “扳回一局。”作家松開手,攤平身體,竟開始漂浮在湖面上。

      我則扶住船舷,看著作家漂啊漂,一直漂到水汽沉沉的深處,不見了蹤影,唯有笑聲在這個亦夢亦幻的世界不停地回蕩。

      責(zé)任編輯?張爍?劉升盈

      【作者簡介】米可,男,回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延河》《安徽文學(xué)》《啄木鳥》等文學(xué)期刊,并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文學(xué)期刊選載,出版五部長篇小說及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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