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洋
猶如一位小母親把自己最美的一面掛在藍天上,渾圓、優(yōu)美,在綠葉衣裳的遮蓋下,脹滿甜蜜的奶水。
她頎長的影子,在夏日中午的驕陽里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自己赤裸的腳踝。
但此刻,映襯著藍天的木瓜,在我頭頂蕩漾起來——我仿佛回到童年,不,是回到了詩經(jīng)時代。這遠古的遺珍,能否作為給窈窕淑女的贈品?不合時宜的古道熱腸,能否相遇蘭質(zhì)蕙心?
但過了兩天,我再去看時,她卻被砍掉,美好也隨之枯萎,蕩然無存。只剩兩根高高的樹樁,像折斷的長矛——
刺目,扎心。
一群披著紗巾的少女,踮起腳尖迎著陽光,手臂伸向天空。
她們是在跳芭蕾舞嗎——而你,是在觀賞天鵝湖,還是走進了列維坦的畫?抑或,想起詩經(jīng)中窈窕的韻味?
她們太唯美了,與剛剛走出的灰霾和喧囂相比,太清新脫俗。
四月,荒原中“殘酷的月份”,也是戀愛季節(jié),她們會流下“情人的眼淚”。
這些幸存者后裔,在大森林被毀滅之后,從廢墟的灰燼里出生。
這些白樺樹三十歲了,還那么柔弱稚嫩——篩選著陽光的碎金,在微微搖晃的倒影中,哄騙著自己忘卻過去,進入搖籃和夢境。
走到近前,你突然發(fā)現(xiàn)——她們身上,有許多孔眼和斑斑血跡。
你不禁有些擔憂——一片旋轉(zhuǎn)飄落的枯葉,令你驀然心驚。
一道夕陽的斜光,穿過稀疏的枝葉,照亮大大小小的疤痕,仿佛有淚,有血,隱現(xiàn)深藏的暗紫色傷痛。
她的孩子,那些無知的雀鳥,聚集在她的肩膀和頭頂。當所有果實已被掠奪殆盡,只留下刀砍斧剁的印記——無數(shù)次被戕害的罪證,便啄食著她萎謝的皮肉,她皺縮的奶頭,她嶙峋的瘦骨。
然后遠遠飛走,留下她,在秋夜霜凍里,在冬日寒風中,像破衣爛衫遮不住的手腳,干枯的枝條瑟瑟抖動,翹首盼望另一個春天來臨。
我凝視良久,終于從蒼老的古荔樹身上,從早已結(jié)痂的累累傷痕里,認出——母親佝僂的背影,和一顆飽受摧殘仍滿懷慈愛的心。
今天,我才確信一棵樹愛我——不然,每當我走過她身旁,她為何散發(fā)出幽幽的馨香呢——
她在用芬芳的語言跟我說話,她在用清新的氣息送我飛吻,她是真正的吐氣如蘭。
一棵樹只能以這種方式表白。
我要是一棵樹就好了,跟她并肩站著,用枝葉在微風中日夜耳鬢廝磨;根在黑暗的地下,像手緊緊相握。
我終于聽懂了她的情話。心里頓生溫暖,即便世界冷漠,至少還有一棵樹愛我。
我們卻來去匆匆茫然無知——在萬物深愛著的大地上,每天,都發(fā)生著這樣溫潤執(zhí)著而又近乎絕望的愛情……
面對光天化日之下太多的疼痛和不安,她選擇閉上眼睛,夜晚來臨時她才漸漸綻放,擎起燭火,照亮幽暗禁錮的空間。
她亭亭玉立,在水中央,那么優(yōu)雅嫻靜,夏日的睡美人,她知曉自己的美,卻從不顧影自憐,也不企求吸引更多的目光。
她甘愿孤身獨處,在偏僻無人之地,默默地,“采集星光的言語”,聆聽天籟,“承接愛的不死的甘露”。
她只與精靈為伍,吸納宇宙的清氣。她風姿綽約的倩影,平息狂躁的蛙鳴,撫慰魚兒一樣喑啞的生命。
每晚我都來把她探望,我愛她潔白和猩紅的火焰,月色般清涼純凈的聲音。
當我與她隔水相視,傾心交談,她舌燦金蓮,吐氣芬芳。對我的贊美,常常報之以朦朧的微笑,和紅暈飛上臉頰的害羞表情。
她是水澤女神,有時又變身無邪小仙女,對我招展蓮葉青青且田田的裙裾,歡快地跳一個自編自導的青春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