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此去高州一百里》是我從寫詩轉(zhuǎn)型寫小說后,正經(jīng)寫的第一篇小說。那時候我甚至不知道小說題目應(yīng)該是怎么樣的。我猜想小說的題目應(yīng)該有詩意。后來《花城》編輯林宋瑜老師把我的小說題目改為《我的叔叔于力》。她要的是準確,突出人物。我明白了,小說是塑造人物的,人物比詩意更重要。這個小說對我的意義,不僅是“處女作”便在《花城》“花城出發(fā)”欄目發(fā)表,而且它給我的文學地理劃了一個半徑。從此,我便在這個半徑內(nèi)經(jīng)營,耕耘一畝三分地,寫了各種各樣的小說,構(gòu)建自己的“米莊”“蛋鎮(zhèn)”,竟然也折騰了好多年。
我家鄉(xiāng)在廣西的東南部,跟廣東的西部交界。近來林白用家鄉(xiāng)方言寫了一部長達60 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北流》,讓我十分驚喜。北流是一個縣級市,屬于玉林市管轄,是我和林白共同的家鄉(xiāng)??h境南北狹長,她生活在北部的縣城,地勢平坦,土地肥沃,相對富庶;而我在南部山區(qū),接壤粵西,天高地迥,耕地稀缺,揾食艱難。因而盡管我們同處一縣,生活環(huán)境和經(jīng)歷卻差別很大,加上生活時代的原因,我和她筆下所寫的互相有陌生感和疏離感。我們祖上大多是從粵境遷踄過來,基本保留了原住地的語言、風俗、信仰等?;浌疬吷系陌傩沼H戚眾多,往來密切,不分彼此。而那時候我們跟廣西的其他縣交往不多,在廣東的親戚似乎也比在廣西的多。最初很長一段時間,珠江電視臺是村里能接收到的極少數(shù)電視臺之一,且最受歡迎,因為它的節(jié)目全部講粵語。又因為廣西是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當時漢人與少數(shù)民族的隔閡還是有的。村里人很少去自己的縣城,但經(jīng)常去廣東的高州。高州自古繁華,車水馬龍,里面什么都有。人們一年到頭最大的成就不是莊稼多收了三五百斤,而是去了多少趟高州。我曾跟隨大人們?nèi)V東那邊走親戚,去過離家鄉(xiāng)相近的寶圩、播陽、石板、木頭塘等鎮(zhèn),也去過兩三次高州。我曾寫過一組詩《粵桂邊城》,后來在《詩刊》發(fā)表,表達了我對生活環(huán)境的熱愛:“我的家鄉(xiāng)與高州接壤/雞犬之聲相聞/許多時候能在路上遇上親戚/我們的雞越過粵界/下完蛋又回來?!?/p>
因此,小時候,對我來說,離廣東很近,而廣西很遠。家鄉(xiāng)跟外面的距離是以廣東的城鎮(zhèn)為坐標的。從我家門口桂沙河的石拱橋出發(fā),到廣東的高州正好是一百里,也就是五十公里。
然而,即便如此,我能越過粵境的機會還是不多的。我的日常生活半徑基本上是從村里到鎮(zhèn)上。而且,到鎮(zhèn)上的路并不好走,如果走省道要繞很大的彎,騎車得一個多小時。如果抄近道要經(jīng)過住著瘋子和畸形人的村落,還要沿著水渠走很長一段沒有人煙的山徑,路邊竹林里會發(fā)出莫名其妙的怪聲,讓人毛骨悚然。我沒有自行車,去鎮(zhèn)上只能走這條捷徑。有時候從鎮(zhèn)電影院出來已經(jīng)近黃昏,一個人穿過竹林,走過那段陰森之路,看到了村落,哪怕遇到了瘋子和畸形人也覺得特別親切。我讀初中時,有一次為了籌錢參加《金田》雜志的筆會,我騎著單車,沿路挨村叫賣冰棍,避開有可能遇到親戚和同學的村莊,沿著偏僻的泥路往偏遠的地方去,竟然到了廣東那邊,心里十分忐忑,有一種偷渡的恐慌。當然,由于小時候?qū)Φ孛洼爡^(qū)的認知程度很低,我一直把本該屬于化州的地方,比如說最耳熟能詳?shù)膶氎渍`以為是高州的轄區(qū),直到長大后才知道錯了。廣東的化州、高州、信宜三縣就在粵桂邊上,是三個犬牙交錯、容易讓人搞混的縣,至今我仍然分得不很清楚。
我很想去夢中的高州。《此去高州一百里》講述的是小時候我和叔叔用單車載著香蕉從家鄉(xiāng)出發(fā)到高州賣掉的真實而辛酸的經(jīng)歷。高州貌似近在咫尺,但此去崎路漫漫,道阻且長,仿佛是通往世界之路,仿佛跋涉在文學的途中,摔多少次跟斗也未必能抵達。而且,高州城里不僅有車水馬龍,還有勾心斗角、世態(tài)炎涼。恰好,我都看到了或體會到了。
那時候我的世界就那么大。我家是世界的起點,而終點正好是高州。
像我們祖輩那樣生活在窮鄉(xiāng)僻壤的無名之地的人,總擔心迷失在像人名一樣眾多的似是而非的地名堆里,把故鄉(xiāng)弄丟了。小時候,母親經(jīng)常讓我們兄弟背誦家鄉(xiāng)的具體地址,以防萬一在外頭走失了或被拐賣了說不清楚自己是何方人氏,連好心人也無法送我們回到家鄉(xiāng)。于是,無論吃飯還是洗澡,尤其是睡覺前,我們都必須思路清晰地應(yīng)對母親的隨問隨答。
問:“你們的家鄉(xiāng)在哪里?”答:“廣西省北流縣六靖公社那排大隊朱山坡生產(chǎn)隊?!庇袝r候,我們在前面加上“中國”,父親覺得是多余的,他在旁邊的時候我們便省略它。
回答時必須聲音響亮,更重要的是毫不猶豫,一氣呵成,如有停頓說明記得還不夠深刻,必須重來。當背到“朱山坡”三個字時我們都必須加重聲音,因為越小的地名越重要。兄弟四人從大到小,務(wù)必人人過關(guān),哪怕夢中醒來也要能倒背如流。只有這樣,母親才放心。有一次我忐忑不安地問母親:我們還不會說普通話,假如我們在沒人聽得懂粵語的地方走失,怎么辦?
母親從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父親倒是胸有成竹地說,你們放心,方圓一百里的范圍內(nèi)都講粵語,等到你們有能力去了一百里之外的地方,你們自然就掌握了世界通行的語言。
母親的心理安全距離是方圓一百里。父親則逼著我們突破這個祖祖輩輩走不出去的怪圈,遠走高飛。
在廣州當過三年兵的父親以為對普通話略懂一二,試圖用普通話教我們背誦家鄉(xiāng)的地址,但事實證明他說的仍是粵語,只是帶著濃重的普通話口音。因為有一次,一個被媒婆介紹到村里的貴州婦女在曬坪的墻角下嘩嘩啦啦地說著普通話,圍觀的數(shù)十人中竟然沒有一個人聽得懂,父親自告奮勇地用普通話跟她交流,但她一句也沒有聽懂。父親很沮喪,從此再也不用普通話教我們背地址。但我總是忘不了那個貴州女人。她長得比村里所有的婦女都漂亮,因為膚色很白,好像未曾被陽光曬過,連脖子和腿都白。他們說比刮光了毛的白豬還白。那兩天人們圍著她用粵語反復(fù)問她的家鄉(xiāng)是哪里的,可是她總是一臉懵逼。讓她寫字,她拼命地搖頭。因為不懂粵語,孩子們瘋狂地嘲笑她,因為皮膚白凈,婦女們鄙視她不干農(nóng)活。只有男人們對她豐腴的胸脯和肥大的屁股興致勃勃。媒婆把她介紹給村里的一個光棍,而且收了光棍三千塊彩禮,并保證女人會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死心塌地地在此生活下去。然而,也許女人覺得此地的人無法溝通,感到孤獨和失落,她竟后悔了,半個月后的一個黃昏,從村后的路逃跑了。那是一條有漫長陡坡的路,路面全是鋒利的石子、瓦礫甚至玻璃,路兩邊還有一些被丟棄的鞋子。其中有一只繡花的藍布鞋,尚有幾分新,還散發(fā)著汗臭,村里人斷定是貴州女人逃跑時走丟的。因此她是赤著左腳逃跑的,跑得狼狽而速度不快,但她已經(jīng)消失在孤絕的暮色里,蒼茫的田野和群山讓所有企圖追趕她的男女望而止步。而且,那天晚上在村公所一場露天電影在等著他們,誰也不愿意為一個貴州女人耽擱了看電影呢。
這個貴州女人是我童年時期見過的來自最遙遠地方的外鄉(xiāng)人。我擔心了許多年:一只鞋子遺落在異鄉(xiāng),她能否順利回到家鄉(xiāng)?關(guān)鍵是,她能否像我一樣把家鄉(xiāng)地址倒背如流?
小時候我經(jīng)常想象自己被拐賣到遙遠的北方,然后千方百計逃出牢籠,踏著厚厚的積雪,歷盡千辛萬苦,千里迢迢地返回故鄉(xiāng),成為方圓百里家喻戶曉的英雄,母親逢人便說:幸好我讓孩子們從小便死記硬背家鄉(xiāng)的地址。
其實,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能背誦家鄉(xiāng)的地址。刻骨銘心,融入血液,隱藏在牙縫里。哪怕多年以后,縣改市,公社改為鎮(zhèn),大隊改為村,生產(chǎn)隊改組,我們也從不改口,也改不了口。小時候的家鄉(xiāng)地址就這樣頑固而堂而皇之地鎖定在我們心中的地圖上,哪怕再多的地名也不會造成混亂。
高州販子在我的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我對他們又愛又恨,試圖給他們塑像,又在像上涂抹泥巴。
高州販子精明而狡滑,且勤奮能吃苦,對我們十分重要。他們到村里收購農(nóng)產(chǎn)品,給我們鈔票,解決我家的燃眉之急。我們兄弟讀書的費用基本上是高州商販給送來的。沒有他們,我們地里種的家里養(yǎng)的東西都換不了錢。他們信息敏感,知道市場需要什么,他們建議我們種什么,我們就種什么。他們開著拖拉機沿著崎嶇艱險的山路來到村里,把農(nóng)產(chǎn)品一車一車地拉走。如果隔一段時間他們不來,村民就望穿秋水。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高州販子是一個大齡男,瘦瘦的,戴太陽鏡,牛仔短褲,T恤,穿皮涼鞋,著黃色的長統(tǒng)肉色絲襪,不留神還看不見。三伏天穿襪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震驚到我們了。夏天,我們農(nóng)村男女老少都打赤腳,還經(jīng)常把腳泡到水里降溫。我們笑話他,問他熱不熱。他說不熱,相反,很涼快。鬼才相信呢。我母親經(jīng)常留他在我家吃午飯,他跟我就熟了。有一次他把襪子褪到腳跟,發(fā)現(xiàn)他的腿毛又黑又長。母親想介紹我的堂姐給他,但我堂姐看了他一面后便拒絕了。因為她也看不慣大熱天穿襪子的男人。他還戴墨鏡,戴電子手表,脖子上還戴一條閃亮的銀鏈。村里的女孩子對他不感興趣,因為他看起來像香港電影里的流氓。但從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喜感。
高州商販不是神,他們也有判斷失誤的時候。我親歷了一次又一次農(nóng)產(chǎn)品價賤傷農(nóng)的悲劇,高州販子無一例外地成為每一個悲劇的“罪魁禍首”,雖然他們是無辜的,但卻是我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處于緊張狀態(tài)的根源。有一年秋天,我們成片成片的香蕉在樹上不斷熟爛,被蝙蝠和野蜂攜男帶女肆無忌憚地分食。說好來收購的高州販子卻不見蹤影,我們每天都在村口焦急地等他們。但他們像約好似的,一個也沒有出現(xiàn)。我和我的叔叔等不及了,用自行車各載著滿載的香蕉往高州方向出發(fā)。通往高州的路鋪滿厚厚的泥沙,騎車十分困難。車是父親的,28 寸,我是騎不到坐鞍上去的,只能用右腿穿過三角架踩踏它。但為了不跌跤,我經(jīng)常是推著車走。叔叔很無奈,但也有足夠耐心等我。一路上碰到了不少路邊設(shè)置的收購點和油嘴滑舌的販子,但他們給的價錢比我們的心理預(yù)期低得多,我們不服氣,以為越往前價錢就會高一些。但越往高州城,商販們給的價格就越低,最后一百多斤的香蕉得來的錢剛好夠買一碗素粉。我沒有理由不絕望,但叔叔平靜地說,回去把香蕉樹砍掉,改種燈籠椒吧。我說,假如燈籠椒的命運跟香蕉一樣又怎么辦?叔叔依然平靜地說,再把燈籠椒鏟除改種法國豆。小說《此去高州一百里》(《我的叔叔于力》)就是寫這段經(jīng)歷。在我的另一篇小說《米河水面掛燈籠》中,對一起“燈籠椒事件”作了更深刻、更具體的描寫,進一步呈現(xiàn)了農(nóng)產(chǎn)品滯銷給農(nóng)民造成的毀滅性打擊和對底層人物命運嘲弄的場景。
此去高州一百里,大路朝天,有時候很近,有時候很遠。
我還沒來得及長大,身邊的她們便像洪水一樣越過高州,往廣州、深圳、東莞、珠海席卷而去。高州已經(jīng)無法阻擋她們,滿足她們。年底,她們帶回時尚的衣服,喇叭褲、牛仔褲、連衣裙,戴耳環(huán),穿白色運動鞋,男孩留長頭發(fā),女的電卷發(fā)。更甚的是,女兒們搽脂抹粉,引起母親們的一片謾罵,直到被女兒們的鈔票堵住了嘴。年輕的男女們不愿意下地干活了,在哪家的房間里擠在一起談?wù)摯蚬さ囊娐労腕w會,他們說的仿佛是另一個廣東。我對他們口里的廣東充滿了好奇和向往。因為那邊開放,有錢,生機勃勃,熱氣騰騰。我的一些小學同學還沒等到畢業(yè)便奔赴廣東打工,校長設(shè)置了幾道關(guān)卡,但都攔不住。匯款單像雪花一樣飄回來。村里的人聚在一起談?wù)摰氖牵l的女兒又寄回來多少錢,誰家的女兒當上了拉長和經(jīng)理助理?;浉郯闹L讓我覺得異常新鮮,讓我欣喜、亢奮,恨不得連夜跨過高州,往南奔赴。但父親把我鎮(zhèn)住了。他是村里意志最堅定的人,一輩子都堅信“讀書是唯一的出路”,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忠實信徒。他不羨慕廣東的匯款單,也不需要。他要我們個個考上大學,將來當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光宗耀祖。父親很清醒,他知道他要的是什么。父母為了我們兄弟的學費也是拼了老命,起早摸黑,長期養(yǎng)三頭母豬、四頭肉豬,六畝多水稻,期間還種過香蕉、菜椒、草藥、法國豆……夜里編織草席。有時候,身在曹營心在漢。我也想穿牛仔褲,帆皮鞋,跟女孩子打情罵俏,下班后成群結(jié)隊逛街……有時候覺得家里太窮,父母太辛苦,想放棄讀書去廣東打工養(yǎng)家。有一次我話到嘴邊了,對我爸說:“我想去廣東……”“打工”兩個字沒有說出來,看到爸黑著臉,要電閃雷鳴。按我的經(jīng)驗,他就要發(fā)飚了,我趕緊改口說:“我想去廣東……高州看看?!卑值哪樕攀婢徬聛?。在他眼里,高州是一個走錯了尚能回頭的地方。而廣州、深圳、東莞是一條萬劫不復(fù)的不歸路。
雖然去不了廣東,但我一直往南看。南風吹拂,我對廣東的一切信息都很好奇。香港電影和音樂深刻地影響了我的價值觀和日常行為方式、思維習慣。我覺得香港離我村很近,最多也就500 里,比高州遠一些而已。李連杰、劉德華、張國榮、周星馳、張曼玉、葉倩文就生活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隔三差五開演唱會。那時候,我覺得世界上最好聽的語言就是香港話。村里的年輕人都以香港話為標準音糾正自己的口音。過不了多久,他們便能說一口貌似標準的香港話,但一不小心便露出方言的土味來。我一直與方言作斗爭,但我的語言天賦太低,既學不好正宗的粵語,也說不好標準的普通話。幸好,我在文學里使得自己的說話字正腔圓。
對我而言,故鄉(xiāng)就是我精神成長的搖籃,是人生的始發(fā)站,是最早站立眺望世界的地方,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鄉(xiāng)民鄉(xiāng)情、恩怨情分、家長里短、流言蜚語、奇聞異事、神神鬼鬼都烙印在我的記憶里,雜亂無章,點點滴滴,像患上一種不足與外人道的疾病,都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我的創(chuàng)作。近來,有些南方的作家在談?wù)摗靶履戏綄懽鳌?。我想,所謂的南方,對我而言,就是粵桂邊。因為這是我的家鄉(xiāng)。這塊山林茂密、熱氣騰騰的土地滋養(yǎng)了我,我無法脫離這塊土地。2021年五一期間,我和家鄉(xiāng)的幾個文友搞了一個活動:走在粵桂邊上——尋找我們的童年足跡。沿著兩廣的邊界走了一趟,高州、化州、信宜三個縣都走了。童年時候?qū)@些地方印象十分模糊,這次實際走下來,印證了一些想象,也有很多跟想象不一樣的地方,讓我對粵桂邊的了解更清晰。尤其是小時候給我?guī)頍o窮快樂和憂傷的戲班,就活躍在粵桂邊上。為了看戲,村里派出代表到那些地方尋找戲班。戲班在我們村的日子,人們不輕易去高州城,因為生怕回來得晚了錯過一場戲。在我十六歲第一次看到日本電影《伊豆的舞女》時,就覺得熏子所在的戲班太像我們請來的戲班了,而電影里蜿蜒的山路和茂盛的密林也像粵桂邊上的風景。戲班里的一個女戲員太像熏子。她的戲演得很好,年輕漂亮、害羞嫻靜,不喜跟村里的男人說話,沒上臺時喜歡安靜地在后臺端坐著,在昏暗的燈光下捧讀瓊瑤小說。我跟她對視過,我像一片薄紙被她的目光點燃,燒得灰飛煙滅。時隔多年,我的腦海里還很難使她和熏子的面目清晰得不再混淆。隨著電視時代的到來,戲班日漸不受待見。戲班消失后,她下落不明。我曾經(jīng)多么期待在人跡罕至的山路能與她偶遇,哪怕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相遇。可是在我十五歲那年看完她的最后一場戲后再也沒見過她。那些年,她在我的夢境里游蕩,無處不在,我相信她肯定是在世界上某個地方,忘記了家鄉(xiāng)的地址,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沒有了去處。于是我在小說里收留了她,讓她回到了家鄉(xiāng),就在粵桂邊上,結(jié)婚生子,生活靜美。在我的小說里,她保留了所有的美好和尊嚴,享有著跟熏子同等崇高、圣潔的地位。從此,她得以安生,不再在我的夢境里游蕩。
我縣是有名的僑鄉(xiāng)。民國以來便有許多鄉(xiāng)民遷往印度尼西亞和馬來西亞。從小我便知道有親戚在南洋,他們曾給我們寄過沒有補丁的衣服和半新舊的鞋子,偶爾還有印著繁體漢字的糖果、追風油。他們有橡膠園,還種植劍麻和菠蘿,水稻一年可以種三茬,用椰水煮飯,白糖隨便吃。我的祖父本來有機會去南洋的,跟隨他的表弟到了南海邊上,最后時刻他竟然放棄了。他跟他表弟通過信。祖父的字寫得很端正,尤其是繁體字的自己的姓氏 “龍”,但語法不甚通,詞不甚達意。我的外公是在南洋待過的,發(fā)了點小財便回來了。村里人都羨慕“南洋客”。南洋客回來探親,說他們在南洋有很多土地,有農(nóng)場,可以帶走一兩個孩子到南洋生活,但誰家也不愿意。理由是南洋的太陽太毒,孩子們經(jīng)不起曬。我是愿意的,我已經(jīng)成長為能肩挑百斤稻谷的少年了,可以當學徒了??墒撬麄冋f我太瘦了,太陽會將我曬成一條秋刀魚。我們從沒見過秋刀魚,但在我們村它很快成了“瘦”的代名詞。
南洋客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但不喜歡去高州城。他們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們說的全是南洋的事情,土地、橡膠、劍麻、大海、島,村里人跟他們聊不到一塊去。但這些信息在我的腦海里落地生根,我因而更正我的觀念:南方的盡頭不是高州,而是南洋。我心想,我遲早是要到世界上去的,即使偷渡,我也要去。我的小說《胖子,去吧,把美國吃窮》中的主人公胖子章就有我的影子。
哪怕生活在偏僻閉塞得連老鼠都找不到的地方,戰(zhàn)爭也是如影隨形的。大人們經(jīng)常警醒我們,要警惕潛到村里的陌生人,比如扛著長凳叫喊磨刀的壯漢,到村里耍猴給我們看的外鄉(xiāng)人……都有可能是臺灣派來的特務(wù)。從來歷不明的熱氣球上散落的鈔票、糖果、餅干、傳單都沾滿了劇毒,千萬別亂碰。臺灣反攻大陸的第一槍隨時有可能在我們村打響。我的一個堂叔死于西沙海戰(zhàn),不是戰(zhàn)死,是在戰(zhàn)船上被風刮走的,葬身于大海。而另一個堂叔則幸運得多,在血戰(zhàn)法卡山時只身炸掉了敵人的三個火力點,自己被炸彈掀起的泥土活埋了一個多小時,劫后余生,立了一等功,全縣轟動,巡回作報告,退伍后被分配到縣松脂廠工作。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故事聽過很多,有些已經(jīng)被我編進了小說集《蛋鎮(zhèn)電影院》里。
小時候,雖然我還沒有見過大海,但感受得到大海就在身邊,我眺望著它,它惦記得我,每年都給我村送來臺風和暴雨。臺風摧枯拉朽,把樹木、房子全部摧垮了。我家種的香蕉,眼看果就要成熟了,臺風過來將它們?nèi)珰У簟I胶楸┌l(fā),河流迅速被淹沒,河堤決堤,沖垮田繩、橋梁、道路,稻田、原野都變成茫茫一片汪洋大海,什么都看不見。洪水浸泡兩三天之后才慢慢消退,眼前滿目瘡痍,到處是枯枝敗葉雜草,還有小雞和雛鳥在角落里相遇,瑟瑟發(fā)抖,自覺不自覺地互相湊到一起。
我們慘遭風暴和洪水蹂躪,唉聲嘆氣,但聞?wù)f高州受災(zāi)嚴重得多,我們的悲傷頓時減輕許多。是的,高州在我們的前面,仿佛它替我們遮擋了大部分臺風和暴雨,因而,我們更加覺得不能沒有高州。臺風早已經(jīng)鉆進了我的血管,洪水一直在血管里奔騰,我無法讓它們安靜下來,直至我寫下了《風暴預(yù)警期》。在這部小說里,臺風和洪水狂野地肆虐,摧枯拉朽,仿佛要撕裂我們的靈魂。而我建造的“蛋鎮(zhèn)”則與高州遙相逼視著,我終于有了一塊可以據(jù)守的地方,它跟高州同等重要。
北方的讀者說林白和我的小說里巫氣很重,神出鬼入,很神秘。甚至還有讀者吐糟我的文字神神道道,不夠真實。我跟他們解釋,那是因為你還不夠了解廣西或南方。廣西向來盛行鬼神文化。《辭?!防镎f的,著名的鬼門關(guān)就在北流。千百年來,漢人和少數(shù)民族乃至南洋的鬼神文化在這里已經(jīng)融合。很多人愿意相信死后有靈魂,相信鬼神與人和平共處,相安無事。拜鬼神,敬神畏鬼,求助鬼神,祈福驅(qū)邪,占卜問米,迷信風水……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沒有人對此大驚小怪。小時候牛丟了,求山神;遇見鬼了,請通靈師驅(qū)邪;一年伊始,求神祈福,到了年底要“還福”?!皢柮住备窍裼龅絾栴}“百度一下”那么習以為常。久病不愈,問米;夢見先人了,問米;人淹死了撈不著尸體,問米 ……村里的通靈師,亦巫亦醫(yī),德高望重。小時候我體弱多病,母親經(jīng)常帶著我奔走在去問米的路上。三歲那年,我病得不輕,在鎮(zhèn)衛(wèi)生院救治了七天無效,醫(yī)生已經(jīng)放棄,而母親把奄奄一息的我抱回家的途中拐入姑婆家休息,一個本地的通靈師給我艾炙了幾次,喝了幾口神符水,第二天竟然滿血復(fù)活過來。村里的一個小伙伴,有天傍晚從鎮(zhèn)上回家的路上,被一個衣著光鮮的女人誘到山上迷迷糊糊睡著了。當家里人找到他、把他弄醒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座嶄新的墳堆前,而且已經(jīng)是第三天。這種事情雖然不經(jīng)常有,但也沒有人驚得掉下巴。人有來路,也應(yīng)該有去處。我始終相信宇宙的神秘力量。在我的小說《驚叫》《單筒望遠鏡》《鳳凰》《靈魂課》《牛骨湯》中,就彌漫著鬼神之氣,跟看不見的東西有著說不清的關(guān)系。這些東西不需要虛構(gòu),現(xiàn)實生活中就有。如果現(xiàn)實中沒有而我又想象不到的故事和細節(jié),會有人從高州給我?guī)Щ貋?。從我們村到高州雖然只有百里之遙,但足夠多的見聞逸事讓人應(yīng)接不暇。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我經(jīng)常從她口里知道鄉(xiāng)間之事,尤其是我離開很久又不能經(jīng)?;厝サ摹胺綀A百里”地帶散發(fā)出來的新舊信息,她都繪聲繪色地傳遞給我,使得我的小說又有了新的開始,并且變得豐腴飽滿??墒牵赣H已經(jīng)不在了,那塊土地注定會逐漸荒蕪。在我的文學版圖上,高州也將慢慢暗淡下去。在此之前,我必須盡可能地呈現(xiàn)它的茂盛和璀璨。
高州,與其說是一個地理概念,倒不如說是我的文學目的地。到高州去,到文學的盡頭。古人云:“行百里者半九十”。走一百里路的人,把九十里當作一半路途,剩下的十里路是最艱難,必須花走九十里的力氣來走。
202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