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民辦教師走來的志愿者

一

我生平填寫的第一份高考志愿，始于民辦老師生涯，執(zhí)鞭湖北黃陂、紅安與大悟三縣交界的山鄉(xiāng)三尺講臺之時。

其實，我曾受學于一批民辦教師。那是1969年，我讀小學四年級的黃陂縣姚集公社裴家灣大隊小學，除教我們語文的裴高仁老師一人是國家教師外，其余六名教師都是民辦教師。1970年，裴家灣大隊合并到李集大隊，我們五年級學生因此集體轉(zhuǎn)學到我小學的啟蒙之地——姚集公社李集小學。我們的班主任與語文老師喻尊坤先生，是黃陂三中高中畢業(yè)的佼佼者。因他板書一手顏體字，講課聲音洪亮、流利、不帶話把兒，而且文理精通、知識全面。他因此成為同學們的偶像！全校只有他一人戴一副近視眼鏡，同學們背后親昵地稱他“喻眼鏡”。沒想到，1975年盛夏高中畢業(yè)后，我回到老家務(wù)農(nóng)不久，也追尋喻老師足印，加入到民辦教師行列。同事中，既有民辦教師出身的國家教師楊龍繹先生，又有自己讀小學就在教民辦的老教師裴高鈺，還有一批當年初中、高中同學等回鄉(xiāng)知識青年。

上崗之初，我在李集小學任四、五年級兩個班的數(shù)學;那時一周只休息一天，每周24節(jié)課，平均每天4節(jié)課。當時的弟子中不乏績優(yōu)者，如五年級的胡昌德同學聰穎過人，我講完新課后進行演排練習時，他總是率先舉手到黑板演排，從未出錯。他后來跳級讀初三，高二時高考考入總參所屬軍事學院，畢業(yè)后在總參某局與武漢市委宣傳部等單位工作。

由于李集小學是一座舊式祠堂改建而成，教學條件十分簡陋，十幾名教師擠在一個十來平米的破舊平房里辦公，每逢下雨就得防汛。學校除一兩個公辦教師住校外，其他民辦教師都是下班后居家。我家離學校三四里地，每天往返兩三趟。我們唯一的娛樂，就是武術(shù)世家的周世蓉老師在屋梁上系了兩個吊環(huán)，一人一手高，每天累了就練習引體向上。剛開始由周兄扶我上，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練習，我就可以自己躍上去并雙手撐起了。

二

粉碎四人幫后，我調(diào)到李集中學，先后任初中數(shù)學，高中化學與英語教學。1976年深秋時節(jié)的一天，李集供銷社請我去刷寫揭批四人幫巨幅墻體標語，我走進回收門市部，偶然發(fā)現(xiàn)一本私立武昌中華大學相冊。由于中國大陸1950年后學校一律公辦，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私立”學校字樣，覺得很新奇，就用我半年的民師津貼10元人民幣將其買下。這本相冊是民國初年印刷的校長、學長、學監(jiān)與教員的黑白照片集，扉頁即是陳時的單幅照片，上面有三列繁體字的文字說明：“陳時，號叔澄，湖北黃陂人;校長;通訊處：本邑城內(nèi)正街天吉成?！?/p>

當時，我對上述人物與地址相見不相識，一個周末的上午我就前往十余里地的姚集中學，向恩師王希良先生請教。王老師告訴我，王、陳兩家是世交，其本家王連翹（兩湖書院畢業(yè)）、王治梁（武漢大學教授、后任中華大學武漢校友會會長）父子曾在中華大學任教。這里的“陳時”并非本名，是創(chuàng)辦中華大學之初所取，是為改名明志，意即“教育強國、正逢其時”。陳時（1891-1953），本名“作毅”，號叔澄，留日期間曾取名“映寰”。

陳時家族是黃陂望族，其父陳宣愷（號再平，1847-1917）是清末舉人，歷任蘄州學正（相當于分管文教的副市長或文教局長）、湖北參議會議員等。上述“城內(nèi)正街”即當年黃陂縣城的一條主要街道，今前川街道辦事處老街之中山大道;“天吉成”則是陳家在黃陂城內(nèi)的商號。這本相冊是筆者創(chuàng)作《中華大學校長陳時》一書搜集到的第一件原始檔案史料，也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第一冊主人公圖片集。

王老師告訴我，現(xiàn)在衣缽相承中華大學的華中師范學院（今華中師范大學），是湖北地區(qū)的最高師范學府。覺得我搜集這本相冊很有意義，希望我能邊教邊學，今后有機會到華師深造。這也是恢復高考制度之初，我將高考的第一志愿填報“華中師院”的前因。

三

筆者慶幸趕上好時代，搭上了恢復高考的頭班車。1977年報考時，為追尋陳時先賢的足跡，我遂將與中華大學衣缽相承的華中師范學院，填報為第一志愿。

由于自己學業(yè)不精，當年的第一志愿沒有實現(xiàn)，不過還是進了師范，畢業(yè)分配到黃陂縣教育局教學研究室任教研員。好在，我十分景仰的兩位中學老師劉忠啟、王學軍先生考入華師帶薪就讀。我在孝感地區(qū)教師進修學院受訓時，曾專程到華師拜訪恩師，這也是我首次徜徉于桂子山校園。在這里，我品嘗了小食堂的包子，觀看了露天電影，夜宿高低床，至今歷歷在目。

筆者1980年代在黃陂縣第二中學任教八年間，又與陳時校長的族侄陳慶賢一同執(zhí)教鞭。陳時沉冤昭雪時，我從1984年9月13日《湖北日報》刊發(fā)的《紀念陳時先生》一文中，初步了解陳公獻身教育的壯舉;又親耳聆聽過當事人講述有關(guān)陳公傾家興學、百折不撓的細節(jié)，還見證其旅臺族弟陳作鼎的遺囑助學善舉……所以，我開始在海內(nèi)外搜集陳時校長及中華大學的史料，自覺充當撰述古今中外教育家傳記文學的“志愿者”。

隨著海峽兩岸解凍，筆者開始從事涉臺文化交流工作，方知在港澳臺地區(qū)與國外均有私立學校。尤其是鄧小平南巡后，自己赴境外進行文化交流，漸次對境外私立大學有了深入的了解。而且筆者的新居正好與美國一流大學的首任華人校長田長霖祖屋相鄰，這一機緣促成我寫成第一部教育家傳記、也是田長霖的第一部全傳——《田長霖傳奇》。

四

筆者對陳宣愷、陳時這兩位杏壇巨匠的認識，有一個由淺入深的漸進過程。陳時早年追隨孫中山，留日加入同盟會，回國投身武昌首義，民國肇端功成身退，踐行孫中山“學問為立國之本”的思想，致力于教育興國，說服其父陳宣愷傾其家產(chǎn)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所私立本科大學——私立武昌中華大學。而且四十年弦歌不輟，新中國成立之初，又將學校完整交給國家。

機緣巧合，筆者在搜集田長霖資料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田長霖的祖父田慶芬（贊襄）、父親田永謙（牧宣）與陳宣愷、陳時分別是望魯書院或望魯學堂的校友。田永謙還曾在中華大學任教過。而且，兩家的故地均在黃陂桃花廟一帶。

接著，筆者在采寫宋代教育家、理學家傳記《程顥程頤傳》發(fā)現(xiàn)，千年古邑黃陂的鄉(xiāng)賢文化，自幼就融入到陳時的血液之中。程朱理學的奠基人程顥、程頤（世稱“二程”）祖孫三代在黃陂生活了六十余載，二程生長于斯學于斯十四五載。黃陂紀念二程夫子的二程書院與甘露書院，開啟了黃陂的文脈。陳宣愷、陳時父子的少年時期，就曾在望魯書院（其前身為“二程書院”）與望魯學堂接受程朱理學的系統(tǒng)教育。經(jīng)比較分析發(fā)現(xiàn)，陳時成人后的為人處世，頗有大程夫子程顥之“春風和氣”氣象;而其百折不撓地堅守中華大學四十載，弦歌不輟，又酷似小程子程頤終生求索理學與開拓書院教育的孤往精神。

學貫中西的陳時曾告知校友，早年加入同盟會期間，他受孫中山“學問與革命”思想的啟發(fā)，認為只有大學教育，才能培養(yǎng)出具有高深學問的人才。所以，他從那時起，就將為國育才、振興中華作為自己的奮斗目標。這也是他們父子創(chuàng)辦中國第一所私立本科大學——私立武昌中華大學的原動力之一。

五

客觀真實是傳記文學的生命線和基本特征，而對傳記材料的去偽存真是傳記真實的基石。筆者認為，要想將傳記寫出特色、血肉豐滿，就必須擁有一些獨家的史料。筆者隨作家團赴歐美交流期間，打撈到陳時參加“萬國教育會議”與泰戈爾交流史實;兩次赴臺灣舉行《無陂不成鎮(zhèn)》與《“鑄劍”先驅(qū)蔡以忱》作品研討會期間，同中華大學校友及后裔多有交集。旅臺著名報人張我風與丁道平先生得知我正在搜尋陳時的史料，贈我臺灣《湖北文獻》自1966年創(chuàng)刊起的五十年全套雜志?！逗蔽墨I》的中華大學校友余家菊撰述的《民元前后湖北的新教育》，校友會編寫的《武昌中華大學》與《私立武昌中華大學——本校校史歷經(jīng)四個時期》等，圖文并茂地介紹了中華大學四十年間概貌、校董日記的重慶辦學印跡與臺北中華大學校友會活動等。其中，1968年1月10日《湖北文獻》第六期首發(fā)的臺北校友會編纂的《武昌中華大學簡史》，即是最早系統(tǒng)敘介中華大學校史的文章。

只是，史傳不比今人傳，史料搜集難度大。中華大學本應(yīng)留下的檔案，由于歷經(jīng)戰(zhàn)亂、動亂而殘缺不全。諸如大革命期間，北洋軍閥強占校舍搗毀;抗戰(zhàn)西遷時，寄存于宜昌的600余件檔案與物品被日軍炸毀;文革中“破四舊”的焚毀等，給歷史留下了諸多遺憾。因手頭搜集的史料有限，尚不具備創(chuàng)作單行本的條件。于是，筆者進一步在海內(nèi)外搜尋館藏史料，以及訪問了中華大學校友代表及其知情人士。

六

隨著黃陂與華中師范大學聯(lián)合舉行“余家菊與近代中國”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筆者有機會參與籌備、出席研討會，多次受到著名史學家、教育家章開沅與余傳韜的耳提面命，并擬就《中華大學校友余家菊的學品與人品》一文與會交流，還共享了兩岸學者關(guān)于陳時與余家菊、惲代英等中華師生史料。隨后華師黨委書記馬敏教授，又安排我到檔案館查閱原始檔案。所以，自2009年起，筆者草擬了多個版本的陳時小傳，先后收入《名流百年》《首義精魂》《辛亥首義百人傳》《名人與武漢》與《無陂不成鎮(zhèn)》等書中。

同時，筆者通過問計旅臺私立東吳大學前校長劉源俊教授，私立輔仁大學鄉(xiāng)賢陳華山與私立臺北金甌女子高中前校長童中儀諸君，并比較分析，探尋陳時興辦的中華大學與當代私立大學的異同。

隨著資料的不斷積累，我覺得作為同鄉(xiāng)后學，該是鉤沉陳時這位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心靈史、還原其歷史本真的時候了。于是，在庚子戰(zhàn)疫禁足期間，筆者閉門筆耕，走近陳公的內(nèi)心世界，與其默默對話，形成了二十萬字的初稿。

在采寫《中華大學校長陳時》的過程中，筆者注重精神的追憶，著力刻畫傳主的精神圖譜。由于中華大學的歷史檔案支離破碎，所以要追尋那段史實，追憶不失為一種較好的方式。歷史史實可以追憶，隱含在史實里的精神也可以追尋。筆者通過搶救“活檔案”，采訪兩岸知情者，同時借鑒他人的研究成果，從零散的史料中、從當事人當年的文字與知情人的回憶中，呈現(xiàn)傳主凝聚有識之士，風雨同舟共建中華大學，以德育立人、智育啟人、體育強人、美育化人、勞育勵人的“精氣神”。拙作力圖刻畫其以誠感人的人格魅力，以及非議不予理睬，困難不改其志，官祿不動其心，威武不屈不撓，堅守“中華”的心靈史。諸如，通過“首義精魂”與“毀家興學”章節(jié)，刻畫傳主敢為人先的“初心”與毀家辦學的“決心”;通過對傳主與教職員“心心相印”，對學生長善救失、“有教無類”的鋪陳，環(huán)環(huán)相扣，展現(xiàn)其“誠心”與“愛心”等，將傳主的語言、性格與心理活動等精神圖譜串聯(lián)起來。

初稿完成后，我將提綱與相關(guān)章節(jié)發(fā)給各位方家訂正，得到了諸位的熱情支持與幫助。陳時嫡孫女陳家益女士給我快遞了她所珍藏的史料，并多次交流。嚴昌洪教授發(fā)來了陳啟天到中華大學演講的當年《申報》史料，彭南生、涂文學教授對提綱提出了中肯的修改意見。湖北省、武漢圖書館范志毅與王鋼，武漢檔案館宋曉丹，華師檔案館傅強、劉美文，武漢大學的余品綬與向虎雛教授，李漢俊外孫甘子久，蘄春縣甘才志、江清明與陳仕猛等方家，協(xié)助查證陳公家世、中華大學校友等史料。還得到了著名史學家馮天瑜，文藝評論家樊星，旅美著名僑領(lǐng)田長焯，臺胞陳達康等海內(nèi)外名士無私的幫助。

七

經(jīng)過幾易其稿，二十萬字的拙作《中國私立大學開山陳時》自2020年5月始，在臺北《傳記文學》進行了跨年度的長篇連載，在海內(nèi)外引起了共鳴。緣慳一面的澳洲墨爾本華僑史家與作家郭存孝先生讀后，特地致函《傳記文學》，云：“裴先生挖掘有功，舊人新傳;精讀尊作，甚感欽佩！”同時指出，拙作披露中華大學《中華周刊》所載胡適來校演講的內(nèi)容，《胡適文集》竟未曾收錄。于是讓我寄去了全文，他則回贈新作《胡適、羅爾綱和他們的朋友》致謝。

獲悉拙作《陳時》在兩岸連載、選載后，華中師范大學主管出版的副校長彭南生教授覺得，這是紀念華師120周年校慶與陳時誕辰130周年的好題材，遂會同華師出版社周揮輝社長與檔案館傅強館長同我聯(lián)系結(jié)集出版事宜。

文人見面一本書。我與周社長互贈了《田長霖新傳》、《中華大學在重慶》圖書。尤其是周揮輝與董中鋒等在書中收入重慶檔案館館藏的一批稀見史料，正好彌補了拙作的不足。為此，筆者草擬了一篇書評《一曲志業(yè)中華教育的抗戰(zhàn)弦歌》見諸于《華中師大報》。

此時此刻，筆者不禁想起了陳時先生的一段話語：“我辦了三個中華大學咧！一個是1912年在武昌創(chuàng)辦的中華大學;一個是抗戰(zhàn)時期在重慶的流寓式的中華大學;一個是復員重建的中華大學?！?/p>

頗有諷刺意味的是，中華大學的武昌本部位于糧道街;流寓重慶時，新校址又處于米市街?？墒牵腥A大學一直為“無米下鍋”發(fā)愁，可謂：糧道街缺糧，米市街乏米。尤其是在戰(zhàn)時重慶，物資匱乏，物價飛漲，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里，經(jīng)濟拮據(jù)，借貸無門，幾乎使陳時無法承受之重。但他以不屈不撓的精神，率領(lǐng)師生在烽火歲月，頑強拼搏，弦歌不輟。陳時如是說：“我辦中華大學，好比佛教建寺，開頭我是大護法，大施主，同時當上了方丈。不久就遠出化緣，抗戰(zhàn)時等于掛單，沿門托缽……”

緣于此，筆者與陳齊博士對原稿《中國私立大學開山陳時》進行“穿衣戴帽”式的修訂，尤其是對陳時率領(lǐng)師生流寓重慶辦學的史實與陳時精神，加以充實與完善，讓書稿中的“三個中華大學”趨于完整。

陳氏父子傾家興學的壯舉，曾榮膺民初國家“嘉禾勛章”;陳時傾注畢生心血，志業(yè)“中華”，其辦學時間之長，在海內(nèi)外影響之大，為中國教育史所罕見。周恩來當年曾稱贊他不愧為“具有民族氣節(jié)的清苦教育家”。

如今，華中師范大學衣缽相承，在紀念華中師大120周年校慶、中華大學與辛亥革命110周年華誕，以及陳時130周年冥誕之際，推出《中華大學校長陳時》（裴高才、陳齊著，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1月）一書，旨在緬懷先賢，知往鑒來，讓中華大學精神與時俱進。筆者作為從民辦教師走來的志愿者，能為從故鄉(xiāng)走出的杏壇巨匠略盡綿薄，感到十分榮幸。

裴高才，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長期致力于海內(nèi)外文化交流，出版文學專著三十余部，作品獲國際國內(nèi)獎多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