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環(huán)重生之門：人間的晚風吹出所有溫柔

舒懷

1993年10月，江西省南昌市進賢縣凰嶺鄉(xiāng)張家村兩男童被害，張玉環(huán)被認定為嫌疑人。1995年，南昌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張玉環(huán)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從此，張玉環(huán)開始了漫長的上訴之路。2020年8月，江西省高院以“原審判決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依照“疑罪從無”原則，宣告張玉環(huán)無罪。

近日，張玉環(huán)的兒子張保剛為我們講述了父親歸來后的這些“新鮮”日子……

像孩童般新奇，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2020年7月底，得知父親張玉環(huán)即將歸來，張保剛從福建省漳州市趕回江西省進賢縣。一路上，他百感交集，往事如默片般在他眼前循環(huán)播放——

1993年，父親張玉環(huán)被抓那一年，張保剛年僅3歲，哥哥張保仁也才4歲。父親離開后，哥哥跟著奶奶生活，他跟著外公生活。當時，外公半身不遂，無法工作，平日的生活基本上靠姨媽、舅舅們接濟。后來，年事已高的外公身體越來越差，下廚做飯都成了問題。他只好跟著外公在四個舅舅三個姨媽家中輪流生活，每家待上幾個月。

外公去世后，7歲的張保剛先是到了大姨媽家，隨后又回到了奶奶身邊。因為輾轉多處，他的學業(yè)也受到了影響。父親不在身邊的他，少不了同學的霸凌羞辱。他讀了三個一年級，打了四年架，四次被學校開除。最后，還沒讀完初中的他就輟學了。

2002年，張保剛決定出門遠行。第一站，他選擇了西安。后來，走南闖北的他又到了福建。這些年，張保剛常年生活在漳州，在東山島以打魚為生。那年，他認識了小他七歲的劉金蘭，她的老家是江西省贛州市。兩人在潮州認識，隨后陷入戀愛。

第一次登門提親時，他與女友提了大包小包的禮品拜訪，沒想到，迎來的是女友父親的斥責：“你家沒人了嗎？”張保剛答：“我家確實沒什么人?！睂Ψ絾枺骸澳闶莵硖嵊H的，一個長輩都沒來，你們家太不尊重我們了?！睆埍偛坏貌恢v明過往，女方家堅決反對。父親入獄，是張保剛無法回避的人生污點。那天，是農歷臘月二十八。

大年三十的晚上，張保剛和女友私奔了。星移斗轉，他們有了兩個孩子，感情甚好，也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了岳父母的諒解。

2020年8月4日，在全國媒體的關注下，張玉環(huán)出獄了。張保剛沖上去緊緊抱住父親。他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掉：“爸，我是你兒子，保剛?！睉驯Ю锏哪莻€男人，有一絲愣怔、遲疑，可很快就將張保剛緊緊抱住……

“我終于有父親了，有‘爸可以喊了。雖然我也是父親，但我從來沒有感受過有父親的感覺?！睆埍偘俑薪患?。

父親歸來后，張保剛思忖再三，帶他回到了進賢縣老城區(qū)。以前，張玉環(huán)做木工，用木板車拉貨，都在這里。老城區(qū)各方面的設施，建成后也沒怎么大變。對父親來說，老城區(qū)很親切。

張保剛在老城區(qū)租了房子。父親像個孩子，對一切充滿了好奇。斑馬線、紅綠燈、人行道都要看上半天，問上半天。二十多年前，縣城基本都是沙子路，行人隨便走，車輛亂掉頭，都沒人管。張玉環(huán)感慨：“這個城好大?。　睆埍傠y過地說：“爸，其實我們縣城很小很小，外頭還有很多大城市……”

生活上，張玉環(huán)也像個孩子，對著花灑左瞧瞧右擺弄。電飯煲、洗衣機、抽油煙機這些東西，他沒見過，更不會用。

張保剛耐心地教他，快速按鍵可以選擇煮粥還是煮飯;拉開洗衣機左上方的小盒倒入洗衣液，按鈕扭到快洗模式可以洗夏天的衣服，扭到大件模式可以洗床單、窗簾;炒菜時要開抽油煙機……張保剛一次次教，張玉環(huán)又一次次忘，循環(huán)往復。

有一天，張玉環(huán)開心地宣告，他掌握了電飯煲、燃氣灶、抽油煙機的用法，要下廚做飯。見父親高興，張保剛也沒阻止。張玉環(huán)一頓忙活下來，菜熟了，能吃，但不怎么好吃。張保剛勸父親，不必學著做飯，掃地洗碗也不必做，有他和妻子在。

張玉環(huán)喜歡在城中的公園散步。他作息規(guī)律，每天早上五六點起床出門散步，八點鐘帶早點回來。上午十點鐘，他會看看書，寫寫字。

有一天，張保剛陪父親去配眼鏡。父親身體不好，有糖尿病，還有點老花眼。店員認出他來，配好眼鏡后，送給他一個眼鏡盒?；氐郊遥瑥堄癍h(huán)對張保剛感慨道：“現(xiàn)在的人真好，以前一個塑料袋都不舍得給?！睆埍傂Φ溃骸耙郧按蠹叶祭щy，現(xiàn)在大家生活水平提高了嘛。而且，這也是吸引回頭客的方式?！睆堄癍h(huán)聽了，憨憨一笑。

為了讓父親盡快與社會接軌，張保剛教父親使用智能手機。張玉環(huán)很快學會了用手機瀏覽資訊，看電視節(jié)目。去買菜購物，張保剛會刻意讓父親去社交，去用手機支付，他說：“爸，你去買，你就當我不存在就可以了?！睅状斡柧毾聛?，張玉環(huán)可以自己帶著手機出門購物買菜了。

每天晚上，張保剛都會帶張玉環(huán)繞著縣城轉圈。他用手機地圖導航，張玉環(huán)邊走邊回憶幾十年前的進賢縣。有很多張保剛不熟悉的地方，張玉環(huán)都記得：“這里，我給別人做過活。那里，有我一個老朋友?！?/p>

父子倆散步時，張保剛會問父親在監(jiān)獄里的情況。張玉環(huán)會講給兒子聽。張保剛聽了，很難過。

張玉環(huán)會問兒子是怎么成長起來的。張保剛跟父親說，自己從小吃百家飯長大。三歲時沒什么意識，到了讀書的年紀才慢慢知道自己跟別人的不同。春節(jié)，是他最難過的時候，有父母就有家，無論富與貧。12歲，他就離開了，跟進賢縣的交集并不多。

張玉環(huán)聽了，沉默了。兒子的遭遇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聊天時，張玉環(huán)會聽得很仔細，也總對張保剛說：“等我們好起來，我們要感謝幫我們的人?！?/p>

張保剛陪伴父親慢慢熟悉進賢縣，適應生活。就這么過了一個月，張玉環(huán)想找點事情做。畢竟，人無生計不活。

像夢一樣自由，帶貨主播自力更生

彼時，張保剛剛從福建回來。他先幫父親安頓下來，對接雜事。后來，老婆帶了孩子回了進賢。張保剛一人要負責養(yǎng)活全家人，他的壓力很大。

那會兒，聽聞張玉環(huán)出獄的消息，親朋好友都過來看望。張保剛要張羅飯菜，謝禮。日常買菜都要幾百塊，外加租房、雜物采買，經濟很是緊張。9AC32502-3080-492F-A9F3-A7204F455C9C

張玉環(huán)吵著要去做保安，張保剛不同意。保安需要倒班，父親已經受了半生磨難，沒必要為薪水微薄的工作而繼續(xù)耽誤自由與時光。況且，他身體本就不好。

張玉環(huán)還是想上班。上班了，自己就是有用的，不是家里的累贅?；氐竭M賢縣后，張保剛也圍繞著自己的生計想了許多。他在2019年就開始做短視頻，抖音有兩萬粉絲，而且，他對電商運營很熟稔。他思慮再三，決定撿起老本行，帶著父親在自己的直播間帶貨。張保剛還給父親注冊了抖音賬號，沒事時可以刷刷視頻，這樣不僅能幫父親找到價值感，還有利于他更好地融入社會。

起初，張保剛在抖音上賣江西米粉，張玉環(huán)以為這是騙局：“我沒看到你的包裝，你的產品，又沒看到你發(fā)貨，你怎么賣的？你不能騙人啊，不能做違法的事。”張玉環(huán)勸兒子放棄賣貨：“我們去工地上找份工作，給別人做工吧！別搞這個了……”

網友的批評也如潮水般涌來：“你們這樣直播對家人沒好處，你是在消費你父親……”甚至還有人私信或者打電話威脅張保剛。親朋好友也反對。

但張保剛有自己的理由。他從離家到結婚生子，遇到許多困難，都是自己扛過來的。他不想麻煩任何人，有錢就過好點，沒錢就過差點。

他在漳州東山島待了12年。每次出海，他都秉持著一個理念：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個小漁村，三四千人，每年都會有十人左右遇到事故。出海打魚的水手，七八人組隊，出去一次就要十天半個月，最遠的時候到達過臺灣海峽附近。海上風大浪大，在船上，張保剛遭遇過同伴遇難，他自己也幾次與死神擦身而過。這些生生死死，給了他很大的震撼。

命運如此漂泊不定，自己才是命運之舟的舵手。電商是個機會，他不想錯過。

面對父親的質疑，張保剛會細致地給他講網絡帶貨的一系列流程。張玉環(huán)弄懂了后，站在了兒子這邊，他說：“家里壓力大，都在兒子一個人的肩上。你們不要批評他了，他不會騙人的。”

張保剛主張薄利多銷。同樣的產品，利潤比其他同類商家要低?！皠e人賺五塊，我們就只賺一塊。”直播帶貨的收入，緩解了張保剛為生計發(fā)愁的壓力。

到年底，張保剛一看賬單，整年的開銷將近20萬，令人咂舌。如果不是做了直播帶貨，這20萬將會是張保剛肩頭的一座大山。

2020年11月，張玉環(huán)騎電瓶車從老家返回縣城時，為躲讓大貨車，出了車禍，摔成骨折，動了手術，打了鋼釘。他們租住的是老房子，沒有電梯，張玉環(huán)復查、出門透氣，都是張保剛背著上下五樓。

每每此時，張玉環(huán)總說，他不是個盡責的父親，離開這個家時張保剛才3歲，回到家時，孫子都4歲了。他疼愛孫子，可又幫不上什么忙。張保剛說：“你過得開心就好，我們能照顧好孩子?！?/p>

這時，張玉環(huán)開始用兒子給他注冊的抖音發(fā)日常生活視頻，第一條是張玉環(huán)不小心誤發(fā)出去的。不到15秒的視頻，鏡頭始終對著一雙腿腳，網友看到了，跟他在評論區(qū)開玩笑。后來，張保剛教父親怎么拍攝、剪輯、發(fā)布，視頻的發(fā)布慢慢順利起來。

2020年12月，張玉環(huán)和宋小女正式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很多事沒法回頭，只能往前走。

2021年初，張玉環(huán)在兒子的幫助下，也開始帶貨。他的第一款商品是手機支架。他操著進賢口音的普通話，笨拙地對著屏幕說：“大家好，我們櫥窗間有手機架子，這個質量很好，比較實惠，9塊9，如果需要的話，可以去看一下?！北M管直播得不太順利，但銷量不錯，張玉環(huán)也拿到了傭金。有網友評論：“支持你張哥，自力更生比啥都強?！?/p>

單純依靠網絡帶貨賺取傭金，并非長久之計。于是，張保剛親自去各地選品，嚴把質量關。他從浙江拉回了蚊香液、抹布、剪刀、水果，他告訴父親：“我拉回來，本錢都算我的，賺了都算你的?！?/p>

除了線上賣貨，張保剛還陪父親到農貿市場去擺地攤。農貿市場是誰早去誰占位，他們隔三差五去一次，每天早上五點去占位。起初，張玉環(huán)不適應陌生人多的環(huán)境，遇到砍價的，尤其是老年人，更是一頭包。他向張保剛傾訴，賣低價會虧錢，但他也沒辦法拒絕那些老年人。張保剛寬慰父親：“爸，老人家賺錢不容易，又不會網購，賣了算了?！?/p>

慢慢地，張玉環(huán)可以不需要張保剛陪同，獨自應對了。這樣的生活，令張玉環(huán)感覺充足。

人間晚風吹來，新的感情溫暖余生

2021年上半年，張玉環(huán)找到張保剛，告訴了他一個消息：前一段時間，他外出散步，遇見了一個阿姨，人很不錯。

張玉環(huán)提到的人，就是汪桂英。汪桂英衣著干凈，得體，看著很親切，很有素養(yǎng)。起初，他只是留意到了汪桂英，也不知道她是單身。后來，在汪桂英閨蜜的介紹下，張玉環(huán)了解了她的全部。

汪桂英比他大一歲，是進賢縣交通局的退休職工，丈夫6年前病逝，兒子已成家立業(yè)了。汪桂英的閨蜜鼓勵張玉環(huán)追求她。汪桂英的兒子在外地開廠、投資酒店并安家落戶，留守老家的汪桂英也想找個本分人，彼此有個照應，一起安度晚年。

兩人相識，會相互打個招呼，有時約著吃個早飯。汪桂英愛打羽毛球，張玉環(huán)也正好喜歡，偶爾會約著一起打球。張玉環(huán)不喝酒不抽煙不賭博，平日一起散步、鍛煉、聊聊天。汪桂英覺得這樣也挺不錯。汪桂英心態(tài)年輕，敞亮大方。在她的帶動下，張玉環(huán)也慢慢變得開朗起來。

聽罷父親的介紹，張保剛一點就通，回答道：“你們認識了，就讓阿姨過來一起吃飯。”不過，他還是補充道，“假如你們結婚，我也還是叫阿姨。畢竟我親生母親那邊，我也是叫叔叔?！?/p>

張保剛記得，第一次跟汪桂英見面，是在他縣城的新房里，張玉環(huán)帶她過來玩。當時，張保剛覺得，汪桂英熱情、陽光，個性與父親正好互補。

父親找個老伴兒，比兒女相伴要舒心，畢竟隔代人沒有多少共同話題。張玉環(huán)問他的意見，張保剛說：“你滿意我就滿意;你不滿意，我也不滿意?！?/p>

然而，事情并沒有張玉環(huán)想象的那么順利。汪桂英的兒子不太同意。張玉環(huán)是新聞人物，母親跟他在一起免不了要遭受非議。很多人都勸汪桂英：“你嫁給他劃不來，有這樣一個案子牽扯在里頭，太多人會風言風語的?！?AC32502-3080-492F-A9F3-A7204F455C9C

汪桂英退縮了，她向張玉環(huán)說：“我們還是做朋友好了?！睆堄癍h(huán)不善言辭，更無法改變他過往經歷的一切帶來的關注度。見父親日漸消瘦，愁眉苦臉，張保剛也勸他：“你們在一起，得到雙方家庭的祝福，這樣才會幸福。如果勉強走到一起，會對感情有所影響……要不，我們再等等看。”

張玉環(huán)很難過，他告訴兒子，如果汪桂英不同意在一起了，那他以后也不會再找了。張保剛替父親擔心，勸他說：“這不是你的錯，想開一點。何況，再過些時候，你身上的關注度會慢慢淡下來的。”

那邊，汪桂英也聽聞了一些張玉環(huán)在她離開后的事，知道張玉環(huán)在她離開后流了不少淚，人也消瘦了很多，汪桂英有些不忍心，她決定再做做兒子的思想工作。汪桂英說：“我們兩個人走到一起不容易。我們談了這么長時間，眼淚流了不少?！?/p>

這段感情公開后，流言蜚語就沒斷過。尤其是網上流傳說汪桂英收了張玉環(huán)20萬彩禮，汪桂英遭遇網暴。她公開在視頻里對張玉環(huán)說：“你放心，你的錢，全國人民都知道那是婚前財產。我不會圖你的錢，我是有退休工資的?！?/p>

結婚的前一天，張玉環(huán)和汪桂英把兩家的兒子兒媳叫到一起，大家一起在酒店吃個飯。2022年2月14日，情人節(jié)，張玉環(huán)與汪桂英領證。三天后，在兒女的陪伴下，兩人開啟了新婚旅行。

之前，張保剛就帶父親去過湖北、福建等地旅行，但這次的旅行，有著全新的意義。張保剛根據(jù)父親的意愿推薦的旅行景點，兩個老人玩得很開心。

婚后，張玉環(huán)住到汪桂英家。在新家里，張玉環(huán)與汪桂英開始自己拍攝發(fā)布視頻，有些不懂的地方，張玉環(huán)依然會過來咨詢“互聯(lián)網達人”張保剛。為保護父親，張保剛會限制父親出鏡的次數(shù)。

父子倆分開生活后，他們依然會團聚。張玉環(huán)喜歡下象棋、釣魚，張保剛有時間就去陪他。張玉環(huán)和汪桂英來兒子家，都會帶好吃的好玩的給孫子孫女，一家人其樂融融。夏天快要到了，大兒子張保仁特意給張玉環(huán)與汪桂英買了新衣服，張玉環(huán)特別開心，汪桂英也笑著勸保仁以后不要再破費了。

回到進賢縣后，張保剛夫婦每月都會回東山島的漁村看望母親宋小女。他和哥哥曾多次勸說母親搬回進賢：“您年齡也大了，留在外地太冷清。兒子生活好了，能夠養(yǎng)得起。孩子們因為疫情和讀書，去不了外地，長久不見面，跟奶奶的關系也會慢慢生疏。您搬回來吧！”可能出于這個考慮，宋小女在進賢縣也建了新房。

父親出獄后，一家人慢慢地不再為此所累，電商也開闊了他們的視野。張保剛覺得，哪怕以后電商做不下去，他對未來的生活仍然充滿憧憬。

2022年4月21日，是張保剛的小女兒一諾的八歲生日。這天，一家人買了生日蛋糕，給一諾慶祝。

張玉環(huán)特意拍了一諾跳舞的視頻，讓張保剛給配上了汪峰的歌《像夢一樣自由》，發(fā)到網上。

他們都懂得，自由，幸福，是多么可貴。

編輯/張亞萍9AC32502-3080-492F-A9F3-A7204F455C9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