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父親

胡茂芹

母親去世以后，老院子里只剩下父親一個人。

他盡平生之力，幫我弟蓋了高屋大院，漂亮得像別墅一樣的房子。但等搬新家時，卻固執(zhí)地拒絕一塊兒搬到新家去。他一個人在那座老舊的石頭院子里，形影相吊地做飯、喝茶、吸煙、回憶，籌謀農(nóng)事。我每次回去看望他，都竭力勸說他搬出來，他不肯。他固執(zhí)地待在老屋，被一層暮年的“銹”和一種孤獨，緊緊包裹。

水一樣的寂寞，在老屋里蕩漾。老屋的每一件家具，都還是三十年前的面孔，一如既往地用那個時候淳樸的眼神看著我。沙發(fā)上鋪著的，還是娘在世時編織的毛線墊子;床沿，搭著娘做的繡花床簾兒;墻上兩大玻璃框照片，有我們家族所有人的舊時記憶……父親當(dāng)年動不動就爆發(fā)的雷霆火氣，卻不復(fù)出現(xiàn)。或許是生活境況的改觀，卸去了他心上的一些重負，或許人老心軟，本就是一種自然規(guī)律。我有時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使父親冰雪般嚴苛的脾性，一點點融化如水，從此進入了溫軟季節(jié)。我記得，我生日前兩天，他還專門打電話給我，讓我別忘了給自己做點好吃的。這在之前，是不可想象的事。

我們?nèi)タ赐麜r，他向我們絮叨的話題，不外乎是村里誰誰走了，誰誰又生病了;南園該施肥了，西溝的山地該耘一遍了;麥子該上三水了，谷子該間苗了。隨著越來越少的土地和村子里一輩兒故人的離去，他的內(nèi)心世界正在慢慢萎縮。我想，更大的孤獨，正在向他走近。

我們小時，跟他一塊兒下地。他將我和妹妹，從腋下一掐，一個筐里放一個，挑上筐就走;我娘牽著小黑驢在后，邊走邊用扒鋤這里一下那里一下鋤些豬草。我在筐里坐著，看著父親，他的腰桿兒挺得筆直，輕悠悠地走著，像是散步;而勞作半日，再往回走時，他的腰身就像筆直的樹干上掛了老沉的物兒，有一點點彎。等吃過午飯，再往地里去，他的腰桿就重新變直了，力氣又回到了他身上。在田里，父親做的是出大力的活兒，母親打些下手，我和妹妹呢，不搗亂就不錯了。有時候，他由直到彎、由彎到直的腰骨間，會發(fā)出“咯嘣”一聲脆響，我感覺那就是跑掉的力氣。他輕松鏟一锨泥土，改畦引水，水里流著破碎的彎月，玉米地剎那享受著暢意的吮吸;他一手揮動鐮刀，一手攬起金黃的麥子或谷子，像攬著金黃的兒女;他肩上馱著山樣的麥捆子、谷個子，蹀躞走向地頭。他有時疲憊至極的神態(tài)，讓我心疼，我?guī)缀鯌岩傻乖诖采系母赣H，明天是否還能起來。

一年又一年，他的腰板，彎下去，彎下去，再也直不過來了。到了老年，他身邊沒了說話的人，他決絕地將自己關(guān)進了寂寞的殼內(nèi)，孤獨像“鐵銹”一樣，沾滿全身。

然而，只有農(nóng)事，像一道驚蟄雷，促他從孤獨里一躍而起，走出門去，跟大地融會。

責(zé)任編輯：秀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