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眼前

1

大東海，淺藍、碧藍、橙藍、深藍、湛藍的波峰浪谷，一望無際，前赴后繼，直沖上十八層云霄。蒼蒼茫茫中，東方的儒、釋、道、玉皇、王母、神女仙女、天兵天將，西方的圣父、圣母、宙斯、赫拉、雅典娜、大衛(wèi)神，一位位逶迤而來，紛紛攘攘，在海闊天空的大舞臺上現(xiàn)身。你只能呆立在金色沙灘上，悵望天之仙、海之神的萬古演繹，浮想聯(lián)翩，心神飛動，一時竟不知是神之于我，還是我之于神？

背后，金沙止步處，巍巍然奇峰高聳，合縱連橫，亦是直插十八層云霄。最是晴天朗日時候，陽光灑下天大地大的金紗帳幔，不知誰手當(dāng)空一撥弄，七彩光纖搖蕩起來，大山在其中動，巨石在其中動，綠樹紅花在其中動，飛檐黃瓦的寺廟、悲壯蒼涼的古城堡、鵝卵石筑成的老民居皆在其中動，茶人、漁人、農(nóng)人、工人、商人、游人們也都在其中動。遠望峰頂上依偎在一起的標(biāo)志性造像“夫妻石”，以及“九鯉朝天”“金雞報曉”“金貓撲鼠”“玉兔聽潮”“玉猴照鏡”等等一個個天然巨石雕塑，思接千載，心游萬仞，又一時不知是山之于我，還是我之于山？

這群山，名曰“太姥”，雄臥于中國東南大陸最頂端處?，F(xiàn)在所屬福建省福鼎市，對了，就是那個著名的“白茶之鄉(xiāng)”福鼎。

2

邁一步，就是神州的東南大門。再邁一步，就踏上了中國的萬里海疆。

當(dāng)年，太姥娘娘種藍之際，雙手一揚，灑下一串水珠，織就了大崳山島、小崳山島、鴛鴦島、烽火島等一眾大大小小島嶼，如今鑲串在一條珠光寶氣的手鐲上，統(tǒng)稱“?，幜袓u”。這個“瑤”字多么漂亮，“瓊瑤”，美玉也;“瓊漿”，美酒也;“瑤琴”，鑲嵌玉石的琴;“瑤池”，王母娘娘的華宮。我還喜歡“種藍”這個詞，滿盈著藍個瑩瑩的詩意，同時還伴有小童子們在奶聲奶氣地唱著“種星星”“種太陽”“種希望”……如同親臨其境，“種藍”還具有一種垂直的現(xiàn)場感：太姥娘娘年輕時叫“藍姑”，俊美清朗，心靈手巧，帶著村姑們種蓼藍，制成名為“靛藍”的染料，一代代傳承于后世，逐步發(fā)展為大名鼎鼎的青花藍，我都懷疑天藍、海藍也是太姥娘娘種出來的吧？她又領(lǐng)著村人植白茶，亦茶，亦藥，亦保健品，亦養(yǎng)家糊口的“糧食”，亦富邦強民的國寶，不僅救治了眾多染疫患者的性命，還給世人留下了永遠的香茗……閩人感念其恩澤，將藍姑奉為太姥娘娘，又為女媧，又為媽祖，又為人間始祖母，各種祭拜、大禮、奉祀連綿數(shù)千年，歷代歌功頌德的詩文滔滔濤濤。直至今天尚有騷客為其作賦，其中有這樣一段：

夫何太姥之莊兮，澹嫻兮若云海之豐盈。披虹霓之玉顏，瑩瑩兮若瓊瑜之秀嫣;眼語柔祇，笑靨雨霽，百鳥羽集，綴以瑰姿，拂之華裾，飄之廣帶，展風(fēng)云之彩兮，采月白之青兮，翼青煙而行兮，若往而返，履以水蓮，步步流云，凌紫冥而飛兮，顧才山而停兮。（孟豐敏《太姥娘娘賦》）

是了，賦之美，之輕靈，之飄忽，將太姥娘娘描繪成衣袂飄飄的仙女。然則美則美矣，卻是耽于飄忽想象之中。事實是，藍姑乃篳路藍縷的開閩先民代表，遠古時期，大地上野獸蛇蝎遍布，人類尚未開化，木簇石斧，茹毛飲血，生產(chǎn)力極端低下，要開墾兇莽的荒山野嶺，走出一條通往天堂的路，該是何等的艱難與萬險！不知熬過了多少歲歲年年的饑饉，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前赴后繼的犧牲，不知遭受了多少椎心泣血的完敗，最后，才終于種出來像模像樣的“藍”，皴染出青花布，淬煉出青花瓷;才終于收獲了“一年茶，三年藥，七年寶”福鼎白茶，越過千條閔水，飛躍萬重閩山，助力華夏“黍、稷、麥、菽、稻”的五谷豐登，將中華農(nóng)耕文明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度。

款款深情，我虔敬地請?zhí)涯锬镒?，掰開她的手掌，不禁心頭震撼：那上面滿是一道道、一縷縷、一條條血痕，層層疊疊的老繭下面，露出銀河一樣密布的血泡。千古蠻荒，滄海桑田，世上本無《清明上河圖》，那些一馬平川，那些千里良田，那些高樓大廈，那些上天入地，那些金融特區(qū)，那些水壩電站，那些衛(wèi)星飛船，那些電腦手機……都是“種”在我們自己的手上哦！搞不懂、說不明、不接受那個輕佻的“玩”字，甚至有些寫作者也號稱自己的作品是“玩”出來的——真的嗎？這世界若真能輕輕松松地“玩”出來，只能說是給孩子們演繹的童話故事了。

太姥娘娘很贊同我的觀點，深深點了點頭，緩緩說：“我雖然老了，不能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了，但我還能站在這里，一方面給海航船做航標(biāo)，也能替國家守大門。”

善哉！

3

曾在這里為中華守大門者，多多矣！

遠的不說，自明清以來，戍邊守疆，抗擊倭寇，驅(qū)除紅毛，收復(fù)臺灣，血戰(zhàn)英軍，保衛(wèi)定海，一場場與外敵的殊死鏖戰(zhàn)，殺出了太姥山的英雄兒女程伯簡、張鑾三、陳紅花（女）、王建楠，以及中國近代史上第一位在抗擊外敵戰(zhàn)斗中，為國捐軀的高級將領(lǐng)定海鎮(zhèn)總兵張朝發(fā)。陳紅花不幸為敵所擒，堅貞不屈，寧拔刀自刎而死也絕不茍活。張朝發(fā)率領(lǐng)幾百將士，拼死迎擊26艘進犯的英國軍艦，雖艦不如夷，炮不如夷，武器裝備皆不如英夷，然保家衛(wèi)國的吶喊聲氣沖云霄，“只許堅守，不許后退”，直至以身許國，一個個戰(zhàn)死疆場！

白云嗚嗚低垂，驚濤砰砰裂岸，一直見證著百多年的后來人。直至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戰(zhàn)爭中，太姥山的子孫們始終追隨著前輩先烈的腳步，留下了一個個浴血御敵的身影……

“取義成仁，丹心炳照”，這是太姥山后人對先烈的尊奉。大東海滔滔，每當(dāng)朝陽從東天升起，第一縷陽光都是先照亮這八個大字;太姥山巍巍，每天晚霞告別大地的最后一道霞光，也一定要吻別這八個大字。這八個大字，鑲嵌在太姥山腳下的濃綠中，不僅高懸在用漢白玉修建起來的英烈義冢上方，亦鐫刻在福鼎人民的胸膛上。這是他們最熾烈的情感表達，天天有人來照拂，日日有人來憑吊，逢重大節(jié)假日和紀念日，更是扶老攜幼，呼鄰喚友，家家戶戶都要前來拜謁，祭奠，緬懷，講述，宣誓，誓要把太姥山的血脈和精神，一代代澆灌與傳承下去，這是他們世世代代最要守護的珍寶！

4

有大海就有高山，有武將也一定缺席不了文人。D9FF2933-769E-4776-9D64-0E716C227E78

自唐以降，來過太姥山的著名文人多多矣，有福建“登第第一人”薛令之（唐），有邊塞詩人陳陶（唐），有“八閩之全才”林嵩（唐），有抗元名將文天祥（南宋），有“雁門才子”薩都剌（元），有曾任刑部、兵部、工部尚書的“天文學(xué)家”熊明遇（明），有“哲學(xué)家、科學(xué)家”方以智（明、清），有“抗清志士”夏完淳（清），有愛國詩人張際亮（清），還有現(xiàn)代學(xué)者卓劍舟和易學(xué)專家黃壽祺……他們的朝代、出身、籍貫、年齡、學(xué)歷、官階、脾氣、秉性各自不同，但有一共同點，即個個也都是詩人，為太姥山留下了大量詩篇。

比如夏完淳《夢懷長公郭侍御五竺崔舍人》：

乾坤戎馬倚吳鉤，猶憶當(dāng)年太姥游。

夢里云霞雙鳳闕，醒來煙水一漁舟。

窮途知己誰青眼，歧路傷心已白頭。

遙想天南新侍從，茫茫滄海動新愁。

這些人里面，最著名的當(dāng)屬大哲學(xué)家、思想家朱熹（南宋），這位昔日名震朝野的“帝師”，為避政治迫害與奸臣追殺，一路南奔，恓恓惶惶，直至遠遁在福建的崇山峻嶺中，大有“舉頭何處是中華”的無望，人生似乎走進了再也見不到天日的黑洞里。孰料就在那至暗時刻，是太姥山張開了寬闊的雙臂，將他迎迓在溫暖的懷抱中。湜湜綠水，洗去了蒙在朱子心頭的塵垢;綿綿青山，驅(qū)逐了壓抑在朱子頭腦里的憂憤;大海遼遠無垠，開闊了朱子處江湖之遠的家國胸襟。浪濤聲聲，鳴鏑聲聲，學(xué)子們遽爾聚來的問學(xué)聲聲，重新振作起了朱老夫子“而今邁步從頭越”的學(xué)問境界——偉人之“偉”，并非永遠昂首闊步地一往無前，而更在于能在逆境中迅速修復(fù)自己的傷楚，重新高昂起不屈的頭顱，登高望遠，去完成歷史托付的重任。朱熹從未想到，自己竟還能在太姥山完成了《中庸》一書的重校與注釋。還留下了一座石湖書院，澤被遠在天邊的八閩弟子們，致“理學(xué)中的閩派，歷元明清三代而不衰。前清一代，閩中科甲之盛，敵得過江蘇，遠超過浙江”（郁達夫語）。

是的，至此我方才頓悟，為什么走在太姥山樹茂林密的小道上，忽一陣炊煙的背后，就會閃出一座文氣森森的漢家寺院;三五片肥碩的草葉之下，便躺著幾塊唐磚宋瓦的華夏建構(gòu)遺存。一甩頭，猛然間就看見一座熟悉的中華式七級浮屠，高聳在雄崛的山峰之上;而身邊觸手可撫的，則是一座座由巨型條石、塊石、鵝卵石修筑的明清古城堡和炮臺，它們的姓氏也都是“中華”“中原”“中國”“華夏”“炎黃”等等。就連頭頂上不時掠過的喜鵲、麻雀、野雉、中華鷴，乃至不知名的各種山雀與飛蟲，也都在嘰嘰喳喳地念著“鵝鵝鵝，曲項向天歌”，“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必須綴上一筆的是，“中華鷴”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非常有幸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它的體型比野雉大，黃喙，紅臉，漆黑披肩發(fā)，渾身白羽上有著褐色和黑色的、前衛(wèi)畫家們最愛用的規(guī)則與不規(guī)則相結(jié)合的條紋，再綴著兩條二尺多長的、飄飄逸逸的、鳳凰一般拉風(fēng)的大翎尾，可真乃“中華神鳥”是也！它一點兒也不怕人，儀態(tài)萬方地來到我們面前，像黛玉湘云們品蟹一樣，優(yōu)雅地食用我們投下的花生米，吃相可圈可點?？梢?，它是見過大世面的，同時亦能見出太姥山群眾對它們是多么的寶貝。

這神奇的太姥山！

5太姥娘娘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欣悅，殷殷地挽留我說：“你看這滿山滿嶺的茶樹，這么碧綠，讓人心內(nèi)喜歡。這么清香，提純思想境界。人勤茶豐，茶豐人壽，留下來吧，這是一片養(yǎng)人的福地?！?/p>

我雙手合十，欣欣然回稟：謝娘尊盛情！其實您有所不知，我雖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但也早就日日靜好于閩茶的清香中了——我所居住的“茶葉一條街”，就是福建茶農(nóng)們身背肩挑，用一擔(dān)擔(dān)茶葉開墾出來的，經(jīng)過三十多年的艱苦耕耘，當(dāng)年那塊荒草招搖的水洼子地，如今已是高樓大廈，閃耀著大玻璃幕墻的現(xiàn)代化熒光，街面商城里自動化扶梯整日不停地轉(zhuǎn)動，八車道的大街上車水馬龍，一家接一家茶店、茶舍比肩接踵，多到不知有幾千家，尤以福鼎白茶的招牌搶眼。遠居在北京四九城的居民們，幾乎都來逛過“茶葉一條街”，夸說這里的茶別有馨香。每年春季、秋季主辦的“馬連道茶葉街文化節(jié)”，更已成為北京市一塊亮麗的金字招牌哦……

我分明看見，太姥娘娘眼中竟然閃出了晶瑩的亮光。是的，我太能理解她了，遠離中原，遠離中華政治、文化和商業(yè)中心，遠在荒蠻的深山老林，遠在云霧迢迢的天盡頭，猛然間聽到了這么振奮丹心的好消息，能不激情飛騰嗎？

我亦被深深感動了，頓覺心膽開張，與娘娘同休戚，與福鼎共榮融。好吧，我留下，留下——登上“大荒茶業(yè)”的茶山，我著意挑了一株壯碩的老茶樹，掛上一塊寫有“韓小蕙”的小木牌。在今后的日子里，無論春和景明，無論陰雨霏霏，哪怕臺風(fēng)橫暴，哪怕雷霆萬鈞，“我”，都堅如磐石地站在那里，屹立，生長，開花，結(jié)果，年年歲歲，大豐收！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D9FF2933-769E-4776-9D64-0E716C227E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