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華
1998年3月1日黃昏,火紅的夕陽從岳麓山頂散射出一道道溫暖的霞光,霞光透過稀疏的樹葉,灑在沾滿落葉的人行道上,斑駁陸離。韭菜園路口,我和艾珊踩著地上的光點歡快地往前走,像是兩個童年的小伙伴在玩踢房子游戲,十分開心。
不一會兒,她神秘地從隨身挎包里掏出一套計生用具,羞澀地對我說:“單位計生辦的人非要我辦,不然就不給我蓋章,你得報銷。”我啞然失笑,指著那套快被她放回挎包里的計生用具道:“我們都是超齡青年了,還用得著這東西?不過,沒問題,明天開始我的人都是你的?!?/p>
她用嗔怪的眼神瞪了我一眼,隨即又很自然地挽著我的手道:“快走吧,朱姐應(yīng)該在澡堂里等急了?!敝旖闶俏彝?,住在馬路對面的省直幼兒園大院里,過人行天橋不到二十米就能到她家。她愛人是一名鍋爐工,管理著幼兒園的澡堂,知道我們明天要去民政局領(lǐng)證,便特意邀請我們?nèi)ピ杼妹烂赖叵磦€熱水澡。
就在我們準備踏上天橋的那一刻,天色突然變暗,一陣寒意襲來,艾珊身子顫抖了一下,臉色有些發(fā)白。她偏過頭來,驀地對我說道:“你爸媽都老了,沒有收入,還有兩個弟弟上學,一個讀高中,一個讀大學,我們結(jié)婚后,不會要靠我來養(yǎng)你弟弟吧?”
我驚詫莫名,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似的,渾身冰涼,一時無法言語,唯有失神地看著她。艾珊馬上覺察到我的異常,惶恐地向我道歉??僧敃r的我根本聽不見任何聲音,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婚,不結(jié)了!
艾珊緊緊地抱住我,撲倒在我懷里嗚咽,發(fā)誓沒有看不起我的家人,更沒有侮辱我家人的意思。旁人紛紛用好奇的目光看著我們,我很是難堪,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再輕輕擦拭掉她臉上的淚水,平靜地說:“明天就先不去領(lǐng)證了,都再認真考慮下,免得婚后因此爭吵,好嗎?”我原本只想讓艾珊知道我的底線——不能侮辱我家人,緩幾天再和她去登記,誰知她卻又懷疑起我的人品來。她仰起頭來忿忿地對我說道:“你不會是想和前女友和好,重溫舊夢吧!”那一刻,她在我眼里,不再是我的未婚妻,而是一個陌生人。我馬上推開她,氣憤地說:“你放心,三年之內(nèi),我絕不會和別人結(jié)婚。”潛意識里,三年內(nèi)不成家對于當時年過三十的我來說是很難做到的,她應(yīng)該會因此明白我的心思。沒等她再開口,我憤然地拋下她獨自回了單位的集體宿舍,一路上心里異常糾結(jié):不想失去她卻又無比擔心婚后家里雞犬不寧。因為她曾告訴過我,她父親也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與她母親成婚后,鄉(xiāng)下的親戚隔三岔五來家里吃喝、借宿,甚至借錢,她父母因此經(jīng)常吵架,她從小生活在恐懼之中。那晚,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根本睡不著,也拿不定主意。
或許是命運捉人,沒過兩天,我被單位派到北京學習,一周后回來就沒有了迫切成家的念頭,一心只想著能在事業(yè)上更上一層樓。她來單位找過我?guī)状?,也請我同事勸過我,我都沒有松口,仍執(zhí)拗地認為她沒法接受我的家人,只是將那張存放在辦公桌里的結(jié)婚申請,不時拿出來瞅一眼。
1997年6月,因為沒有住房,和我相戀六年的女友離我而去。
半年后,艾珊姐姐給我來電,說要把自己的妹妹介紹給我做女友,并留下了艾珊的工作單位和聯(lián)系電話。當晚我便去見了艾珊,她個子不高,膚色也不白凈,與我想象中的樣子迥然不同。我沒有找到心動的感覺,本想放棄,卻被她提起的一件往事?lián)軇恿诵南?。她說九年前便認識我,知道我是當年預(yù)考的全縣文科亞軍,而且還陪著我看過一場電影。我愕然,回想在縣城上學時,就只看過一場電影,還是她姐請我和另外一個同學看的,當時我們仨人約好在電影院里碰面,但到電影放映完畢,她姐都沒出現(xiàn),而我和另外一個同學的邊上卻沒有空座,我以為是她姐放了我的鴿子,根本不會想到是妹代替了姐。
我相信緣分,便嘗試著和艾珊交往,每天下了班便去醫(yī)院陪她聊天,在午夜臨近時離開。那段時間,我仿佛又回到了大學校園里。
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天氣十分寒冷,人民醫(yī)院兒科急診室里,我們像往常一樣圍著電火爐烤火,但都沒有說話。我聽到后面住院樓里傳來喧嘩聲,想問她是怎么回事?!笆菑奈覀儍嚎频淖≡翰坷飩鱽淼??!彼患偎妓鞯匦Φ?,“你知道我們醫(yī)院的兒科為什么出名嗎?那是因為在我們醫(yī)院產(chǎn)科出生的嬰兒基本上都要送到兒科搶救?!蔽也恢每煞竦匦α诵Γ蛟S吧!但他們兒科全市聞名倒是真的。轉(zhuǎn)眼到了深夜12點,我站起來準備離開,艾珊在座位上猶豫了一會兒,再站起來跟我說:“今天太冷了,要不你今天就在醫(yī)生值班休息室里將就休息一晚,明早直接去上班,好嗎?”
她的聲音很小,還有些顫抖,我卻聽得清清楚楚,心跳加速,惶恐中卻又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期待。我知道留下來就意味著什么,沒說好,也沒有不好,像是夢游般跟著她走進了醫(yī)生休息室。
醫(yī)生休息室很小,陳列也很簡單,只擺著一張單人床和一個矮柜,余下一米的通道供人進出房間。我脫掉鞋襪,和衣躺在床上,腦子里一片混亂,根本無法入眠。沒過了多久,艾珊進來了,插上了門上的插銷,隨后脫掉了身上的白大褂,我連忙閉上眼睛,將身體側(cè)向靠墻那邊,裝出睡著了的樣子。
那晚,我們穿著厚厚的冬衣相擁入眠,她便成了我的戀人。
年前一周左右的一個下午,我提前下班,那時艾珊已經(jīng)換到門診上班,我想去看她給病人看病時的樣子。離兒科門診室約十多米的地方,我意外地看到她竟然站在門口和一個男子拉拉扯扯,二人臉上都帶著笑,那男子還將一個信封塞進她的口袋里。我頓時醋意大發(fā),想扭頭離開。艾珊看到我了,朝我喊道:“你去門口傳達室那里等我一會兒,我快下班了。”
在傳達室里,我冷靜下來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如此在乎艾珊,甚至十分害怕那男子是她的新男友或舊情人。
十多分鐘后,艾珊過來了,她揚了揚手中的那袋快餐,開心地說:“走吧,本小姐請你去宿舍吃醫(yī)院的營養(yǎng)餐?!?/p>
艾珊所住的宿舍在醫(yī)院外的一條巷子里,離醫(yī)院不到五分鐘路程。宿舍不大,擺有四張單人床和四張小書桌。艾珊的床和書桌在宿舍的東南角,床前掛著一塊灰色的簾布,是收攏著的。床上十分整潔,白色帶花紋的床單,大紅的被子和枕頭,一看就是從家里帶過來的。書桌上則整齊地擺放著幾本醫(yī)學書籍和兩個水杯,其中一個水杯里放有牙刷和牙膏。艾珊帶我走到她的書桌前,將快餐袋遞給我,開始清理桌面。她先將桌子的書籍、牙刷、牙膏和水杯逐一放進抽屜里,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報紙平整地鋪在書桌上,這才讓我將快餐盒放到報紙上??觳屠镉卸垢饽?、紅燒茄子和芽白。她問我吃不吃辣椒,得到我肯定的答復后,又從抽屜里拿出一瓶自制的豆豉辣椒來。這時,她的一位舍友推門進來了,看到我們吃快餐,就打趣道:“艾醫(yī)生,男朋友來了都不去下館子,這是準備結(jié)婚了呀!”“是呀!你趕緊給我準備一個大紅包?!卑毫ⅠR回復道?!氨仨毜??!彼嵊颜f,“我拿點東西就走,不打擾你們小兩口?!睕]一會兒她真出去了,走時還隨手帶關(guān)了門。9CE57EE5-9CD4-447C-9F62-D2E66BC63E7F
我這才問下班前和她在兒科門診室外拉扯的男人是誰。她根本沒有想到我在猜疑她,很自然地笑道:“他呀!一個藥廠的業(yè)務(wù)員,求我們醫(yī)生在給患者開處方時,盡量用他們廠的藥。”“那他塞給你的是?”艾珊毫不猶豫地從口袋里掏出那個信封,然后在我面前揚了揚,嘚瑟地說:“這下你應(yīng)該知道我一個普通醫(yī)生每月的收入為什么比你一個科長要多了吧?!蔽宜查g明白過來,心中的憂慮一掃而空。那晚艾珊留我住下,和我商量過年見家長的事。
年三十清晨,天氣異常陰冷。我們穿著一身厚厚的冬衣,拖著兩大包行李,在我單位門前的站臺坐上公交車,趕到河西長途汽車站再換乘長途大巴車,一路風塵仆仆地回到了老家縣城。
中午時分,艾珊領(lǐng)著我走進了她家的門。一進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圓形餐桌,桌上擺滿了各種佳肴,熱氣騰騰,異香撲鼻。艾珊的姐姐連忙接過我們手中的行李,隨手放在門邊的一角,熱情地招呼我就座。我以為這頓豐盛的午宴是艾珊家人精心為我和艾珊準備的,心里十分感動。
飯桌上,艾珊的姐姐不停地招呼我吃菜,艾珊的父母則沉默不語。艾珊很是緊張,低著頭,不時用眼角余光看她母親。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盼著午宴快點結(jié)束。約十分鐘后,艾珊母親問了我家里有些什么人,我說,家中有年邁的父母和一姐三弟,姐早些年嫁給了一個鄉(xiāng)村教師,二弟身體不好,在鄉(xiāng)下老家和父母一起生活,三弟在北京上大學,四弟念高中。艾珊母親聽完就沒再說話,只是意味深長地瞥了艾珊父親一眼。艾珊父親沒說話,輕輕地咳了一聲,臉上露出一絲慍色。
午宴在沉悶的氛圍中結(jié)束了。艾珊父親和姐姐開始收拾餐具,我想幫忙,艾珊姐姐不讓幫,而是遞給我一杯熱茶,讓我坐著休息。我只好接過茶,找了一張靠墻的凳子坐下。艾珊拎起自己的行李去了里間,廳里只有艾珊母親和我閑著,我立刻有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我想過很多種可能,唯獨沒有料到她竟然會直接對我下逐客令:“小張呀,今天是年三十,你爸媽一定在家里等著你回家團圓,既然已經(jīng)吃過午飯了,你就趕緊回去吧!我們就不留你了?!?/p>
艾珊母親話音落下的那一刻,艾珊父親愣住了,艾珊的姐姐則是目瞪口呆,我像是觸了電似的本能地從凳子上彈了起來,腦子里一片空白,木然地看著艾珊母親。
看到她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我瞬間清醒過來,強顏歡笑地道了聲謝謝,然后轉(zhuǎn)身提起門邊的行李,匆匆離開了她家。
天上正下著鵝毛大雪,我拖著行李,迎著凜冽的寒風在行人稀少的大街上踽踽而行。聽見艾珊在身后大聲地呼喊,我沒有回頭,而是加快了腳步,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盡快逃離這里。
縣城汽車站異常冷清,偌大的停車坪里只有稀疏的兩三輛大巴,我惶恐不安地尋找老家鄉(xiāng)鎮(zhèn)名字的號牌。我的老家與縣城相距五十公里,中間隔著沅江、澧水兩條大河和一座赤山,兩條大河上都沒有建橋,只能靠輪渡船擺渡,遇到惡劣天氣,渡船停開,開往我老家方向的大巴車班次便會取消。慶幸的是,那天開往我老家鄉(xiāng)鎮(zhèn)的大巴還沒有停運,我趕上了最后一班車。
艾珊追到了車站,她衣著單薄地站在大巴車外低頭抽泣,任憑雪花從衣領(lǐng)和衣袖口鉆進她的身體里。汽車啟動的那一刻,她忽然抬起頭來,淚眼蒙眬地朝我大喊:“節(jié)后一定要來趟我家!陪我一起回長沙!”我沒有理睬她,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不停地往下掉。我暗地里發(fā)誓再也不去她家了。
在父母的勸說下,年初五我最終還是帶著禮物去了她家。她知道我心里尷尬,騙她母親說要趕回單位上班,顧不上吃飯便和我一道匆匆地離開了家。
當天回到長沙,我們回了各自的單位,半個月都沒有聯(lián)系。
二月下旬的一天早上,她突然跑來哭著告訴我,她媽極力反對我們在一起,她要回趟家。我沒有感到驚訝,只是冷靜地要她千萬別做傻事。
她回家的那兩天我魂不守舍,腦子里總是閃現(xiàn)出影視劇里殉情和自殘的畫面,我不奢望她能說服她母親,只求她能平安歸來。
兩天后,艾珊平安地回來了,一大早便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一副沮喪的樣子,但從她的聲音里,我感覺到了她內(nèi)心里那無法抑制的喜悅之情,只是沒有想到,她母親竟然要我們快點領(lǐng)證,早日成婚。當時,我驚喜萬分?,F(xiàn)在想來,她應(yīng)該是騙她母親說自己懷孕了。
我們花了一周的時間準備結(jié)婚登記所需的資料。
3月1日那天,她一下班就來找我,說朱姐要我們一塊兒去她家洗澡,從不化妝的她,那天卻化了淡妝,還穿上一條我從未見她穿過的大擺裙,哪料想,我對她竟然一時產(chǎn)生了誤解……
2000年5月1日,艾珊結(jié)婚了,新郎是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
到頭來終究還是我辜負了她,23年前的那壇苦酒,還得繼續(xù)喝下去。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知止9CE57EE5-9CD4-447C-9F62-D2E66BC63E7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