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波 許睿桐
19世紀中葉,拉斐爾前派兄弟會在英國成立之初,其創(chuàng)始人就倡導一種反學術的藝術傾向——將道德規(guī)范和現(xiàn)實主義融合于畫筆之中。此油畫界的藝術運動最初由威廉·霍爾曼·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1827—1910)、約翰·埃弗雷特·米萊斯(John Everett Millais,1829—1896)和但丁·加百利·羅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發(fā)起,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追隨者越來越多,最終隨著愛德華·伯恩-瓊斯(Edward Burne-Jones,1833—1898)的加入,學派從最初強調(diào)畫作的嚴格精確性,慢慢轉換為宣揚社會道德的象征性。之后隨著運動的發(fā)展,早期的拉斐爾前派,尤其是亨特時期所著迷的道德觀念,在追求美的過程中,漸漸淪為次要了。事實上,這三位藝術家之所以創(chuàng)立兄弟會(Brotherhood),是因為他們認為當代學院派藝術,已經(jīng)變得過于矯揉造作,他們努力以早期意大利的藝術理念——“坦率表達和自然優(yōu)雅的天真特征”來取而代之。這種理念的風行,還涉及維多利亞時期著名文藝評論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所倡導的理念——對自然進行深入細致的、而不是一概而論的研究。威廉·霍加斯((William Hogarth,1697—1764))是該運動的創(chuàng)始人,他的諷刺版畫激發(fā)了道德說教的靈感。拉斐爾前派的畫作主題因藝術家個人而有所不同,但往往又包含了諸如愛情悲劇或宗教主題等普遍性議題;同時,更多的藝術家也從過去和現(xiàn)在的文學作品中找尋到了藝術創(chuàng)作靈感。
事實上,阿爾弗雷德·丁尼生勛爵(Lord Alfred Tennyson,1809—1892)所創(chuàng)作的古典詩歌在兄弟會中特別受歡迎,三位創(chuàng)始人以及諸多拉斐爾前派的追隨者,都為1857年莫克森編纂的《丁尼生詩集》(Moxon’s compilation of Tennyson’s poetry),提供了木刻版畫作為插圖。亨特和羅塞蒂都曾為丁尼生的愛情敘事詩《女郎夏洛特》(The Lady of Shalott)繪制插圖,盡管他們描繪了兩個不同的故事情節(jié)。丁尼生的詩歌講述了女郎夏洛特的悲情故事,最初她被禁錮在塔樓里,與外界隔絕;在她決定逃跑的那一刻,她的命運已經(jīng)預定——等待她的只有死亡。盡管丁尼生的詩歌描述了悲劇性的愛情,但拉斐爾前派藝術家的愛情畫作,在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語境中,往往彰顯著他們的個人理解和道德含義。拉斐爾前派的畫家們通過對女郎夏洛特的描繪,闡釋了女性在時代文化中的角色和困境。不同藝術家在描畫詩歌中特定的敘事時刻,實際闡明了他們對女性地位的不同解釋。在英國維多利亞社會中,隨著女性日益成為珍貴的家庭領域的重要拯救者,像《女郎夏洛特》這樣的畫作,含蓄地展示了女性的私人欲望與現(xiàn)實的社會責任之間的緊張關系,以及男性藝術家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
丁尼生的詩歌《女郎夏洛特》講述了遭受詛咒、被禁錮在夏洛特島塔樓內(nèi),一個未名姑娘(這位女郎無名無姓,因為是小島夏洛特上的貴族小姐,就以島名稱呼她)的故事,這座塔位于流向卡默洛特(Camelot)的河流中。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因為遭受詛咒,她被禁止離開塔樓,甚至禁止她看窗外。相反,她的房間里有一面大鏡子,反射著外面的世界,她通過鏡子的畫面,編織著一幅幅的掛毯,繪制著世界的奇妙之處。隨著故事的發(fā)展,女郎夏洛特逐漸意識到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愛,她厭倦了在塔樓里的孤獨生活,感嘆道“我可討厭這影像”。偶然一次,夏洛特女郎看到朗斯洛特爵士騎馬前往卡默洛特,女郎沖動地離開了織布機,直接從窗口俯視看他,此舉動立即應驗了詛咒——她的掛毯破裂,鏡子碎掉,她喊道,“我呀已在劫難逃”。夏洛特逃離了塔樓,在河里找了一艘船,在船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從停泊處松開。她的船在到達卡默洛特之前,在尚未找到自己的生活和愛情之前,女郎夏洛特的詛咒應驗——她死去了。當河岸的居民們圍觀她的尸體時,朗斯洛特爵士也看到了這個不為人知女郎的美麗容顏,冥思悲嘆不已。丁尼生的詩歌所描繪的凄婉的愛情悲劇,吸引了拉斐爾前派和他們的追隨者,成為英國19到20世紀畫家們最喜歡的主題之一。從19世紀后半葉到20世紀初,有超過50幅關于“女郎夏洛特”的藝術品誕生。到了19世紀末,女郎夏洛特“已經(jīng)成為一個社會文化概念,而不單單是一種敘事原型;她成為一個浪漫的習語,一個可引用的口頭禪?!薄杜上穆逄亍吩谥T多方面都吸引了拉斐爾前派的畫家們,主要包括對以下內(nèi)容的強調(diào):“精神上的崇高和愛情中的哀傷,如單戀,特別指那些被禁錮隔離或孤立無援的女人;為愛而死的女人;為愛情放棄一切的墮落女性;‘被玷污’或‘受詛咒’的女人;以及逝去的、美麗非凡的女人?!?/p>
按照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道德規(guī)范,《女郎夏洛特》表現(xiàn)了一個為了追求愛情而放棄社會責任的女人。但故事中的不同時刻,喚起了不同的視覺暗示,這一點可以從這些畫作的多個版本中看出。例如,亨特選擇描繪鏡子破碎和詛咒降臨的那一刻;沃特豪斯展示了女士正解開船鏈的情景;約翰·拉·法奇(John La Farge)版本中的女郎則死在了船上;在羅塞蒂畫作中,選擇了當女郎到達卡默洛特,朗斯洛特發(fā)現(xiàn)她的那一刻。這些獨特時刻的選擇,都涉及藝術家所強調(diào)的不同情感。盡管拉斐爾前派藝術家對于女郎有著各種各樣的解讀,但在最基本的層面上,丁尼生的詩歌描述了一個為愛而死的古老神話故事,因為女郎夏洛特成了她從未體驗過的愛情的殉道者。
值得注意的是,丁尼生的詩更強調(diào)女郎的周圍環(huán)境,她的塔樓和外面的世界,而不是女士本人;丁尼生也并未挑明詛咒的原因和意義。在詩歌中,她只有兩次表白內(nèi)心之所想:一次是在她有意識地向窗外眺望之時,另一次是在她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的一刻。丁尼生把她塑造成一個被動的形象,被她的周圍環(huán)境所包圍,被她的責任所定義和牽制。他將讀者的注意力集中在這位女郎的外在狀況上,“她的內(nèi)心世界與外部世界的對比,靜止與運動的對比,積極和沉思生活的對比,鼓勵讀者深入地思考兩個世界之間的差異?!边@無疑強調(diào)了維多利亞時代對于私人和公共領域的不同信念,每個領域涉及不同的性別。家庭內(nèi)部屬于女性,而活躍的外部世界則屬于男性。這首詩 “在中世紀的背景下,復制了維多利亞時代獨立領域的意識形態(tài)……女性的工作是在家里,而外面的活躍世界則專屬于男性”。盡管丁尼生這首詩歌的背景來自中世紀,但是詩中的原則同樣適用于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女郎夏洛特只能滯留在她的塔樓范圍內(nèi),不能有著任何積極的個人追求。這與實際的維多利亞時代婦女的概念完全吻合,社會期望她成為家庭保護者的天使角色。事實上,《女郎夏洛特》“完美地體現(xiàn)了維多利亞時代理想女性的形象:處女、被賦予責任、精神和神秘,致力于女性任務?!彼龥]有任何的侵略性和威脅,完全不會破壞男人的領域,被禁錮于塔樓內(nèi),與外部世界隔離,沒有獨立思考。然而,“在她對卡默洛特和外部世界的觀察中,這位女士敢于在一個為男性保留的空間中,開始尋求自己的身份證明。”女郎逃離塔樓,死亡成為對她行為不當?shù)膽土P后果,“有理由推論,它們的部分功能是暗示女性的脆弱性,她們在走出指定領域后,隨后面臨的審判和懲罰?!迸上穆逄氐墓适录瓤梢詥酒鹱x者對她悲劇死亡的同情,也可以警醒人們對她失職的懲罰。這為拉斐爾前派藝術家的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進一步的動力,他們可以通過個人的藝術作品,來展示自己對女性在社會和家庭地位的看法。
《女郎夏洛特》與拉斐爾前派描繪的其他維多利亞時期的女性有關,尤其是那些19世紀英國的被動女性角色。這些畫作通常描繪的是坐在窗前或涼亭里、陷入沉思的女人,一如羅塞蒂的《圣母的少女時代》(Girlhood of Mary Virgin)。羅塞蒂偏愛“窈窕淑女”的主題,特別強調(diào)女性沉思的天性。這些作品,如《簡·莫里斯的畫像》(A Portrait of Jane Morris)和《紅心皇后》(The Queen of Hearts),展示了女性的被動和與世隔絕的美麗。這些畫作的背景大多是空白或純裝飾性的背景,將主體從活躍的領域中剝離。羅塞蒂描繪的莉莉絲女士(Lady Lilith)也像女郎夏洛特一樣看著鏡子,但目的不同。莉莉絲女士被囚禁在她的涼亭里,將她的美麗和力量與自然聯(lián)系在一起。當她凝視著鏡子時,鏡子里的她激發(fā)了對美麗力量的沉思。女郎夏洛特照鏡子只是為了看到外面世界的倒影,而她并未參與其中;鏡子里的倒影提醒著她缺乏力量,她的被動和她的禁錮。當莉莉絲女士凝視鏡子時,她變得越來越有自我意識,但對夏洛特來說,鏡子中的倒影只會讓她意識到其他的一切。丁尼生的另一首詩《瑪麗安娜》(Mariana),講述了一個女人等待愛人歸來的故事,這首詩重申了女性的孤獨感和缺乏性滿足的感覺。在馬洛里的《亞瑟之死》(Le Morte D’Arthur)和丁尼生的《亞瑟王傳奇》(the Arthurian Legends)中,伊萊恩的故事與夏洛特女郎相似,兩人都因對朗斯洛特的愛,而死在駛往卡默洛特的船上,唯一的區(qū)別在于伊萊恩的版本中加入了一個船夫。除了這些作品所傳達的道德信息和對女性的暗示,諸多描畫也是為了男性消費而存在。例如,在亨特的“夏洛特”的版本中, “她表演著阿拉伯舞蹈,頭發(fā)狂野,東方樣式的鞋子不經(jīng)意地扔在一邊。她是一個感性女人,是亨特繪畫中華麗、奢侈景象的一部分,供男性觀眾觀看和享受?!边@種審美的演繹,使得女性成為理想化的典范。
對墮落女人(fallen woman)的描繪也變得特別受歡迎。妓女代表了受商業(yè)和工業(yè)化影響而變化的城市,她的行為讓人聯(lián)想起維多利亞時代的污染和疾病。“墮落”這個詞指的是她們從體面的地位上墜落。拉斐爾前派的藝術家們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機會,可以根據(jù)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的相關問題,創(chuàng)作出說明她們卑微狀態(tài)的場景。奧古斯都·艾格《過去和現(xiàn)在》(Past and Present)的系列組畫,講述了一個被丈夫抓住的通奸女人的命運。第一個畫面是她的丈夫在讀一封信,大概是在講述她的不忠行為,那個女人匍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兩個女兒在第一個場景中還很年輕,在第二個場景中則是十幾歲的孩子,她們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最后一幅展示著母親抱著她的私生子,蜷縮在橋下。這個系列恰當?shù)卣故玖?,這個女人未能履行母親和忠誠妻子的角色所帶來的后果:她不僅被趕到街上,她的女兒們也被迫陷入貧困。就像夏洛特一樣,她的失職導致了個人的死亡。由于當時英國的社會問題十分普遍,所以才有了這種情況:“一種想要隱退到安全家庭中去的心理需求,在那里,珍貴的精神價值可以得到保護和保存……女人作為家庭的中心,對全家精神健康擔負著無法想象的重要性?!?/p>
艾格在《過去和現(xiàn)在》系列中所表現(xiàn)的情緒,重申了維多利亞社會對那些超越預定角色的女性的看法。亨特在《覺醒的良知》(The Awakening Conscience)中描畫了一個被包養(yǎng)女人的懺悔時刻,這是一種更有希望的視角。她從男人的腳下站起來,望著窗外的世界,這是她的救贖。在她的例子中,與夏洛特不同的是,外部世界為她提供了拯救,為她提供了逃離譴責處境的機會。社會不贊成這個女人的行為,因為她沒有履行女人的職責?!队X醒的良知》中的女人“注視著戶外純潔的春天(象征救贖),而我們的女士向下看了,又回到她安全的室內(nèi),但為時已晚,禁忌的窗戶和戶外的世界,象征著她的墮落?!边@一反轉強調(diào)了這樣一個事實:盡管她們的處境不同,但這兩個女人都要遵守維多利亞社會的文化道德準則。
亨特從1886年到1905年,共花了20年的時間,最終完成了《女郎夏洛特》的畫作,他的視力在晚年嚴重衰退,以至于這幅作品最后必須由阿瑟·休斯來完成。在他的職業(yè)生涯中,他創(chuàng)作了三個版本的《女郎夏洛特》,最后一幅是最大和最著名的。三個版本之間有著微妙的變化,盡管基本構成始終保持不變。在最后的版本中,夏洛特震驚地站在那里,她的掛毯的織線飛了起來,纏繞在她的身體上,使得寬松的衣服緊貼著她的身體,并掀起了裙子的下擺,露出她的內(nèi)衣。與拉斐爾前派畫作中典型的虛弱、骨瘦如柴的女性不同,亨特賦予了他的女郎夏洛特以重量和力量。她的磅礴氣勢暗示著力量和控制,而不是軟弱和無助。亨特強化了這一點,他將女士推到畫面中心,讓她在場景中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她穿著一件不同尋常的孔雀色上衣,模仿的是亨特妻子的襯衫。夏洛特看著自己白費的工作,臉上帶著一種蔑視的表情。她的金色織布機也占據(jù)了房間的大部分,框架超過了畫面的邊界,女郎本人就站在里面。在畫面的下半部分,明亮的陽光照射在織布機和彩色線球上,金光閃閃。
整個場景中有著大量的細節(jié)描繪,右下角有著女郎丟棄的鞋子,旁邊散落著花瓣,以及拉斐爾前派裝飾藝術的茶具。其中一些是為了在構圖上吸引觀者,并創(chuàng)造一種平衡感。這種“視覺的強度”在亨特的生前引起了很多評論,因為他的畫作比兄弟會的其他成員更為細致。這使得觀眾更加仔細地審視這幅畫作,關注細節(jié)的多樣性。這幅作品因其豐富色彩和細節(jié),被認為是亨特的終極作品。
亨特對夏洛特的描畫,顯然背離了丁尼生悲劇愛情詩的蘊意。對亨特來說,這首詩概括了“個人未能承擔起應盡的責任……在她的孤獨中,她被要求以一種至高的思想和高超的判斷力對待生活?!卑凑站S多利亞的社會規(guī)范,女性的責任在于接受生活中的被動角色。因此,她必須編織,這恰好符合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的既定職責;但當她尋求對世界的直接體驗時,她卻遭遇了死亡。夏洛特越過了她的邊界,進入男性領域,希望直接體驗生活,但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即她遭受的詛咒,嚴禁她這樣做。維多利亞時代的婦女就是這樣,被社會限制在家庭領域之內(nèi)。亨特對這首詩有著較大的改動,以至于“丁尼生詩中浪漫的詛咒,神秘的未知因素,被改成了清規(guī)戒律的幌子”。亨特的繪圖似乎是在支持對夏洛特的懲罰,因為她的反應不是恐懼,而是反抗,“她在向我們表達她的憤怒、沮喪和憤怒,同時,在亨特的道德模式中,她在抗拒她的懲罰?!?/p>
沃特豪斯最著名的畫作《女郎夏洛特》創(chuàng)作于1888年,描畫了她乘坐小船離開小島的情景。她的手松散地握著停泊在岸邊的鐵鏈,悵然若失地望著水面,表情悲傷絕望,這一場景的描畫與丁尼生的描寫相符。沃特豪斯把夏洛特編織的掛毯隨意地掛在船底,邊緣拖曳在水中。掛毯的一個圖案是朗斯洛特和他的手下騎馬的照片,另一幅是女郎本人站在城堡前的圖片,大概是指她預期將要到達卡默洛特。三支蠟燭的兩支已經(jīng)熄滅,船頭上的十字架更增添了喪葬的悲涼。畫面的背景多為濃密的樹木和樹葉,更顯陰暗和模糊。畫面中,沃特豪斯明顯地背離了拉斐爾前派在描繪自然時的精準性。沃特豪斯1888年的這個版本,是此時期少數(shù)描繪女人獨自在外的孤獨場景之一,強調(diào)了她的脆弱性。此時的夏洛特置身于外部世界的擺布之下,而不是安全的塔樓里,尤顯軟弱無助。然而,場景并未譴責夏洛特,而是喚起了觀者的憐憫之情。與亨特的畫作相比,沃特豪斯并沒有公開支持或譴責她的行為,更多的是同情。亨特對夏洛特的描繪側重于丁尼生詩歌中的一個敘事時刻,而沃特豪斯的版本更強調(diào)情緒的宣泄。
沃特豪斯另外兩個版本的《女郎夏洛特》,將她再次置于塔樓內(nèi)。1894年的版本在構圖上與亨特的版本密切相關,這位女郎的身影構成了場景的大部分;但在這里,她的目光越過了觀眾,遙望窗外。她在場景中的主導地位,導致了房間細節(jié)的缺乏。背景的顏色較深,使其顯得模糊不清,顯然不如夏洛特本人重要。當朗斯洛特出現(xiàn)時,鏡子已經(jīng)開始破裂。沃特豪斯展示了女郎的關鍵時刻,就像亨特的版本一樣,掛毯的線已經(jīng)纏繞在她的膝蓋上。此時的夏洛特似乎還沒有時間做出反應,迷失在她期待已久的目光中。沃特豪斯使用了一種更寬松的筆觸,反映了轉瞬即逝的一面,并且,“沃特豪斯的作品在柔弱的運用和流暢的、繪畫般的質感上,讓人感覺更加感性??焖俚挠∠笈深伭咸幚?,創(chuàng)造了一種活力和緊迫感,這是亨特的畫面所沒有的……沃特豪斯創(chuàng)造了更直接、更親密的效果。他的女郎急切地望著觀眾,就像被圍捕的動物?!?/p>
沃特豪斯并沒有簡單地把她描繪成一個墮落的女人,而是賦予了他的夏洛特一種情感深度,進而影響了觀眾。在他1888年的版本中,沃特豪斯并沒有譴責夏洛特,而是喚起了觀者的惻隱之心。丁尼生本人將她的表達方式描述為“對某物的新生的愛,對廣闊世界中的某個人的愛,她遠離這個世界如此之久,將她從陰影帶入現(xiàn)實”。沃特豪斯似乎并沒有責怪她,盡管在構圖上有相似之處,“沃特豪斯強調(diào)的是誘惑和背叛,這也是他此時期其他作品的中心主題;而亨特表面上更關心道德的懲罰?!痹诰S多利亞時代晚期,沃特豪斯的版本中彌漫著浪漫的多愁善感,與亨特的版本中貫穿始終的宗教道德相吻合。
沃特豪斯在1911年畫了他的最終版本,題為《我可討厭這影像》(I Am Half-Sick of Shadows)。女郎從織布機上抬起頭來,凝視著窗外。她穿著一件鮮艷的紅色連衣裙,讓人想起拉斐爾前派早期的明亮色調(diào)。她的姿勢讓人想起米萊斯(Millais)的《瑪麗安娜》(Mariana),兩個女人都從編織中伸伸懶腰。這個房間既沒有亨特的奢華,也沒有沃特豪斯早期版本中場景的細節(jié)缺失。房間的亮度讓更多的細節(jié)凸顯出來,沃特豪斯強調(diào)了鏡中的誘人場景,那里有一座橋連接著她的島嶼和外部世界。一對年輕戀人正好出現(xiàn)在倒影之中,女郎還未從窗口往外看,似在強調(diào)她那永久乏味的工作。對亨特來說,這種無聊和不滿給了他足夠的理由去譴責夏洛特,但在沃特豪斯的三個版本中,他更為關注愛情的悲劇。
西德尼·哈羅德·梅特亞德的夏洛特版本,對女人的命運持更為同情的態(tài)度。這個版本“代表了女性在面對一個由男權價值觀和道德規(guī)范主導的社會時,表現(xiàn)出一種更富有同情心的回應?!边@位女士慵懶地躺著,閉著眼睛躺在掛毯上,她向后靠著,掛毯上清楚地繪制著騎著駿馬的朗斯洛特。梅特亞德專注于她的身材,其他細節(jié)只包括鮮花和一些編織物品。在場景的邊緣,有一個水晶球放在一個架子上,似乎反射著外面的世界,大概是一對年輕情侶的模糊圖像。梅特亞德的版本在場景細節(jié)上更加自由,豐富的藍色調(diào)色使得場景很有美感,相當奢華。女郎閉著眼睛,似乎沉溺于夢幻和沉思,“強調(diào)了女郎性欲覺醒的感性情緒”。其他藝術家對女郎的繪制沿襲中世紀的傳統(tǒng),而梅特亞德更為現(xiàn)代。梅特亞德對維多利亞社會做出了更有力的陳述,“她被限制在一個壓抑的家庭范圍內(nèi),奢華和財富的溫室氛圍令人窒息,她無力逃脫。她反映了愛德華時代的中產(chǎn)階級婦女的處境?!泵诽貋喌轮苯訉⑾穆逄氐奶幘硲玫浆F(xiàn)實生活中的當代女性中,她們對自己的禁錮感到沮喪,但無法以任何社會可接受的方式逃離。梅特亞德在對夏洛特的刻畫上大膽、不落俗套的舉動,表明他對此議題并不想保持中立——他不支持社會規(guī)定的女性角色。
夏洛特女郎的故事因其悲劇的愛情和美麗女人的死亡主題,吸引了拉斐爾前派運動的追隨者。但圍繞女性身份和獨立概念的議題,使這位女士的形象在維多利亞社會具有更深的意義。夏洛特為了追求她真正想要的愛情和自由,摒棄了她的義務。同時在神秘的詛咒下,她被困在塔樓中,成為一種未知力量的奴隸。在當代社會文化中,女性的處境呈現(xiàn)出驚人的相似性,因為社會要求女性扮演家庭天使的角色。社會鄙視墮落的女人,因為她選擇追求墮落的生活,同時也追求更多的獨立,傳統(tǒng)社會認為這是一種威脅和危險,最終夏洛特女郎遭遇了死亡。藝術家們對女郎夏洛特的態(tài)度,反映了他們對這一問題的看法:道德高尚的威廉·霍爾曼·亨特將這位女士描繪成咄咄逼人和略帶瘋狂的樣子,譴責她的疏忽行為。沃特豪斯在對她的三幅繪作中,都將她描繪成一個浪漫而多愁善感的女人,一個被愛情征服的女人。最后,梅特亞德對夏洛特的禁閉表示同情,認為她的身體和情感都被困住。亨特是真正的拉斐爾前派,也是兄弟會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似乎對作品采取了最保守的處理;但隨著這一運動在題材和風格上的變化,對女性的立場漸漸發(fā)生了變化,反映在沃特豪斯和梅特亞德的畫作中。拉斐爾前派對現(xiàn)代生活真相的描繪,很好地體現(xiàn)在對于丁尼生《女郎夏洛特》的刻畫中。通過這些作品,藝術家們微妙地評述了維多利亞時代社會中的女性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