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言部》字中蘊含的古代教學法

陶生魁，高紅菊

(渭南師范學院 中文系，陜西 渭南 714099)

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以下稱《說文》)是一部文字學著作，由于其中包蘊著非常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因此又成為考察前代文化的重要典籍?！墩f文》中“言部”字多數(shù)與“言語”有關，其中有一些表示“言語”行為的動詞往往蘊含著中國古代的教學方法。為了方便表述，文章從《說文·言部》字中蘊含的誦讀法、問答法、啟發(fā)誘導法、討論法、講授法等五個方面加以闡發(fā)。

一、《說文·言部》字蘊含的誦讀法

誦讀法是古代教學常用的方法，從《說文·言部》(1)本文據中華書局1963年影印本《說文解字》，下同。字看，通常有以下三種形式。

(一)諷，即不打開書卷的背誦記憶?！墩f文·言部》：“諷，誦也?！薄爸S”“誦”即朗讀、背誦的意思?！吨芏Y·春官·大司樂》：“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编嵭ⅲ骸氨段脑恢S?！盵1](P676)《段注》解釋鄭玄注云：“倍同背，謂不開讀也?！?2)本文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說文解字注》，下同。綜上可見“諷”是指不翻開書卷而進行的背誦和記憶。

為什么要諷書呢？明代王守仁曾說：“諷之讀書者，非但開其知覺而已，亦所以沈潛反復而存其心，抑揚諷誦以宣其志也?！盵2](P76)也就是說讀書不僅可以開發(fā)兒童的智力，還可以培養(yǎng)他們獨立思考的能力。

(二)誦，是有節(jié)奏地朗誦。在《說文·言部》中，“誦”與“諷”互訓，如果不作細微分析，二者無別，就是前文所說朗讀、背誦的意思。段玉裁在解釋鄭玄注時對二者做了區(qū)別，云：“倍文曰諷，以聲節(jié)之曰誦。誦則非直背文，又為吟詠，以聲節(jié)之?！吨芏Y》經注析言之。諷、誦是二。許統(tǒng)言之。諷誦是一也”。由此可知，“誦”不但要求背文，而且是吟詠，需要有一定的腔調，一定的節(jié)奏。從教學角度而言，“誦”的要求比“諷”高，“諷”是“誦”的基礎，“誦”是“諷”的提升，二者又相輔相成。

從詞義角度看，“諷”“誦”二字析言有別，但在實際教學過程中又很難截然分開。朱熹《小學題辭》云：“小學之方，灑掃應對，入孝出恭，動罔或悖，行有余力，誦詩讀書，詠歌舞蹈，思罔或逾?！盵3](P394)在朱熹看來，童蒙之學，主要學習灑掃應對之節(jié)，孝親敬長之道，在學有余力的情況下，則可以讓兒童讀書、朗誦詩歌。

此外，在《童蒙須知》中朱熹還談了朗讀的要求：“凡讀書，須整頓幾案，令潔凈端正。將書冊整齊頓放，正身體對書冊，詳緩看字，子細分明。讀之，須要讀得字字響亮，不可誤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倒一字，不可牽強暗記，只是要多誦遍數(shù)，自然上口，久遠不忘?！盵3](P373)意思是讀書時需要把書桌和書籍整理好，身體坐端正，把字看仔細，逐字逐句、聲音響亮地讀，讀得次數(shù)多了，自然朗朗上口，不易忘記。

朗讀有什么作用呢？王守仁說：“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fā)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號呼嘯于詠歌，宣其幽抑結滯于音節(jié)也?！盵2](P76)也就是說朗讀不僅啟發(fā)學生的思維，還可以讓兒童心中積壓的憂郁在蹦跳與誦詩中得到宣泄,可謂一舉兩得。

(三)讀，即潛心涵泳，重點在于對語義文章內涵的理解?！墩f文》：“讀，誦書也。”段玉裁區(qū)別了“諷誦”與“讀”的異同，他說：“諷誦亦可云讀，而讀之義不至于諷誦。諷誦止得其文辭，讀乃得其義蘊?！笨梢?，“諷”書、“誦”書主要是通過朗讀、背誦體會文章文采，“讀”則需要反復玩味和推敲，要從詞義出發(fā)理解文章內涵，體悟文章意旨和韻味，從而于內心有所得。

《論語·子路》有云：“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4](P135)此段話是說讀書不在多誦，而在心有所得，能學以致用。于此，北宋理學家程頤有相同的看法，他以讀《論語》為例進行了闡釋。他說：“讀《論語》，有讀了全然無事者；有讀了后其中得一兩句喜者；有讀了后知好之者；有讀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薄敖袢瞬粫x書，如讀《論語》未讀時是此等人，讀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讀”。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在《論語序說》中引程子曰：“頤自十七八讀《論語》，當時已曉文義，讀之愈久但覺意味深長。”[5](P43)在他看來，一個人如果讀了書不了解書中的韻味，思想沒有得到提升，那就不是真正的讀書。只有潛心涵泳，深入思考，才能領悟到書的意蘊。由此亦可見，“讀”的根本在于“理解”。

二、《說文·言部》字蘊含的問答法

問答法是教師通過向學生提問以了解學生學習情況的方法，在《說文·言部》中，“詢”“訊”二字就是這種方法的體現(xiàn)。

(一)詢

《說文·言部》：“詢，謀也。”《玉篇》云：“詢，咨也?！薄墩滞ā吩疲骸安┞勔??！薄抖巫ⅰ吩疲骸爸\于眾人”?？梢?，“詢”字就是和眾人商討、廣泛征詢意見的意思。作為教學方法，“詢”就是向學生征詢學習的情況。如王守仁《教約》云：“每日清晨，諸生參揖畢，教讀以次。遍詢諸生：在家所以愛親敬長之心，得無懈忽，未能真切否？溫凊定省之儀，得無虧缺，未能實踐否？往來街衢，步趨禮節(jié)，得無放蕩，未能謹飾否？一應言行、心術，得無欺妄非僻，未能忠信篤敬否？諸童子務要各以實對，有則改之，無則加勉。”[2](P76)意思是說每天早晨，學生參拜以后，教師就要詢問學生校外的表現(xiàn)情況，學生必須誠實回答，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二)訊

“訊”有詢問的意思，《說文·言部》：“訊，問也?！痹诠盼墨I里，“訊”字經常表示地位在上的人詢問地位低下的人?！豆騻鳌べ夜辍罚骸熬龂L訊臣矣?！弊⒃疲骸吧蠁栂略挥??！盵6](P264)“訊”作為教學方法就是老師詢問學生?！抖Y記·學記》云：“今之教者，呻其占畢，多其訊言?！?鄭玄注：“訊，猶問也。”[7](P1235)可見，“訊”是指教師在教學中向學生提問，以引起學生思考的教學方法，相當于今天的提問教學法?！坝崱笔怯邢薅鹊?，超過限度，“多其訊言”就不可取了。

三、《說文·言部》字蘊含的啟發(fā)誘導法

啟發(fā)誘導法是依據學生身心發(fā)展的特點逐步引導學生獲得學問的方法。在《說文·言部》里“誘”字和“譬”字體現(xiàn)了這種方法。

(一)誘

(二)譬

《說文·言部》：“譬，諭也?！本褪恰按虮确健??！抖巫ⅰ吩疲骸爸I，告也?！c‘諭’非一事，此亦統(tǒng)言之也”。段玉裁認為，“譬”和“諭”是有區(qū)別的，《說文》用“諭”解釋“譬”是籠統(tǒng)地說。在先秦典籍中“譬如”經常連用，也是“打比方”的意思，如《左傳·昭公元年》：“譬如農夫”?！抖Y記·學記》中有一段非常著名的話：“善歌者使人繼其聲，善教者使人繼其志。其言也，約而達，微而臧，罕譬而喻，可謂繼志矣?！薄昂逼敝捌币彩恰氨确健敝?。“諭”是“告訴”的意思，《段注》：“凡曉諭人者，皆舉其所易明也。”就是直接告訴他人使其明白。“譬”雖然也有“告訴”的意思，但作為教學方法，它不是直接把知識告訴學生(即強行灌輸)，而是通過“打比方”的方式誘導、引導學生，使他們能夠順著老師所打的“比方”去思考，在思考中自己解決問題，順著老師指引的方向去努力，從而達到預期的學習效果。相對“諭”而言，“譬”是在老師的引導下由學生自己完成的，體現(xiàn)了教學過程中學生的主動性。

四、《說文·言部》字蘊含的討論法

在《說文·言部》，“論”“議”和“語”三個字兩兩相訓，“論，議也”“議，語也”“語，論也”，三者意義相近，都有和別人“討論”“議論”的意思。這種討論問題的方式用在教學中，就是討論法。在《論語》中，我們可以看到孔子教導學生時經常采用討論的方式來進行。比如在《公冶長》中，孔子讓大家說說自己的志向，子路說：“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鳖伝卣f：“愿無伐善，無施勞?！笨鬃诱f：“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盵4](P52)各人的“志向”不同，在討論中，他們交流了思想，提高了認識。

分別而言，“議”和“論”“語”是有區(qū)別的，“議”強調的是討論中要講明道理，討論事情是否適宜就是“議”?！抖巫ⅰ罚骸白h者，誼也；誼者，人所宜也。言得其宜之謂議?！闭f的就是這個意思?！墩撜Z·里仁》：“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盵4](P37)這里的“議”有“商議”的意思，其實包含有“適宜”“合理”的意思。

“論”“語”意思相近，指辯論、詰難?！对姟ご笱拧す珓ⅰ罚骸坝跁r語語。”毛傳：“直言曰言，論難曰語?！盵8](P1310)毛傳的這個解釋被《說文》收在“言”字之下?！堆圆俊罚骸罢Z，論也?！倍斡癫米⒃疲骸罢Z者，御也。”就是對別人的觀點發(fā)難。他還根據前人的解釋歸納出“語”包含的兩層意義：“一人論辯是非”；“與人相答問辯難”。

總之，“議”和“論”“語”都是對是非好壞的評說判斷，但側重點不同，“議”側重于要講明道理，“論”側重于理論分析與邏輯推理。當然在踐行“議”“論”的過程中，二者又是難以界分的。

在《說文·言部》中還有一個“談”字，釋義云“語也”，“談”就是對話、談論，是兩個人或雙方在和諧的氛圍下進行平等對話。“談”具有平易的特點，所以所談多是輕松的、日常的內容。作為教學方法，學生可以和老師談，也可以和同學談。

五、《說文·言部》字蘊含的講授法

從《說文·言部》來看，在古代教學中講授法的運用是極其廣泛的，講授的技巧也十分精湛。《說文·言部》中描述講授法的字有“訓”“誨”“諭”“諄”“講”等，它們雖都與“講授”有關，但又各有側重。

(一)訓

“訓”有教誨、開導的意思，它側重于對前代法則、倫理、道德的遵循與效法?！墩f文·言部》云：“訓，說教也?！薄抖巫ⅰ吩疲骸罢f教者，說釋而教之，必循其理。引伸之，凡順皆曰訓。”可見，“訓”就是教導人遵循已有的“理”，而這個“理”包括傳統(tǒng)的法規(guī)、典章制度、道德、風俗、榜樣等?！蹲髠鳌こ晒四辍罚骸笆褂柷渥拥芄?、儉、孝、弟。”[9](P922)這是用以往的法則來教育子弟。吳兢《貞觀政要》載：“伏愿俯推睿范，訓及儲君，授以良書，娛之嘉客。朝披經史，觀成敗于前蹤；晚接賓游，訪得失于當代。間以書札，繼以篇章，則日聞所未聞，日見所未見。副德愈光，群生之福也?！盵10](P89)這是以圣上為榜樣來教導太子?！渡袝ひ劣枴罚骸耙烈嗣餮粤易嬷械?，以訓于王。”[11](P242)這是伊尹以祖先的事跡來教導太甲。

(二)誨

“誨”即教誨，一般而言其對象往往是門徒、子弟，并且側重于啟蒙教育。《說文·言部》：“誨，曉教也。”《段注》曰：“曉教者，明曉而教之也。……曉之以破其晦是曰誨。”“誨”源于“晦”，就是使處于晦冥之中的孺子能開竅，見到光明?！盎蕖钡膬热莅ǖ赖滦摒B(yǎng)與專門知識。《論語·述而》：“自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盵4](P67)在教學方法上，“誨”側重于反復講解，誘導啟發(fā)，所以孔子說要“誨人不倦”。明劉宗周《人譜》云：“王文康公父訓誨童蒙，必盡心力，脩脯不計。”[12](P25)

(三)諭

“諭”是明白、了解的意思，“諭”的使動用法為告訴、使人知道的意思，所以，《說文·言部》云：“諭，告也?！薄抖巫ⅰ吩唬骸胺矔灾I人者，皆舉其所易明也。《周禮·掌交》注曰：‘諭，告曉也?！瘯灾恢I，其人因言而曉亦曰諭。諭或作喻”?？梢?，“諭”有務使理解的意味，所以老師的講授應該詳細、具體，說理要透徹，舉例要淺顯易懂。

(四)諄

《說文·言部》：“諄，告曉之孰也?！本褪钦d人不倦的樣子。《段注》曰：“其中懇誠，其外乃告曉之孰，義相足也”。典籍中常?！罢佌仭边B用，做形容詞，如《詩經·大雅·抑》：“誨爾諄諄，聽我藐藐?！盵8](P1381)《孟子·萬章上》：“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朱熹注云：“諄諄，詳語之貌?！盵5](P307)“諄”不僅表示教師講授得非常流暢，還顯示出教師對教育工作的盡心盡力。

(五)講

上古的“講”常用于交戰(zhàn)雙方的議和，所以《說文·言部》：“講，和解也?！薄抖巫ⅰ吩疲骸安缓险哒{和之，糾紛者解釋之，是曰講?！薄稇?zhàn)國策·秦策四》：“寡人欲割河東而講。”[13](P379)“講”字因有“和解”之意，所以可以引申出評說、研究、闡發(fā)等義。如《論語·述而》：“德之不修，學之不講。”[4](P67)這里的“講”字具有闡述某一方面知識的意思?！抖Y記·禮運》：“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笨追f達疏：“講，談說也。”[7](P769)作為教學方法，“講”是講解的意思，就是老師為學生解釋學習中的“糾紛”。

綜合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看到，古人特別提倡“誦讀”的學習方法，強調以問答的方式及時了解學生學習的情況，從而有針對性地開展教學。注重對學生的啟發(fā)誘導，用討論的方式讓學生曉道明理，獲得知識。而他們的講授也是各有特點，從中可以體會到師者“誨人不倦”的敬業(yè)精神?！墩f文解字》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著作，其中蘊藏著很多關于古代社會情況的資料，發(fā)掘《說文·言部》字中蘊藏的關于教學方法的信息，對于研究今天的教學方法有借鑒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