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瑩瑩
(華中師范大學(xué)語言與語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漢,430079)
“管”的用法及語法化,學(xué)界已有論述(蔡麗2001[1],李小軍、徐靜2017[2],李秀紅2011[3],荊文華2011[4],王慧蘭、李偉剛2012[5],吳梅2015[6]等)。然而,以往的研究多聚焦于“管”虛詞用法的來源,對其虛實用法之間語義聯(lián)系的關(guān)注相對較少,構(gòu)擬出的語義演變路徑亦不明晰,蒙城方言“管”的用法及來源也鮮有學(xué)者探討。
蒙城位于安徽省亳州市東部,地處淮北平原中部,東臨懷遠,西靠利辛、渦陽,南接鳳臺,北連濉溪。據(jù)《中國語言地圖集》(第2版)[7],其方言屬中原官話商阜片,為筆者母語。蒙城方言中,“管”句法分布靈活,功能復(fù)雜多樣,文章將對“管”在蒙城方言中的多功能用法進行詳細描寫,并試圖梳理其內(nèi)在語義關(guān)聯(lián)。
蒙城話的“管”作名詞表筒形細長物體;作動詞有管理、干涉、給予、理會義;作助動詞置于謂語動詞前,表能力、許可、容納、適合義;作形容詞表性狀義,用于贊美和諷刺;作連詞用于無條件讓步復(fù)句中充當條件標記。為便于敘述,將“管”的諸多用法分別記為“管1”“管2”“管3”“管4”“管5”。
“管1”泛指筒形、中空的細長物體,如“水管”“管道”,該用法與普通話無異,此不贅述,僅舉例如下:
(1)家來水管子都凍上了,咋喝水?家里的水管都凍上了,怎么喝水?
(2)給我拿個吸管來。給我拿個吸管來。
“管”作為動詞,主要在句中作謂語中心,其主語一般是人,具有[+有生]的語義特征。具體分為行為動詞“管2a”、給予動詞“管2b”、心理動詞“管2c”三種:
“管2a”作為行為動詞,表“管理、干涉、過問”義,通常指管理者對被管理者施加影響,“管”的施事具有[+權(quán)利][+控制力]的語義特征。例如:
(3)以后這個房子就交給你管了。以后這個房子就交給你管理了。
(4)我的事你可能白管?我的事你能不能別管?
“管2b”義為“給予、負責(zé)供應(yīng)、滿足需要”,多用于“管吃”“管飯”“管夠”等詞語中。例如:
(5)今個咱誰都白走,有人管飯哈。今天咱們誰都別走,有人管飯。
(6)你今個可管吃?你今天管我們吃飯嗎?
(7)大家敞開吃,這點水果還能不管夠嗎?大家敞開吃,這點水果還能不管夠嗎?
“管2c”表“理會、在意、在乎”,強調(diào)人的內(nèi)心活動和想法,不對任何人或事施加影響,主要用于否定句。
(8)你不要管他咋想,他咋想跟你沒關(guān)系。你不要管他怎么想,他怎么想跟你沒關(guān)系。
(9)白管他咋說,照自己的想法去干。不要管他怎么說,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史存直(2008:216)[8]將助動詞分為前置助動詞(“可”“能”“得”等)、后置助動詞(“了”“著”“過”等)。蒙城話的“管”可用作前置助動詞修飾謂詞,相當于普通話的“能、可以”。
2.3.1 “管3”的語義類型
2.3.1.1 能力、用途義
“管3”的主語是人時,表示某人具備做某事的能力或技能,否定形式是“不管”。如:
(10)那個老媽子身體真好,都80多了還管下地干活。那個老奶奶身體真好,都80多歲了還能下地干活。
(11)他才6歲,就管幫他媽干活了。他才6歲,就可以幫他媽媽干活了。
和普通話的“能”“會”“可以”等詞相比,蒙城方言的“管”修飾的不是普通能力,而是強調(diào)超出一般的體能或技能。
“管3”的主語也可以是生命度較低的事物或無生命物,表示某物具有某種客觀上的用途。從物力的角度來看,這也是事物的一種能力,因此“用途”義可視為“能力”義的延伸。如:
(12)狗管看家。狗可以看家。
(13)木耳管降血壓,你多吃點。木耳能降血壓,你多吃一點。
(14)這種花管當藥引子。這種花能當藥引子。
上例中的“狗”有“看家”的用途,“木耳”有“降血壓”的功用,“花”有“當藥引子”的作用。
2.3.1.2 許可義
許可義包括條件許可、道義許可和情理許可。
條件許可指外在客觀條件決定事件的可實現(xiàn)性,即事件的實現(xiàn)與否依賴于客觀條件是否具備。如:
(15)鑰匙找著了,管進門了。鑰匙找到了,可以進門了。
(16)車子沒氣了,不管騎了。車子沒氣了,不能騎了。
道義許可又稱社會許可,事件的合法性取決于社會準則或制度規(guī)范的規(guī)約。例如:
(17)法律規(guī)定小女孩20歲就管結(jié)婚了。法律規(guī)定小女孩20歲就可以結(jié)婚了。
(18)公司規(guī)定,樓道里管吸煙。公司規(guī)定,樓道里可以吸煙。
(19)這地方不管釣魚。這個地方不能釣魚。
情理許可指事件的實施與否取決于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命令意味濃厚,經(jīng)常用于否定句中。如:
(20)沒寫完作業(yè)不管出去玩,寫完了才管來。沒寫完作業(yè)不可以出去玩,寫完了才可以呢。
(21)我的東西你不管動。我的東西你不能動。
2.3.1.3 容納義
指某空間或范圍足夠容納一定數(shù)量的人或物。例如:
(22)這張床管睡兩個大人、一個小孩。這張床可以睡兩個大人、一個小孩。
(23)這個教室管坐100多個人來。這個教室可以坐100多個人呢。
2.3.1.4 適合義
指人或物的某種特點適合從事某種行為。例如:
(24)今個太陽好,管曬被。今天太陽好,適合曬被子。
(25)他個子太矮了,不管打籃球。他個子太矮了,不適合打籃球。
2.3.2 “管3”的句法分布
助動詞“管”一般用于句中修飾謂詞,也可單獨作謂語,也可作答語單獨成句。例如:
(26)你的頭毛管剪了。你的頭發(fā)可以剪了。
(27)我對他要求不高,不調(diào)皮搗蛋就管。我對他要求不高,不調(diào)皮搗蛋就行。
(28)——我可管出去玩一會?我能出去玩一會嗎?
——管!可以!
“管”字句的句法結(jié)構(gòu)有以下類型:
A.NP+(Neg)+管+VP
主語NP可以是施事、受事、工具、時間、處所等。用例分別如下:
(29)他管一個手騎車子。他能一只手騎車。
(30)這衣裳不分男式女式,男女都管穿。這件衣服沒有男式和女式之分,男女都能穿。
(31)這個鍋管煮稀飯。這個鍋可以煮稀飯。
(32)今個管去爬山。今天可以去爬山。
(33)床上不管吃東西,掉一床上咋弄?不能在床上吃東西,掉到床上怎么辦?
B.VP1+(Neg)+管+VP2
(34)多吃水果管治便秘。多吃水果可以治便秘。
C.NP+VP+不+管
(35)你光失眠不管,得趕緊上醫(yī)院看看。你光失眠不行,得趕緊上醫(yī)院看看。
D.可+管?
(36)叫你的筆借我用一下,可管?把你的筆借我用一下,可以嗎?
現(xiàn)代漢語中助動詞的疑問形式為“V不V”或“V嗎”,如“能不能”“可以嗎”。蒙城方言中“管”的疑問形式為“可管”,用于向?qū)Ψ教岢鲆蠡蛘埱?,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可以嗎”“行嗎”?/p>
E.管+(了)
“管”也可單獨作謂語,有時與助詞“了”連用,“管了”即“可以了”“行了”。例如:
(37)你白廢話,照我說的辦就管了。你不要廢話,按照我說的做就行了。
F.NP+(Neg)+管+介詞短語+VP
(38)你不管擱床上看書。你不能在床上看書。
“管3”經(jīng)常用作應(yīng)答語,獨立充當話輪,表應(yīng)允或同意,對上文提到的情況給予積極的回應(yīng),相當于普通話中的“行”“可以”“好”“嗯”等。如:
(39)——蘋果三塊錢一斤可管?蘋果三塊錢一斤行嗎?
——管!行!
作為地道的北方人,在回答別人時喜歡干脆、利落、豪爽,所以一個“管”字常常脫口而出,表達一種肯定的含義和心中的豪邁之情,符合北方人的性格特點。
應(yīng)答詞“管3”不僅表積極應(yīng)答,還可疊用表消極敷衍義,用于終結(jié)當前話題,傳達出言者不耐煩的語氣。例如:
(40)——你的東西我給你放那了。
——管管管,你趕緊走吧!
2.3.3 “管3”的情態(tài)語義類型
“管3”可以表達許可型的道義情態(tài)和能力型的動力情態(tài)。
道義情態(tài)又稱義務(wù)情態(tài),表達說話人對事件成真的可能性與必要性的觀點或態(tài)度,關(guān)涉許可和義務(wù)兩個概念?!肮?”表達許可義時,傳達的是道義情態(tài),用于對他人發(fā)出指令或要求。例如:
(41)還沒下課來,你不管走。還沒下課呢,你不能走。
(42)這個地方不管停車。這個地方不能停車。
動力情態(tài)表達說話人對事件成真的可能性和必要性的觀點和態(tài)度,包括能力義和意愿義?!肮?”表達能力義時,傳達的是動力情態(tài)。例如:
(43)他管一個手托起倆小孩。他可以一只手托起兩個小孩。
(44)她管使左手開車。她可以用左手開車。
“管”用作形容詞,可獨立充當謂語,表“能干、有本事”之義,具有褒義特征,常用于感嘆句中表示對他人的贊美和稱贊,常與程度副詞“真”連用。如:
(45)這小孩真管!這回又考了第一。這小孩真厲害!這次又考了第一。
(46)還是老張管,一趟五金店,啥都置齊了。還是老張厲害,一趟五金店,什么東西都買齊了。
一個“管”字,集各種贊美之詞于一身,簡潔明了,既符合語言的經(jīng)濟原則,又與北方人直爽豪放的性格相匹配。
在某種特殊的語境下,“管”用于反語,表示諷刺。例如:
(47)你現(xiàn)在真管,都會跟我頂嘴了。你現(xiàn)在真厲害,都會跟我頂嘴了。
(48)你真管,你給我等著!你真有本事,你給我等著!
例(47)中的“管”不是真的夸贊,而是諷刺對方一改乖巧的姿態(tài),與聽話人頂嘴。例(48)中的“你真管”是說話人發(fā)出的警告和威懾。
邢福義(2016:324)[9]將讓步分為實讓、虛讓、總讓、忍讓四類,連詞“管5”作為無條件讓步標記,表達總讓義,即對各個條件的總體讓步?!肮?代詞/小句”充當前一分句,具有任指性和選擇性,后一分句表示個人主觀意志和可能出現(xiàn)的結(jié)果,強調(diào)在任何條件下結(jié)果都不會發(fā)生改變,其語義和“不管”“不論”相當。例如:
(49)管他可去,反正我得去。不管他去不去,反正我得去。
(50)管你是誰個,你坐車就得買票。不管你是誰,你坐車就得買票。
(51)管他誰來,這個結(jié)果都不會變。不管誰來,這個結(jié)果都不會變。
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管”的連詞用法廣泛分布于普通話及方言中,如遼寧沈陽,山西榆次、長治、晉城,山東萊州、平邑,河南光山、禹州,湖南湘潭、益陽,四川成都等。
蒙城方言中“管”的上述用法從何而來?其多功能用法之間是否有演變關(guān)系?“管”的語法化路徑如何?我們將嘗試對這些問題作出回答。
3.1.1 管樂器>管狀物>鑰匙義
“管”最初是名詞,表示吹奏的樂器?!墩f文·竹部》:“如篪,六孔。十二月之音。從竹官聲?!逼浔玖x是一種類似于笛的管樂器。如:
(52)既備乃奏,簫管備舉。(《詩經(jīng)·周頌·有瞽》)
(53)管弦嘔啞。(杜牧《阿房宮賦》)
(54)笙師,掌教吹竽、笙、塤、龠、簫、篪、笛、管,舂牘、應(yīng)、雅,以教示。(《周禮·春官·笙師》)
例(52)中,“簫管”指竹制吹奏樂器,例(53)的“管弦”是用管樂器、弦樂器演奏的音樂,例(54)中“笙師”是掌教各種樂器的官職,“管”是其中的一種樂器名。
由于詞義的泛化,“管”的使用范圍逐步擴展,由管樂器引申為竹管或竹管制成的物品。如:
(55)其為人人面長唇,黑身有毛,反踵,見人笑亦笑手操管。(《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南經(jīng)》)
(56)靜女其孌,貽我彤管。(《詩經(jīng)·邶風(fēng)·靜女》)
例(55)中的“操管”指“拿著竹管”,例(56)中的“彤管”指古代女史用于記事的桿身漆朱的筆。
古代的鑰匙是管狀,因兩種事物形狀上的相似性,人們很容易將“管”和“鑰匙”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管”有了“鑰匙”的引申義。例如:
(57)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左傳·僖公三十二年》)
在“鑰匙”義的基礎(chǔ)上,由于功能隱喻,進而引申出“關(guān)鍵、樞要”之義。如:
(58)圣人也者,道之管也。(《荀子·儒效》)
(59)三代之道無二,以信為管。(《呂氏春秋·用民》)
3.1.2 鑰匙(名詞)>管理(行為動詞)>干涉/過問(言說動詞)>理會(心理動詞)
“管”的動詞用法應(yīng)是由“鑰匙”義引申而來,引申機制是轉(zhuǎn)喻。一般說來,掌管鑰匙的人就有負責(zé)、管理之權(quán),“鑰匙”與“管理”形成“工具—行為”的認知關(guān)系,由開鎖的工具轉(zhuǎn)指“管理”這一行為,兩者在語義上具有一定相關(guān)性,因此通過轉(zhuǎn)喻“管”由“鑰匙”義自然引申到“管理、掌管”義。
那么,“管”作為動詞,出現(xiàn)于何時呢?根據(jù)搜集到的語料,我們認為,動詞“管”萌芽于戰(zhàn)國時期,表“管理、掌管”義,但用例較少,我們在《韓非子》《荀子》中發(fā)現(xiàn)以下用例:
(60)將相之管主而隆家,此君人者所處也。(《韓非子·愛臣》)
(61)故無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樞要也。(《荀子·富國》)
例(60)中,“管”與“隆”對舉,均為動詞,表“控制、管制”義,管主即“管制君主”,“隆家”即“使私家興盛”;例(61)中“管”為“治理”義,“管分”即“按人類的等級名分進行治理”。
六朝時期,動詞“管”的使用頻率增加,“管理”義發(fā)展成熟:
(62)實宣國道,宜兼管內(nèi)樞,以重其任,可中書令。(《全劉宋文》)
(63)有鍾士季,其人管朝政,吳、蜀之憂也。(《三國志》)
(64)而帝總攝群下,內(nèi)圖御寇之計,外規(guī)廟勝之畫,資皆管之。(《三國志》)
唐代,受漢語雙音節(jié)化趨勢的影響,產(chǎn)生了雙音節(jié)動詞“管理”:
(65)其實唐僧統(tǒng)和尚是稱呼敦煌一個僧人,都僧統(tǒng)乃是管理釋徒的僧官。(《敦煌變文集新書》)
宋代中后期,在“管理”義的基礎(chǔ)上,“管”的語義進一步虛化,產(chǎn)生出言說動詞“干涉、過問”義,且多用于否定句。例如:
(66)莫管他,莫管他,終日癡憨弄海沙。(《五燈會元》卷十九)
(67)一切是非莫管。(《古尊宿語錄》)
上兩例中的“管”更多的表示言語行為,對人物或事件的控制性逐漸減弱。
不管是“管理”義還是“干涉、過問”義,“管”均為及物動詞,其后多帶名詞性賓語。
到了元明清時期,“管”的語義進一步虛化,由行為動詞演變?yōu)樾睦韯釉~,表示“理會、考慮、顧及”義,更多的是強調(diào)內(nèi)心的想法,其賓語也由名詞擴展至謂詞和小句。如:
(68)曲護小民以為仁愛,而小民亦只顧目前便宜,那管隱禍在后。(戚繼光《練兵實紀》)
(69)瞑目從教凡獸驚,身肥哪管饑民瘦。(郁植《猛虎行》)
3.2.1 管理義>能力義
段業(yè)輝(2002:14)[10]、周生亞(2018:90)[11]等認為,絕大部分助動詞都是由動詞虛化而來,李明(2017:180)[12]認為助動詞的來源主要有兩個:一是一般動詞,二是形容詞。從動詞發(fā)展為助動詞是漢語中極其常見的演化規(guī)律,例如漢語中的助動詞“能”“可”“要”“欲”等皆源于動詞。那么,“管”是如何由動詞演變?yōu)橹鷦釉~的呢?這需要一定的句法、語義及語用條件:
首先,動詞“管”在特定句法環(huán)境中被重新分析為助動詞?!肮堋弊鳛樾袨閯釉~,是句子的主要動詞和核心語素,其賓語僅限于較為具體的名詞,表示被管理的對象。例如:
(70)領(lǐng)軍管天下兵要,監(jiān)局官僚,舊多驕侈,景在職峻切,官曹肅然。(《梁書·列傳》卷二十四)
后來“管”的賓語擴展至謂詞性詞語,形成“管VP”結(jié)構(gòu),表示管理某項工作。此時“管”降格為次要動詞,居于次要句法位置,其后的“VP”處于主要動詞地位,這一句法環(huán)境的改變是“管”助動詞化的關(guān)鍵一步,使“管”開始有了被重新分析的可能性。例如:
(71)或管押竹木,風(fēng)水之所漂;或主持糧斛,歲久之所壞。(《蘇軾文集》)
這一句法位置和句法環(huán)境的變化導(dǎo)致“管”的動作義逐漸磨損,逐漸失去了“管理”義,語義重心后移,“管”后的動詞成分成為句子的信息焦點,而“管”自身的動作義逐漸變得不為人們所關(guān)注,逐漸助動化,被重新分析為助動詞,無具體動作義,只用于對某事物或現(xiàn)象作出判斷或推理。試比較下面兩例:
(72)時又增置女官,準尚書省,以六局管二十四司。(《北史·后妃傳上序》)
(73)只管尋芳逐翠,奔馳后、不顧傾危。(則禪師《滿庭芳》)
例(72)中,“管”是句中唯一的獨立動詞,居于核心地位,表“管理”義;例(73)中,出現(xiàn)了兩個動詞(短語):“管”和“尋芳逐翠”。受“一個動詞核心”句法規(guī)則限制,兩者競爭核心動詞地位,“管”受自身先天語義特征的限制,由謂語中心降級為次要動詞,使原有結(jié)構(gòu)回歸“一個動詞核心”的句法格局。
后來,隨著“管VP”結(jié)構(gòu)的高頻使用,“管”后的“VP”成為被關(guān)注的信息焦點,導(dǎo)致該結(jié)構(gòu)的重新分析,動賓結(jié)構(gòu)解體,“管VP”被重新分析為狀中結(jié)構(gòu)。
“管”的助動詞用法大約出現(xiàn)在北宋:
(74)德光報曰:可無憂,管取一吃飯?zhí)帯?《新五代史》卷十七)
(75)孫兒但勿憂,管取一吃飲處。(《新五代史》卷七十二)
元明清時期也有用例:
(76)他管跳出黃塵,走上青霄。(《全元曲·迷青瑣倩女離魂)
(77)要有話,只管回二奶奶,和太太是一樣兒的。(《紅樓夢》第六回)
助動詞“管”在漢語史上很少見,我們猜想可能是由于“能”“可”等使用頻率較高,“管”作為助動詞的邊緣成員,在與其他同類詞的競爭中處于下風(fēng),逐漸被淘汰,最終在共同語中消亡。
“管”的助動詞用法在共同語中已基本消失,但在漢語方言中遺存,主要分布于中原官話(阜陽、亳州、太和、利辛、沈丘、商丘、棗莊、菏澤、宿州、徐州、宿遷、睢寧、周口、淮北、漯河、信陽、許昌)、江淮官話(泗陽、六安、蚌埠、懷遠、睢寧)、晉語(忻州)等。
3.2.2 能力義>許可義
“管”的許可義來源于能力義,從能力到許可是跨語言較為常見的語義演變路徑:
(78)北京話的“能”:a.我能搬動這個箱子。b.你今天不能出去。
(79)英語中的“can”:a.I can move this box. b.You can go now.
(80)德語的“kann”: a.Ich kann Auto fahren.(我會開汽車)b.Kann ich gehen?(我能走嗎?)
Traugott(1995)[13]認為主觀化是語義——語用的演變,語義演化過程中伴隨主觀義增加,客觀義減少,表意功能減弱,表情功能增強。動詞到形容詞是受主觀化的影響,伴隨著主觀化的認知過程。一般來說,管理者必定有較強的管理能力,因此“管”由行為上的管理擴展至對性狀的判定,并附加上言者的主觀情態(tài),用于感嘆句中產(chǎn)生出贊美義、諷刺義,表達說話人的主觀看法和態(tài)度。
關(guān)于連詞“管”的來源,學(xué)界討論較少。李小軍、徐靜(2017)[14]認為“管”的條件小句標記用法源于動詞“管理”義,在反詰句這一句法環(huán)境中感染了反詰意味,從而實現(xiàn)了語法化,而連詞“不管”由普通否定結(jié)構(gòu)演化而來,兩者沿著各自不同的軌跡發(fā)展。我們的觀點是:“管”的連詞用法是從其否定形式“不管”發(fā)展而來,“不管”在詞匯化的過程中否定功能逐漸衰退直至完全脫落,此后“不管”的連接功能基本由“管”來承擔(dān)。
“管”和“不管”是肯否同形現(xiàn)象,兩者都可作為條件關(guān)系連詞連接分句,表示在任何條件下都不會改變結(jié)果或結(jié)論,前一分句表示對所列條件的排除,后一分句表示個人主觀意志和可能出現(xiàn)的結(jié)果。那么,在歷史上哪個出現(xiàn)在前哪個出現(xiàn)在后呢?經(jīng)過對語料的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否定形式“不管”出現(xiàn)的時間較早,我們先來看“不管”的演變軌跡:
“不管”最早出現(xiàn)于唐代,起初是偏正詞組,否定副詞“不”是對動詞“管”的否定,“不管”義為“不管理、不管轄”。例如:
(81)其州、縣官不管市,不坐。(《唐律疏議》卷二十六)
(82)生死不住,涅槃不證,漢地不收,秦地不管,且道在甚么處安身立命?(《五燈會元》卷二十)
隨著“管”語義的抽象化,由行為動詞引申出心理動詞,“不管”開始表“不在意、不理睬”之義,強調(diào)內(nèi)心的想法。例如:
(83)不管人間是與非,白云流水自相依。(徐寅《閑》)
(84)細雨斜風(fēng)渾不管,一心只在釣竿頭。(《船子和尚撥棹歌》)
由上例我們可以看出,動詞短語“不管”后的賓語為體詞成分且多是對舉或并列范疇,“是非”是正反對舉,“細雨斜風(fēng)”是同項并列。
后來,“不管”后開始出現(xiàn)謂詞成分,使得表達重心后移,“管”的動詞義開始虛化,這是“管”連詞化的關(guān)鍵一步。例如:
(85)老僧齋罷關(guān)門睡,不管波濤四面生。(羅隱《句》)
(86)落日經(jīng)過桃葉,不管插花歸去,小袖挽人留。(朱敦儒《水調(diào)歌頭》)
上例中,“管”的賓語發(fā)生了擴展,不限于名詞性成分,出現(xiàn)了謂詞成分及小句。“不管波濤四面生”即不在意“波濤四面生”這件事情,“不管插花歸去”即不考慮“插花歸去”這個動作。
吳福祥(1996)[15]認為連詞“不管”形成于唐五代,他舉的例子如下:
(87)財物庫藏,任意般將,不管與誰,盡任破用。(《八相變》)
我們認為該句為“不管”語法化的臨界環(huán)境,意義上有歧解性,可作兩可分析:(一)分析為連詞,前后分句“與誰”和“盡任破用”是條件和結(jié)果的關(guān)系,“不管與誰”是條件,“盡任破用”是結(jié)果;(二)分析成偏正短語,“不管”仍為偏正短語,表“不顧及、不考慮”義,“與誰”作“管”的賓語。此時“管”具有臨界性特征,處于詞匯化的過渡階段,“不管”正是在這樣的語法環(huán)境中虛化為無條件標記的。
真正的、典型的連詞“不管”應(yīng)見于元明時期的文獻。“不管”的主語隱去,廣泛用于無條件讓步關(guān)系復(fù)句,表示“某一結(jié)果或結(jié)論在任何假設(shè)的條件下都不會改變”(吳福祥,2003:127)[16],其賓語也逐漸多樣化,出現(xiàn)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說法。例如:
(88)你個傻弟子孩兒,則憑著我這一雙手,兩只腳,不管他有多少好漢,我若怕他,老韓一家兒吃山藥。(《全元曲·趙匡義智娶符金錠》)
(89)說罷,也不管子文要與不要,摸出吉帖,望子文袖中亂摔。(《初刻拍案驚奇》卷十)
(90)若三日沒有銀時,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頓孤拐,打那光棍出去。(《警世通言》卷三十二)
上例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管”的動詞義幾近消失,與其后內(nèi)容無動賓關(guān)系,只作為條件小句的標記,“不”的否定義在淡化。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不管”和其后成分之間可以選擇性地停頓,這表明連詞“不管”具有句法獨立性。
連詞“不管”后經(jīng)常出現(xiàn)意義相近或相反的并列范疇,這也與短語“不管”的句法分布有很強的一致性。例如:
(91)捕人道:“不管屈不屈,到州里分辨去,與我們無干?!?《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四)
(92)夷人告一紙狀子,不管準不準,先納三錢紙價。(《喻世明言》卷十九)
清代至今,由于“不管”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條件——結(jié)果關(guān)系的語用環(huán)境中,受該語境的感染,久而久之吸收了該語境義,該語篇連接功能逐漸固定下來,最終凝固成無條件標記。例如:
(93)四弟年紀逐漸大了,要每天看史書十頁,不管得不得科名,總可以稍長見識。(《曾國藩家書》)
除“不管”外,漢語史上的“不問”“不拘”“不揀”“不論”等無條件讓步連詞均經(jīng)歷了與之平行的演變路徑,為我們的構(gòu)擬提供了有力旁證。例如:
(94)不問是誰,盡皆燒死!(《三國演義》第二十七回)
(95)不拘何人用何器,但能奮勇當鋒,用火藥火器成功,用槍刀戰(zhàn)殺有功者,俱以破格奇功論。(《紀效新書》卷十八)
(96)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干娘有甚妙計?”(《水滸傳》第二十三回)
(97)不論得意不得意,此番回來必求事諧了。(《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七)
“不管”詞匯化的過程中,語義逐漸泛化,“不”的否定功能亦逐漸模糊,“管”自身就可表“不管、無論”義,無需加“不”。當“不”的否定義不再突出,成為語義上的羨余成分時,受語言經(jīng)濟原則的制約,“不”就會自然地脫落,由“不管”變?yōu)椤肮堋?。在清代作品里,我們找到“管”作為無條件標記的實例:
(98)老殘道:“管你孤棲不孤棲,趕緊說,投到胡舉人家怎么樣呢?”(《老殘游記》第十五回)
(99)管他什么鬼不鬼的,且夢周公。(《三俠五義》第五回)
蒙城方言“管”負載名詞、動詞、助動詞、形容詞、連詞等多種功能,在共時描寫的基礎(chǔ)上,初步構(gòu)擬出了“管”的語義演變路徑,如圖1所示:
圖1 蒙城方言“管”的語義演變路徑
本文的結(jié)論是:“管”的“管理”義源自鑰匙義,能力義、許可義、性狀義、無條件讓步義均在管理義的基礎(chǔ)上衍生。Bybee(1985)[17]提出“語義泛性”的概念,認為一個詞項的語義泛性越高,即越缺少具體的細節(jié)特征,越易發(fā)生語法化,彭睿(2020)[18]指出詞項語義泛性的高低與成為語法化項的可能性大小成正比,語義上泛性越高的詞語越易發(fā)生語法化?!肮芾怼绷x的語義泛性較高、概括性較強,缺少具體的意義(如管理的動作、方式等),因而易于發(fā)生語法化。
注釋:
[1] 蔡麗:《表否定義的“管”字句考察》,《暨南大學(xué)華文學(xué)院學(xué)報》2001年第1期,第55~59頁。
[2] 李小軍、徐靜:《“管”的語義演變及“不管”“盡管”的詞匯化》,《江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7年第6期,第110~116頁。
[3] 李秀紅:《論河南周口方言中的助動詞“管”“得”》,《周口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1年第1期,第69~71頁。
[4] 荊文華:《新鄉(xiāng)方言語氣副詞“情”、“敢”、“管”、“高低”研究》,華中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1年。
[5] 王慧蘭、李偉剛:《“管他”的語法化》,《河南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2012年第6期,第75~78頁。
[6] 吳梅:《河南方言應(yīng)答詞“中”和“管”的地理分布及社會變異》,暨南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5年。
[7]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民族學(xué)與人類學(xué)研究所、香港城市大學(xué)語言資訊科學(xué)研究中心:《中國語言地圖集》,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
[8] 史存直:《漢語史綱要》,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16頁。
[9] 邢福義:《漢語語法學(xué)》,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第324頁。
[10] 段業(yè)輝:《中古漢語助動詞研究》,南京: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14頁。
[11] 周生亞:《漢語詞類史稿》,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90頁。
[12] 李明:《漢語助動詞的歷史演變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第180頁。
[13] E. C. Traugott,SubjectificationinGrammaticalization,Stein & Wright,1995,pp.31-54.
[14] 李小軍、徐靜:《“管”的語義演變及“不管”“盡管”的詞匯化》,《江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7年第6期,第110~116頁。
[15] 吳福祥:《敦煌變文語法研究》,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74頁。
[16] 吳福祥:《敦煌變文12種語法研究》,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127頁。
[17] J. L. Bybee,Morphology:AStudyoftheRelationBetweenMeaningandForm,Amsterdam: John Benjamins,1985,pp.14-16.
[18] 彭睿:《語法化理論的漢語視角》,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第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