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活（十三）

《復(fù)活》是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作者通過講述瑪絲洛娃的苦難遭遇和聶赫留朵夫的上訴經(jīng)過，廣泛而深刻地抨擊了法庭、監(jiān)獄、官僚機(jī)關(guān)的腐敗與黑暗，揭露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驕奢淫逸的生活和反動官吏的殘暴昏庸、毫無人性，撕下了官辦教會的偽善面紗，描繪出已經(jīng)走到崩潰邊緣的農(nóng)奴制俄國的社會圖景。

監(jiān)獄看守到了規(guī)定時間在走廊里吹響哨子。鐵鎖和鐵門哐啷啷地響著，走廊門和牢房門紛紛打開，光腳板和棉鞋后跟發(fā)出啪噠啪噠和咯噔咯噔的響聲。倒便桶的男犯在走廊里來回忙碌，弄得空氣里充滿惡臭。男犯女犯都在洗臉、穿衣，然后到走廊里點名，點完名就去打開水沖茶。

今天喝茶的時候，各個牢房里群情憤激，紛紛談?wù)撝患?，就是有兩個男犯今天將受笞刑。這兩個男犯中有一個是年輕的店員瓦西里耶夫。他很有文化，由于醋勁發(fā)作而殺死了自己的情婦。同監(jiān)犯人都很喜歡他，因為他樂觀、慷慨，對長官態(tài)度強(qiáng)硬。他懂得法律，要求依法辦事。長官因此不喜歡他。三星期前，有個看守毆打倒便桶的男犯，因為那個男犯把糞汁濺到了他的新制服上。瓦西里耶夫為那個犯人打抱不平，說沒有一條法律允許毆打犯人。“我要讓你瞧瞧什么叫法律！”看守說，把瓦西里耶夫臭罵了一頓。瓦西里耶夫就回敬他?？词叵雱邮执蛩呶骼镆蚓妥プ∷氖?，緊緊捏了三分鐘光景，然后擰著他的手叫他轉(zhuǎn)過身，一下子把他推到門外?？词馗娴缴线叄洫z長下令把瓦西里耶夫關(guān)進(jìn)單身牢房。

單身牢房是一排黑暗的倉房，外面上了鎖。這種牢房又黑又冷，沒有床，沒有桌椅，關(guān)在里面的人只能在骯臟的泥地上坐著或者躺著，聽任老鼠在身邊或者身上跑來跑去，而那里的老鼠又特別多特別大膽，因此在黑暗中連一塊面包都無法保存。老鼠常常從岡犯手里搶面包吃，要是岡犯一動不動，它們就會咬他們的身體。瓦西里耶夫不肯蹲單身牢房，因為他沒有罪。幾個看守硬把他拉去。他拼命掙扎，另外兩個男犯幫他從看守手里掙脫身子?？词貍兌寂軄?，其中有個叫彼得羅夫的，以力氣大出名。犯人們敵不過，一個個被推進(jìn)單身牢房。省長立刻得到報告，說發(fā)生了一件類似暴動的事。監(jiān)獄里接到一紙公文，命令對兩個主犯，瓦西里耶夫和流浪漢聶波姆尼亞西，各用樹條抽打三十下。

這項刑罰將在女監(jiān)探望室里執(zhí)行。

這事昨天傍晚全體岡犯就都聽說了，因此各個牢房里的犯人便都紛紛談?wù)撝磳?zhí)行的刑罰。

柯拉勃列娃、俏娘們、費多霞和瑪絲洛娃坐在她們那個角落里，已經(jīng)喝過伏特加，個個臉色通紅、精神振奮。現(xiàn)在瑪絲洛娃手頭經(jīng)常有酒，她總是大方地請伙伴們一起喝。此刻她們正在喝茶，也在談?wù)撨@事。

“難道是他鬧事還是怎么的？”柯拉勃列娃說到瓦西里耶夫，同時用她堅固的牙齒一小塊一小塊地咬著糖?！八皇翘嫱榇虮Р黄搅T了。如今誰也不興打人哪?！?/p>

“聽說這人挺好?！辟M多霞插嘴說，她抱著兩條長辮子，沒有扎頭巾，坐在板鋪對面一塊劈柴上。板鋪上放著一把茶壺。

“我說，這件事得告訴他，瑪絲洛娃大姐?！钡揽诠ふf，這里的“他”是指聶赫留朵夫。

“我會對他說的。他為了我什么事都肯做。”瑪絲洛娃笑吟吟地把頭一晃，回答說。

“可就是不知道他幾時來。據(jù)說馬上要去收拾他們了，”費多霞說，“可不得了！”她嘆了一口氣，又說。

“我有一次看見鄉(xiāng)公所里他們揍一個莊稼漢。那天我公公打發(fā)我去找鄉(xiāng)長，我一到那里，抬頭一看，他呀……”道口工就講出一個很長的故事來。

道口工故事講到一半，就被樓上走廊里的說話聲和腳步聲打斷了。

女人們安靜下來，留心聽著。

“他們來抓人了，那些魔鬼，”俏娘們說，“這下子會把他活活打死的。那些看守可把他恨透了，因為他總是不肯向他們低頭?！?/p>

樓上的響聲又沉寂了。道口工繼續(xù)講她的故事，講到他們在鄉(xiāng)公所倉房里怎樣毒打那個莊稼漢，嚇得她魂不附體。俏娘們卻說，謝格洛夫挨過鞭子，可是他一聲不吭。隨后費多霞把茶具收掉，柯拉勃列娃和道口工動手做針線活，瑪絲洛娃則抱住雙膝，坐在板鋪上，感到十分無聊。她剛想躺下睡覺，女看守就跑過來叫她，說有人探望，要她到辦公室去。

“你一定要把我們的事告訴他?！爆斀z洛娃正對著水銀一半剝落的鏡子整理頭巾，明肖娃老婆子對她說，“不是我們放了火，是那個壞蛋自己放的。有個工人也看見了，他不會昧著良心亂說的。你對他說，讓他把米特里叫來。米特里會原原本本把這事講給他聽的。要不然也太不像話了，我們平白無故被關(guān)在牢里，可那個壞蛋卻霸占人家的老婆，在酒店里吃喝玩樂。”

“真是無法無天！”柯拉勃列娃肯定地說。

“我去說，我一定去對他說，”瑪絲洛娃回答，“要不，再喝一點壯壯膽也好?！彼龜D擠眼，補(bǔ)充說。

柯拉勃列娃給她倒了半杯酒?，斀z洛娃一飲而盡，擦擦嘴，興高采烈地又說了一遍“壯壯膽也好”，然后搖搖頭，笑嘻嘻地跟著女看守沿長廊走去。

聶赫留朵夫在監(jiān)獄的門廊里已等了好久。

他來到監(jiān)獄，在大門口打了打鈴，然后把檢察官的許可證交給值班的看守。

“您要找誰？”

“探望女犯瑪絲洛娃?！?/p>

“現(xiàn)在不行。典獄長正忙著呢?！?/p>

“他在辦公室里嗎？”聶赫留朵夫問。

“不，他在這里，在探望室里。”看守回答，聶赫留朵夫覺得他的神色有點慌張。

“難道今天是探監(jiān)的日子嗎？”

“不，今天有一件特殊的事?！彼f。

“怎么才能見到他呢？”

“回頭他出來，您自己對他說吧。您先等一會兒?！?/p>

這時，司務(wù)長從邊門出來。他穿一身絲絳亮閃閃的制服，容光煥發(fā)，小胡子上滿是煙草味，厲聲對看守說：

“怎么把人帶到這兒來？……帶到辦公室去……”

“他們對我說，典獄長在這兒?！甭櫤樟舳浞蛘f，看到司務(wù)長也有點緊張，不禁感到納悶。59292AA2-E5D4-4C31-93E3-E37C5FDF5650

這時候，里邊一扇門開了，彼得羅夫神情激動、滿頭大汗，走了出來。

“這下子他會記住了。”他轉(zhuǎn)身對司務(wù)長說。

司務(wù)長向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說聶赫留朵夫在這兒，彼得羅夫就不再作聲，皺起眉頭，從后門走掉了。

“誰會記住？為什么他們都這樣慌慌張張？為什么司務(wù)長對他使了個眼色？”聶赫留朵夫心里琢磨著。

“不能在這兒等，請您到辦公室去吧?！彼緞?wù)長又對聶赫留朵夫說。聶赫留朵夫剛要出去，典獄長正好從后門進(jìn)來，神色比他的部下更加慌張。他不住嘆氣，一看見聶赫留朵夫，就轉(zhuǎn)身對看守說：

“費陀托夫，把五號女牢的瑪絲洛娃帶到辦公室去?！?/p>

“請您到這里來，”他對聶赫留朵夫說。他們沿著陡峭的樓梯走到一個小房間里，里面只有一扇窗，放著一張寫字臺和幾把椅子。典獄長坐下來。

“這差使真苦，真苦，”他對聶赫留朵夫說，掏出一支很粗的香煙來。

“您看樣子累了?！甭櫤樟舳浞蛘f。

“這差使我干膩了，實在太痛苦了。我想減輕些他們的苦難，結(jié)果反而更糟。我真想早點離開，這差使真苦，真苦哇?！?聶赫留朵夫不知道什么事使典獄長感到特別苦，但他看出典獄長今天情緒非常沮喪，惹人憐憫。

“是的，我看您是很苦的，”他說，“可您何必?fù)?dān)任這種差使呢？”

“我沒有財產(chǎn)，可是得養(yǎng)家糊口?！?/p>

“您既然覺得苦……”

“嗯，老實跟您說，我還是盡我的力做些好事，來減輕他們的痛苦。要是換了別人，決不會這么辦的。您看，這兒有兩千多人，都是些什么樣的人，真是談何容易！得懂得怎么對付他們。他們也是人，也惹人可憐?？捎植荒芊趴v他們?！?/p>

典獄長講起不久前發(fā)生過的一件事：幾個男犯打架，結(jié)果弄出人命來了。

這當(dāng)兒，看守領(lǐng)著瑪絲洛娃進(jìn)來，把他的話打斷了。

瑪絲洛娃走到門口，還沒有看見典獄長，聶赫留朵夫卻看見她了。她臉色紅紅的，精神抖擻地跟著看守走來，搖頭晃腦，不住地微笑著。她一看見典獄長，臉上現(xiàn)出驚惶的神色盯住他，但立刻鎮(zhèn)定下來，大膽而快樂地向聶赫留朵夫打招呼。

“您好！”她拖長聲音說，臉上掛著微笑，使勁握了握他的手，這跟上次大不一樣。

“喏，我給您帶來了狀子，您來簽個字?！甭櫤樟舳浞蛘f。對她今天見到他時表現(xiàn)出來的那副活潑樣子，感到有點奇怪。

“律師寫了個狀子，您簽個字，我們就把它送到彼得堡去。”

“行，簽個字也行。干什么都行?！彼[著一只眼睛，笑嘻嘻地說。

聶赫留朵夫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攏的紙，走到桌子旁邊。

“可以在這里簽字嗎？”聶赫留朵夫問典獄長。

“你到這兒來，坐下，”典獄長說，“給你筆。你識字嗎？”

“以前識過?！彼f，微笑著理理裙子和上衣袖子，坐到桌子旁邊，用她有力的小手笨拙地握住筆，笑起來，又瞟了聶赫留朵夫一眼。

他指點她該怎么簽，簽在什么地方。

她拿起筆，用心在墨水缸里蘸了蘸，抖掉一滴墨水，寫上自己的名字。

“沒有別的事了？”她問，忽而望望聶赫留朵夫，忽而望望典獄長，隨后把筆插在墨水缸里，接著又放在紙上。

“我有些話要跟您說?！甭櫤樟舳浞蚪舆^她手里的筆，說。

“好，您說吧?！彼f，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心事或者想睡覺，臉色變得嚴(yán)肅了。

典獄長站起來，走了出去，屋子里剩下聶赫留朵夫和瑪絲洛娃兩個人。

帶瑪絲洛娃來的看守在離桌子稍遠(yuǎn)的窗臺上坐下。對聶赫留朵夫來說，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他不斷責(zé)備自己，上次見面沒有說出主要的話，就是他打算跟她結(jié)婚?，F(xiàn)在他下定決心要把這話說出來?，斀z洛娃坐在桌子一邊，聶赫留朵夫坐在她對面。屋子里光線很亮，聶赫留朵夫第一次近距離看清她的臉：眼睛邊上有魚尾紋，嘴唇周圍也有皺紋，眼皮浮腫。他見了越發(fā)憐憫她了。

他把臂肘擱在桌上，身子湊近她。這樣說話就不會讓那個坐在窗臺上、絡(luò)腮胡子花白、臉型像猶太人的看守聽見，而只讓她一個人聽見。他說：

“要是這個狀子不管用，那就去告御狀。凡是辦得到的事，我們都要去辦?！?/p>

“唉，要是當(dāng)初有個好律師就好了……”她打斷他的話說。

“我那個辯護(hù)人是個十足的笨蛋。他老是對我說肉麻話，”她說著笑了，“要是當(dāng)初人家知道我跟您認(rèn)識，情況就會大不相同了?？涩F(xiàn)在呢？他們總是把人家都看成小偷?！?/p>

“她今天好怪?！甭櫤樟舳浞蛳?，剛要說出他的心事，卻又被她搶在前頭了。

“我還有一件事要跟您說。我們那兒有個老婆子，人品挺好。說實在的，大家都弄不懂是怎么搞的，這樣一個頂呱呱的老婆子，竟然也叫她坐牢，不但她坐牢，連她兒子也一起坐牢。大家都知道他們沒犯罪，可是有人控告他們放火，他們就坐了牢。她呀，說實在的，知道我跟您認(rèn)識，”瑪絲洛娃一面說，一面轉(zhuǎn)動腦袋，不時瞟聶赫留朵夫一眼，“她就說：‘你跟他說一聲，讓他把我兒子叫出來，我兒子會原原本本講給他聽的。那老婆子叫明肖娃。怎么樣，您能辦一辦嗎？說實在的，她真是個頂呱呱的老婆子，分明是受了冤枉。好人兒，您就給她幫個忙吧。”瑪絲洛娃說，對他瞧瞧，又垂下眼睛笑笑。

“好的，我來辦，我先去了解一下，”聶赫留朵夫說，對她的態(tài)度那么隨便，越來越感到驚奇。“但我自己有事要跟您談?wù)?。您還記得我那次對您說的話嗎？”他說。

“您說了好多話。上次您說了些什么呀？”瑪絲洛娃一面說，一面不停地微笑，腦袋一會兒轉(zhuǎn)到這邊，一會兒轉(zhuǎn)到那邊。

“我說過，我來是為了求您的饒恕，”聶赫留朵夫說。

“嘿，何必呢，老是饒恕饒恕的，用不著來那一套……您最好還是……”

“我說過我要贖我的罪，”聶赫留朵夫繼續(xù)說，“不是嘴上說說，我要拿出實際行動來。我決定跟您結(jié)婚?！?9292AA2-E5D4-4C31-93E3-E37C5FDF5650

瑪絲洛娃臉上頓時現(xiàn)出恐懼的神色。她那雙斜睨的眼睛發(fā)呆了，又像在瞧他，又像不在瞧他。

“這又是為什么呀？”瑪絲洛娃憤憤地皺起眉頭說。

“我覺得我應(yīng)該在上帝面前這樣做?！?/p>

“怎么又弄出個上帝來了？您說的話總是不對頭。上帝？什么上帝？咳，當(dāng)初您要是記得上帝就好了?！彼f了這些話，又張開嘴，但沒有再說下去。

聶赫留朵夫這時聞到她嘴里有一股強(qiáng)烈的酒味，才明白她激動的原因。

“您安靜點兒。”他說。

“我可用不著安靜。你以為我醉了嗎？我是有點兒醉，但我明白我在說什么，”瑪絲洛娃突然急急地說，臉漲得通紅，“我是個苦役犯，是個……您是老爺，是公爵，你不用來跟我惹麻煩，免得辱沒你的身份。還是找你那些公爵小姐去吧，我的價錢是一張紅票子?！?/p>

“不管你說得怎樣尖刻，也說不出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聶赫留朵夫渾身哆嗦，低聲說，“你不會懂得，我覺得我對你犯了多大的罪！……”

“‘我覺得犯了多大的罪……”瑪絲洛娃惡狠狠地學(xué)著他的腔調(diào)說，“當(dāng)初你并沒有感覺到，卻塞給我一百盧布。瞧，這就是你出的價錢……”

“我知道，我知道，可如今我該怎么辦呢？”聶赫留朵夫說。

“如今我決定再也不離開你了，”他重復(fù)說，“我說到一定做到。”

“可我敢說，你做不到！”瑪絲洛娃說著，大聲笑起來。

“卡秋莎！”聶赫留朵夫一面說，一面摸摸她的手。

“你給我走開！我是個苦役犯，你是位公爵，你到這兒來干什么？”她尖聲叫道，氣得臉都變色了，從他的手里抽出手來?！澳阆肜梦襾碚饶阕约?，”瑪絲洛娃繼續(xù)說，迫不及待地把一肚子怨氣都發(fā)泄出來?！澳憬袷览梦易鳂?，來世還想利用我來拯救你自己！我討厭你，討厭你那副眼鏡，討厭你這個又肥又丑的嘴臉。走，你給我走！”她霍地站起來，嚷道。

看守走到他們跟前。

“你鬧什么！怎么可以這樣……”

“您就讓她去吧?！甭櫤樟舳浞蛘f。

“叫她別太放肆了。”看守說。

“不，請您再等一下?！甭櫤樟舳浞蛘f。

看守又走到窗子那邊。

瑪絲洛娃垂下眼睛，把她那雙小手的手指緊緊地交叉在一起，又坐下了。

聶赫留朵夫站在她前面，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你不相信我?！彼f。

“您說您想結(jié)婚，這永遠(yuǎn)辦不到。我寧可上吊！這就是我要對您說的。”

“我還是要為你出力?！?/p>

“哼，那是您的事。我什么也不需要您幫忙。我對您說的是實話，”瑪絲洛娃說，“唉，我當(dāng)初為什么沒死掉哇？”她說到這里傷心得痛哭起來。

聶赫留朵夫說不出話，瑪絲洛娃的眼淚也引得他哭起來。

瑪絲洛娃抬起眼睛，對他瞧了一眼，仿佛感到驚奇似的，接著用頭巾擦擦臉頰上的眼淚。

這時看守又走過來，提醒他們該分手了。瑪絲洛娃站起來。

“您今天有點激動。要是可能，我明天再來。您考慮考慮吧?！甭櫤樟舳浞蛘f。

瑪絲洛娃一句話也沒有回答，也沒有對他瞧一眼，就跟著看守走出去。

“嘿，姑娘，這下子你可要走運了，”瑪絲洛娃回到牢房里，柯拉勃列娃就對她說，“看樣子，他被你迷住了。趁他來找你，你別錯過機(jī)會。他會把你救出去的。有錢人什么事都有辦法?！?/p>

“這倒是真的，”道口T用唱歌一般好聽的聲音說，“窮人成親夜晚也短，有錢人想什么有什么，要怎么辦就準(zhǔn)能辦到。好姑娘，我們那里就有一個體面人，他呀……”

“怎么樣，我的事你提了沒有？”那個老婆子問。

瑪絲洛娃沒有回答同伴們的話，卻在板鋪上躺下來。她那雙斜睨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墻角。她就這樣一直躺到傍晚。她的內(nèi)心展開了痛苦的活動。聶赫留朵夫那番話使她回到了那個她無法理解而對之滿懷仇恨的世界。她在受盡了折磨后離開了那地方。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無法把往事擱在一邊，渾渾噩噩地過日子，而要清醒地生活下去又實在太痛苦了。到傍晚，她就又買了些酒，跟同伴們一起痛飲起來。

“唉，真沒想到會弄得這么糟，這么糟！”聶赫留朵夫一邊想，一邊走出監(jiān)獄。直到現(xiàn)在，他才了解自己的全部罪孽。要不是他決心贖罪白新，他也不會發(fā)覺自己罪孽的深重。不僅如此，她也不會感覺到他害她害到什么地步。直到現(xiàn)在，這一切才暴露無遺，使人觸目驚心。直到現(xiàn)在，他才看到他怎樣摧殘了這個女人的心靈;她也才懂得他怎樣傷害了她。以前聶赫留朵夫一直孤芳白賞，連自己的懺悔都很得意，如今他覺得這一切簡直可怕。他覺得再也不能把她拋開不管，但又無法想象他們的關(guān)系將會有怎樣的結(jié)局。

聶赫留朵夫剛走到大門口，就有一個戴滿獎?wù)碌目词芈冻鲆桓笔谷擞憛挼拿南?，鬼鬼祟祟地遞給他一封信。

“嗯，這信是一個女人寫給閣下的……”他說著交給聶赫留朵夫一封信。

“哪一個女人？”

“您看了就會知道。是個女犯，政治犯。我跟他們在一起。這事是她托我辦的。這種事雖然犯禁，但從人道出發(fā)……”看守不自然地說。 一個專管政治犯的看守，在監(jiān)獄里幾乎當(dāng)著眾人的面?zhèn)鬟f信件，這使聶赫留朵夫感到納悶。他還不知道，這人又是看守又是密探。他接過信，一面走出監(jiān)獄，一面看信。信是用鉛筆寫的，字跡老練，不用舊體字母，內(nèi)容如下：

“聽說您對一個刑事犯很關(guān)心，常到監(jiān)獄里來看她。我很想同您見一次面。請您要求當(dāng)局準(zhǔn)許您同我見面。如果得到批準(zhǔn)，我可以向您提供許多有關(guān)那個您替她說情的人以及我們小組的重要情況。感謝您的薇拉?！?/p>

薇拉原是諾夫哥羅德省一個偏僻鄉(xiāng)村的女教師。有一次聶赫留朵夫跟同伴去那里獵熊。這個女教師曾要求聶赫留朵夫給她一筆錢，幫助她進(jìn)高等學(xué)校念書。聶赫留朵夫給了她錢，事后就把她忘記了?，F(xiàn)在才知道她是個政治犯，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她大概在監(jiān)獄里聽說了他的事，所以愿意替他效勞。當(dāng)時一切事情都很簡單，如今卻變得那么復(fù)雜難弄。聶赫留朵夫生動而愉快地回憶起當(dāng)時的情景，他同薇拉認(rèn)識的經(jīng)過。那是謝肉節(jié)之前的事，在一個離鐵路線六十俄里的偏僻鄉(xiāng)村。那次打獵很順手，打死了兩頭熊。他們正在吃飯，準(zhǔn)備動身回家。這時，他們借宿的農(nóng)家主人走來說，本地教堂助祭的女兒來了，要求見一見聶赫留朵夫公爵。59292AA2-E5D4-4C31-93E3-E37C5FDF5650

“長得好看嗎？”有人問。

“住口！”聶赫留朵夫板起臉說，從飯桌旁站起來，擦擦嘴，心里感到奇怪，助祭的女兒會有什么事要見他，隨即走到主人屋里。

屋子里有一個姑娘，頭戴氈帽，身穿皮外套，面容消瘦，青筋畢露，相貌并不好看，只有一雙眼睛和兩道揚起的眉毛長得很美。

“喏，薇拉·葉夫列莫夫娜，這位就是公爵，”上了年紀(jì)的女主人說，“你跟她談?wù)劙?。我走了。?/p>

“我能為您效點什么勞哇？”聶赫留朵夫說。

“我……我……您瞧，您有錢，可您把錢花在無聊的事上，花在打獵上，這我知道，”那個姑娘很難為情地說，“我只有一個希望，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對人類有益的人，可是我什么也不會，因為什么也不懂?！?/p>

她的一雙眼睛誠懇而善良，臉上的神色又果斷又膽怯，十分動人。聶赫留朵夫不由得設(shè)身處地替她著想——他有這樣的習(xí)慣，——立即懂得她的心情，很憐憫她。

“可是我能為您出什么力呢？”

“我是個教員，想進(jìn)高等學(xué)校念書，可是進(jìn)不去。倒不是人家不讓進(jìn)，人家是讓我進(jìn)的，可是要有錢。您借我一筆錢，等我將來畢業(yè)了還您。我想，有錢人打熊，還給莊稼人喝酒，這樣不好。他們何不做點好事呢？我只要八十盧布就夠了。您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彼瓪鉀_沖地說。

“正好相反，我很感謝您給了我這樣一個機(jī)會……我這就去拿來?！甭櫤樟舳浞蛘f。

他走出屋子，看見他那個同伴正在門廊里偷聽他們談話。

他沒有答理同伴的取笑，從皮夾子里取出錢，交給她。

“您請收下，收下，不用謝。我應(yīng)該謝謝您才是?！?/p>

聶赫留朵夫此刻想起這一切，感到很高興。他想到有個軍官想拿那事當(dāng)作桃色新聞取笑他，他差點兒同他吵架，另一個同事為他說話，從此他同他更加要好，又想到那次打獵很順手很快活，那天夜里回到火車站，他心里特別高興。雙馬雪橇一輛接著一輛，排成一長串，悄沒聲兒地在林間狹路上飛馳。兩邊樹木，高矮不一，中間雜著積雪累累的樅樹。在黑暗中，紅光一閃，有人點著一支香味撲鼻的紙煙。獵人奧西普在沒膝深的雪地里，從這個雪橇跑到那個雪橇，講到麋鹿怎樣徘徊在深雪地上，啃著白楊樹皮，又講到熊怎樣躲在密林的洞穴里睡覺，洞口冒著嘴里吐出來的熱氣。

聶赫留朵夫想到這一切，想到自己當(dāng)年身強(qiáng)力壯，無憂無慮，多么幸福。他鼓起胸膛，深深地呼吸著冰涼的空氣。樹枝上的積雪被馬軛碰下來，撒在他臉上。他感到周身暖和，臉上涼快，心里沒有憂慮、沒有悔恨、沒有恐懼，也沒有欲望。那時是多么快樂呀！如今呢？我的天，如今一切都是多么痛苦，多么艱難哪！……

薇拉顯然是個革命者，她因革命活動而坐牢。應(yīng)該見見她，特別是因為她答應(yīng)幫他出主意，來改善瑪絲洛娃的處境。59292AA2-E5D4-4C31-93E3-E37C5FDF56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