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敘事課》是發(fā)表于《收獲》的一篇短篇小說,作者荊歌以一個旁觀者“我”的視角講述一位外國教師的一節(jié)敘事分享課,課程的展開與同學們在課上的故事分享自成兩條線索,在穿插交融之間完成了對敘事空間的分離和重構。整篇小說的畫面一直流動于課堂的現(xiàn)實與故事情節(jié)的虛擬空間之間,兩者的穿插銜接延宕了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使小說更具奇特化的效果。本文主要通過文本細讀,從構建、轉換和作用等角度對荊歌《敘事課》的空間敘事進行分析解讀。
小說是時間藝術,也是空間藝術。從時間的維度上表現(xiàn)為,小說是用語言文字的媒介先后敘述出來的,它始終存在于一個敘述的時序過程中,而敘事空間則可以安排設計小說的結構,甚至可以調整、推動、打亂、重組整個敘事的進程,決定小說的思維和延展性。帕斯認為,在文學中,空間是不亞于時間的一個核心因素,“語言之流最終產生某種空間”。通常,小說的敘事空間會沿著一條時間和因果的鏈條展開,自然而然地將劇情和情感推動下去。荊歌的小說《敘事課》就巧妙運用了同一場域內的多重敘述空間的穿插,不斷地在構建的多重空間中反復跳躍,實現(xiàn)小說在虛擬與現(xiàn)實之間的穿行,甚至模糊它們的界限,使這篇小說獨具割裂與重組的獨特魅力。
荊歌在創(chuàng)作談《<敘事課>是我的<聊齋>。之一?!分姓f道:“我想,作為一名藝術生,他講述的一定不會僅僅只是一件生活中真實發(fā)生的事,它一定要有技術的控制和干預,它一定有機巧和裂變,有藝術的思維邏輯……我喜歡看到虛構的魅影,我也樂意讓人發(fā)現(xiàn)敘述在技術的指引下暴露出斧鑿的痕跡和人工的力量?!卑辞G歌的理解,創(chuàng)作是生活有技巧的裂變,是經(jīng)過藝術思維邏輯控制和干預的成果。通過這種藝術的裂變,作者為小說構建了三重大的敘事空間。
二、《敘事課》三重敘事空間分析
第一重空間是敘事者“我”的回憶和心理空間。敘述者在第一節(jié)就通過“我”的回憶空間,清楚講述了主線人物教授鮑里斯的基本情況——“英國人,來我院當系主任已經(jīng)三年”“在英國傳媒界很有名”“一直待在中國”“為了學習中文而與一位外文系女老師談戀愛”,以及接下來故事發(fā)展的導線和契機,即鮑里斯邀請我參加第二天的一堂敘事分享課。還有最后一節(jié),講述了“我”在敘事課當天晚上看到的新聞,竟然接續(xù)了課堂上學生所講的故事,實現(xiàn)了現(xiàn)實和虛擬的又一次交錯。
第二重空間是敘事課課堂的現(xiàn)實空間。在課堂上,鮑里斯極力引導學生講述自己創(chuàng)作的故事,可是沉默的教室里沒有一個人試圖主動站起來,他只好“像中國的老師一樣”,點名讓某位同學說。在學生敘述自己故事的過程中,鮑里斯不時插入話語和疑問,學生對其進行回答、補充和反應,在故事敘述結束后,鮑里斯再對學生的故事做出評價和建議,在雙方的互動中,小說的第二重空間形成了。
第三重空間是學生敘述故事的虛擬空間。在課堂上,學生主要講述了三條故事主線,也就是在大的虛擬空間中,還有三個不同的故事場景。第一個場景,是一條偏僻小弄堂里的一間屋子,男主人郝老師請了兩名裝修工人為他的房子刷漆,在他的眼中,房子里擺放了許多古董和古畫,金碧輝煌、價值連城,生怕他人不小心弄壞什么,但實際上,這間屋子破爛又空蕩。但特別的地方是,兩名裝修工人不僅沒有揭穿他、嘲弄他,反而配合他做起了“無實物表演”,仿佛他們真的看到了這些名畫古物。故事看似荒謬可笑,但從美學角度看,一種強烈的對全球資本進駐時,城市景象破碎的斗爭正在這種懷舊空間中被展現(xiàn)出來。第二個場景,是由學生孫杰米和杜月風共同講述的,男孩將曾經(jīng)的一位女同學作為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繆斯”,對女孩的癡迷傾慕與找尋未果導致他迷戀上服裝店里一個長相相似的模特道具,為了得到“她”,男孩不惜對女店主下了毒手。作者試圖在杜月風和孫杰米的交替講述中,將這一敘事形成一種分裂的凝聚與描繪,為結尾埋下伏筆。第三個場景,是在一個病態(tài)的家庭里,妻子為了避免丈夫的不公對待給身體帶來的疼痛,吃了一種讓人失去知覺的草藥,可是這種麻木也讓她失去了對正常痛覺的感受,無意識中的自殘好像能夠讓她感受到掌控自己身體的快意。兒子在一次阻止母親自殘的過程中被母親劃傷了臉,留下了一條像蚯蚓般的疤痕。
這三重空間并不是完全割裂開的,而是相互聯(lián)系,交錯穿插的,形成一種圓形的敘事結構。圓形結構是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經(jīng)典的敘述模式,小說圍繞一個敘事的主線,起承轉合都進行發(fā)散的描述,而在故事的結尾,一定會與前文相呼應、串聯(lián),仿佛形成一個封閉的圓形。如小說發(fā)展到最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故事中小男孩臉上的疤竟然出現(xiàn)在鮑里斯教授的臉上,這是第三重空間與現(xiàn)實世界奇妙的重合,而且“我”還強調了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這條傷疤,隨即想到,有些傷疤會潛伏在皮膚里,等到被觸動的時候再悄悄生長出來。也就是說,第三重虛擬的空間不僅由第二層現(xiàn)實空間所引生,而且還深刻真切地影響現(xiàn)實空間,以及“我”看到了新聞里一場在服裝店發(fā)生的兇殺案,竟然與敘事課上那個心戀人體模特的故事完美地吻合。小說突破了常規(guī)的空間想象和既定邏輯,用魔幻的情節(jié)設置模糊了虛擬與現(xiàn)實之間的界限,對小說的思辨形成一種重新的審視和認知。除此之外,空間之間也互相影響對方的發(fā)展。如現(xiàn)實空間的鮑里斯教授的建議直接導致孫杰米的故事的續(xù)寫和反轉,虛擬空間因此得到了改變;而虛擬空間故事的延續(xù)又使鮑里斯對故事本身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逆轉,反過來作用于現(xiàn)實的發(fā)展。
在全文中,學生對故事的敘述都沒有使用引號,正因如此,空間之間的界線變得更加模糊,有時甚至難以區(qū)分。荊歌巧妙地實現(xiàn)了三重空間之間來回的自然過渡和轉換,可謂是自由穿行在虛擬與現(xiàn)實之間。例如,鮑里斯教授在故事敘述時不時地打斷:“語速能不能放慢一點?”“太好了!太棒了!”“就是這樣嗎?”等,實現(xiàn)了第二空間和第三空間的跳轉;同時,他將敘事者“我”的心理描寫融入故事中,如我對男孩殺死服裝店老板的場景想象,我對鮑里斯臉上傷疤的驚奇發(fā)現(xiàn)并因此產生的幻覺和思考,這些闡述實現(xiàn)了第一空間與第二、三空間的自然轉換。
有學者說:“如果說在80年代的‘新寫實小說’中,我們在小說平淡無味的敘事中尚能讀解出一個個完整的連續(xù)的事件,那么在荊歌的小說中我們則不斷地失去一個又一個完整的事件,所見之處是環(huán)環(huán)斷裂的事件鏈條,突兀而荒誕。”這種“環(huán)環(huán)斷裂”的事件鏈條增添了小說的奇特化色彩,如同斷線的風箏,失去了自制的掌控,但是卻讓人感受到自由無拘束的美感和力量。這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在文本構成中產生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F(xiàn)代文學評論家們似乎也相信,一個故事用怎樣的語言,怎樣的寫作方式才能敘述得出來,有時往往是整個小說最重要的部分,甚至比故事本身的內容還要關鍵。通過對《敘事課》文本的閱讀分析,筆者認為,敘事空間轉換在文本中的作用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方面。
第一,它便于講述零碎的故事,提高讀者的閱讀期望和興趣。小說的主體情節(jié)是在敘事課上,學生對自己所創(chuàng)作或所經(jīng)歷故事的分享,如果失去了多重空間的轉換,只是將數(shù)個零碎故事陳列開來、平鋪直敘,不僅不便于作者將每個場景闡述清楚,而且這樣的文字還會顯得無邏輯、無趣味、無可讀性。敘述者每當從一個空間走出來,進入另外一個空間時,總是帶著一種視角的切換,如“孫杰米說完,圓形階梯教室里一片寂靜。許多人都像我一樣,還在等著下文。”讀者也會跟隨敘述者的眼光,期待即將發(fā)生的情節(jié)與位置的轉換。
第二,解釋懸念,補充伏筆。一些不便于表現(xiàn)在一個空間內的內容,可以借助另一個空間的敘事,站出來進行解說揭示。換一種說法,作者也可以將一個空間的問題關鍵之鑰隱藏在另一個空間中,這樣讀者就可以在空間的轉換中找到自己理解作品的突破點,體驗到文本的趣味性。如在第三個故事中,母親拿刀劃傷了小男孩的臉,故事到這里戛然而止,鏡頭隨即切回課堂上,原來鮑里斯教授的臉上就有這樣一條像蚯蚓一般的疤,這條疤更是一條抽象化的拉鏈,拉住的是每個人心中故事的閘口,平時大隱隱于每個人的心中,成為每個人難言往事的意象。這就解釋了第三個故事結局的旨意以及讓讀者窺到作者對小說敘事與生活現(xiàn)實關系的態(tài)度。
第三,增強故事的戲劇化效果,延宕故事敘述的節(jié)奏。在《敘事課》中,當一個空間的故事進行到了迫切之際,作者便迅速打斷當前空間的敘事,切入另一個空間,產生延宕故事節(jié)奏的效果,提升讀者的閱讀期待,達到一種戲劇性和延遲滿足的目的。比如在第一個故事里,當講到主人公打電話給裝修公司,語氣強勢地要求公司派人給房子刷漆時,讀者自然會覺得這個人行為可疑,因而對他產生好奇,然而正準備繼續(xù)閱讀下去之時,作者偏偏用閑筆,來了一句無關緊要的插話——鮑里斯因為語速問題打斷了她;再比如在第三個故事進行到一半時,林美美交代了妻子在受到家暴之后,因為兒子不得不繼續(xù)活下去的背景,突然又插入一句:“我這個故事的題目就叫《勇敢地活下去》”,讓鮑里斯以為故事講完了。與其說作者在這些地方用這樣的寫法對塑造其中人物形象或整個故事有什么深意,不如說是特意為擾亂讀者習慣的閱讀節(jié)奏,增加閱讀故事所帶來的曲折感。在情節(jié)極其緊張的情況下,放慢節(jié)奏和適當停頓敘事,故意地延長讀者的理解時間,更好地達到陌生化的效果,同時,也留出一部分空間,讓讀者能夠自己進行思考,在迷失空間的茫然中又帶來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提高閱讀的延遲滿足感。
三、結語
與之前司空見慣的平鋪直敘的小說不同,《敘事課》所展現(xiàn)的不僅是單一的虛構空間,而是存在于不同維度上的多重藝術空間,讓空間之間形成一種結構性的“并置”關系,就像被裝訂錯誤而誕生奇特效果的《寒冬夜行人》一樣,在每個空間最吸引人的時候戛然而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讓筆者不禁聯(lián)想到狄更斯的《遠大前程》,在這篇小說中,為了讓敘述者所講述的故事更加真實,作者構建了一個完全虛擬的心理空間,通過這重心理空間在現(xiàn)實空間與神秘空間之間自由穿梭,并以此敘述這之中神秘空間所發(fā)生的事情,借助中介——一扇門與一個吊橋,形成了怪誕與現(xiàn)實的對話。筆者認為,如果想進一步深挖這種跳躍的穿梭的空間敘事,將兩者放在一起,分別作為短篇和長篇小說的樣本進行討論是很有可道之處的。
另外,筆者認為,這種奇特的空間敘事與荊歌本人的小說觀有著緊密聯(lián)系,正如他本人所說:“所醉心的工作,是將生活的碎片加工成我們自以為是的藝術品,我們甚至習慣于將結實的生活事件加以鏤空。”對荊歌而言,他的文本與生活不再是一種線性的對照關系,在他的文學世界里,寫作也許只是一種延宕或者可以稱之為“后過程”?!皵⑹抡n”不止屬于這堂課上的學生,而是屬于每一個在身體里潛伏著傷疤的人。荊歌通過這種對生活的鏤空、重組,向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多重的敘事空間,他用文字帶領讀者穿行在他所構造的虛擬和現(xiàn)實之中,體會獨特跳躍的空間敘事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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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蔡紫豪,女,本科,西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責任編輯 于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