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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抹翠紅

    2022-06-11 11:33:36羅敏
    參花(下) 2022年5期
    關鍵詞:映山紅爸媽

    羅敏

    歲月匆匆,無數的塵事都流逝在時間的長河里。記憶深處,卻有一抹翠紅時常在我眼前閃亮,它翠如玉、紅似火,輝映著一個瘦弱女孩流動的身影……

    翠紅曾是我初中同桌,是我學生時代的密友。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生活物資相對匱乏,買啥都需要票,老百姓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記得翠紅常年穿著土布衣裳,身體干瘦,眼睛鼓鼓,巴掌大的小臉黑黃,干枯的頭發(fā)扎成兩個馬尾辮。平日不愛說話,活像飽受欺凌的“受氣包”。

    我呢,雖說是城里娃,出生三個月即由奶奶帶回農村撫養(yǎng),千疼百寵一手帶大。童年是我最美好的記憶:吃飽喝足之余,呼朋喚友在田邊地頭自由如風地玩耍。上學年齡,該回城讀書了,在小伙伴的營救下,無數次逃脫媽媽的“魔爪”。后來在奶奶的勸說下,我由她老人家親自護送回城,從此關進“鳥籠”,苦悶無趣。家里的碗碟,常常是我發(fā)泄怒火的“出氣筒”。

    和翠紅相熟是因為一個惡作劇。一次自習課,有個搗蛋鬼竟當堂編歌戲弄翠紅,只見他搖頭晃腦、洋腔怪調地唱道:“朱——翠——紅,土老帽;大紅配大綠,丑得哇哇叫?!背健敖小弊?,他竟用手指沾著一串吐沫,掛到眼睛下面,傷心地殺豬般干號,逗得一些男生哈哈大笑。

    翠紅放下作業(yè)本,看戲般仰著頭直樂。突然,她站起身來,漲紅著臉,一聲怒吼:“噠,噠!”這聲音在教室里回蕩,極具尊嚴又飽含譴責,它像石頭一樣擊中搗蛋鬼的嘴巴。那家伙愣在哪兒,竟說不出話來,大家哄堂大笑,“真帶勁!”我興奮得直拍巴掌……

    淳樸的翠紅,讓我感覺迎面吹來了田野的風,我仿佛看到了家鄉(xiāng)紅艷艷的映山紅那般親切自然。很快,兩個“土老帽”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很快,我倆如愿以償地成了同桌。

    翠紅家距離我家不遠,住在一家民辦紙箱廠內。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寫完作業(yè),百無聊賴中想找翠紅玩。穿過幾條深長的青石板胡同,我終于找到了那家破舊的紙箱廠。廠子不大,一進門就是長方形的大廠房,廠房兩側是一排排低矮的職工宿舍。我打聽到翠紅家。一進門,屋內非?;璋?,翠紅正同家人糊紙盒呢。不大的堂屋,除了一張飯桌和幾把椅子,周圍全被碼得整整齊齊的紙盒占領,屋內彌漫著濃濃的糨糊味兒。

    “大大,媽媽,這是我的好朋友敏子?!贝浼t高興地站起來,邊招呼我,邊忙著洗手。他爸媽客氣地對我笑:一個左眼失明,另一個右眼失明。他們不僅年紀大且長得丑,臉部因為殘疾,笑得勉強且面目猙獰。我害怕得打了幾個寒戰(zhàn),沒顧上喝翠紅遞來的水,找了個理由,溜出屋外。

    翠紅陪我在廠里玩了一會兒,然后送我出廠子。“你爸媽怎么那么老?你怎么長得一點也不像他們?”我忍不住連珠炮般發(fā)問。翠紅愣了一會兒,笑了:“我媽身體一直不好,她四十多歲時肚里才有我的?!彼J真地說:“他們平時很疼我,沒日沒夜地掙錢養(yǎng)我,長大后我一定要掙錢養(yǎng)他們老?!?/p>

    從那以后,每天一大早,翠紅都會笑嘻嘻地來我家,等我吃過早飯,我倆一起背著書包去學校。我媽挺喜歡她,私下喚她“瘦丫頭”,時常給她塞些好吃的呢。

    一個秋天的中午,我和翠紅正背著書包,有說有笑地走出校門,迎面一對中年男女攔住了我們。那女人燙著卷發(fā),身后還站著兩個穿喇叭褲的姑娘。她一把拉住翠紅:“三子,我們可找到你了?!迸税驼拼蟮男∧?,鼓鼓的金魚眼,和翠紅簡直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再看那兩個姑娘,天??!我趕緊捂住嘴巴,太像了!只見女人流著淚,從包里掏出一塊藍花布:“這是當年包著你送人的被單。跟我們回家吧。你爸包了不少工程……”旁邊紅著眼圈的男人打斷了她:“三子,上午和你養(yǎng)父母見過面,你的生辰八字都對上了。當初農村太窮,為了活命,迫不得已呵!從現在開始,我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翠紅愣在那,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掉,冰涼的手緊緊地握著我。我頓時明白了一切。

    我用手絹拭去翠紅的淚水,附在她耳邊輕輕說:“別怕,你們好好談談,我先回家了?!彼攸c點頭。剛走沒幾步,身后便傳來一片“嚶嚶”的哭聲,我的眼淚也忍不住飛舞起來……

    那天下午翠紅沒來學校,一連幾天都未見到她。她應該是和生父母回家團聚了吧。

    一周后的清晨,翠紅背著書包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

    我又驚又喜。“你怎么回來了?”

    “我一直都沒走啊?!彼缓靡馑嫉負蠐项^,“從小就有鄰居偷偷說我是抱來的,當時還不相信呢?!?/p>

    “你不想和他們團圓嗎?”

    “這輩子能見到他們,我就很滿足了。我讓他們別來找我了。養(yǎng)父母拉扯我長大,吃了好多苦,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今生一定報答。只要我活著,就一定要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p>

    斬釘截鐵的表態(tài),擲地有聲的話語,瘦小的翠紅突然在我眼中變得高大起來。“丫頭真不簡單啊,小小年紀竟有這般定力。”我爸媽在一旁直感慨,竟擦起淚來。出門時,我媽將翠紅衣服口袋塞滿了大白兔奶糖,那可是我和弟弟平時靠“掙工分”才能得到的獎品??!

    初中時光一晃即過,我考上高中,后來去省城繼續(xù)求學;翠紅則上了技校,畢業(yè)后分配在家鄉(xiāng)的工廠上班。

    一個春天的周末,翠紅約好來??次?。她還是以前的模樣,依然扎著兩個馬尾小辮,依然樸素無華,一點都不像上班族。她悄悄地告訴我,她戀愛了,對象出身于軍人家庭,正在警官學院讀書呢,畢業(yè)后回家鄉(xiāng)工作。她在我宿舍住了一晚,第二天我陪著她在省城到處玩耍。公園柳樹下,她羞澀地說起了對象:“他媽過世得早,他爸人好,讓我們結婚后住娘家,為我父母養(yǎng)老送終?!边@則重磅利好的消息,驚得我半天都回不過神來?!白YR你呀,我們的好姑娘遇到好人家了?!蔽壹拥負肀Я怂?。那一天我倆玩得很開心。

    后來,我留省城工作。再后來,家鄉(xiāng)由于城市改造大范圍拆遷,我們兩家都搬了家,忙亂中雙方失去了聯系。有關她的消息我都是斷斷續(xù)續(xù)道聽途說。聽同學說,翠紅很早就結婚生子了,和養(yǎng)父母共享天倫;還聽說翠紅思想落伍,放著洗衣機不用,天天拿著錘棒去湖邊洗衣服;又聽說翠紅得癌癥了,急得直哭的她,不給自己看病,反倒忙著安排父母養(yǎng)老。直到復診才知是誤診,她竟跑去感謝醫(yī)生糾錯……同學恨鐵不成鋼地說,翠紅傻帽到家,被時代的車輪淘汰了。我笑了,你們真不了解她,翠紅是個勤儉持家的人,說不定她以后過得比誰都幸福呢。

    去年,爸媽來電話,說幾次在街上碰見過翠紅:“瘦丫頭過好啦,兒子大學畢業(yè)都考上公務員了。”媽媽說:“她說好想你,下趟回來你一定要見見她?!笨晌移綍r忙于工作和照顧孩子,回老家總是來去匆匆,終未見成面。

    去年春節(jié)大年初二上午,翠紅突然尋到我父母家來拜年。她穿著紅色羽絨襖,依然瘦,只是臉蛋變白了,變胖了,變好看了。笑起來眼角有了不少皺紋,多了份歲月的滄桑與從容。多年未見,我們都很激動,都在追憶似水流年,“大大十年前就去世了,我媽前年癡呆了,身體還行。”她喝了口茶,“感恩老天沒判我死刑,還能讓我繼續(xù)盡孝?!?/p>

    她撫挲著粗糙的雙手,“廠子早就倒閉了。我就近在超市打了份工,兒子的婚房都裝修好了,對象還未定呢。”“能干的人總有操不夠的心??!”我嗔怪道?!懊糇舆€是那么善解人意?!彼t潤的臉笑得像紅艷艷的花兒……

    去年四月,我回家探望父母,特地去翠紅家拜訪。爸爸說,翠紅家就住在湖邊,環(huán)境美得很。我沿著湖邊的林蔭小道尋去,一路上微風和煦,綠樹環(huán)繞,花香鳥語。翠紅家住在二樓,面朝湖水,空氣清新;樓前空地上種著一大片火紅的映山紅。

    推門進屋,屋內窗明幾凈,屋外視野開闊。翠紅的愛人是位和善的武警政委,帥氣的兒子正忙著給我們端茶送水,溫馨和美的一家人。臨別時,翠紅九十歲的老母親穿戴整潔,正坐在窗邊梳著頭發(fā)。和煦的陽光灑在她臉上,雖然兩只眼睛都失明了,嘴角卻掛著孩童般純凈的笑容,感染人心,一掃我少年時恐懼的陰霾。

    翠紅送我走出樓道時,眼前紅艷艷的映山紅正在盡情怒放,在大片綠葉叢中,那朵朵紅紅的笑臉是那么光彩動人,那么從容淡定。

    (責任編輯 肖亮宇)

    郵箱:1763315554@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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