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曼彤
當(dāng)四月的陽光鋪滿北方的原野、山坡,春風(fēng)十里,花褪殘紅青杏小,淺草沒馬蹄,柳綠花紅搖曳于輕風(fēng),那泥土里的食物在經(jīng)歷一冬的潛伏后,也漸次蘇醒,躍躍欲試。榆樹錢、曲麻菜、薺薺菜、蒲公英、車前草,它們各唱各的曲兒,各說各的理,在山野間喧嚷聒噪,在孩子們的背簍挎筐中自得驕傲。
原野山地,房前屋后,籬笆旁,窗根下,只要是陽光充裕的地方,一低頭,冷不丁看見一株車前草正敦厚地仰著臉笑。那葉子長十幾厘米,寬三四厘米。長著長著,它就冒出穗子來,穗子像蛐蛐的長觸角。那花白得低調(diào),像一截瘦弱的白糖棒,高高地舉著,又漸次羞澀地彎垂下來。
在鄉(xiāng)下人粗糙的味蕾分辨中,曲麻菜是苦的,蒲公英是甜的,而車前草是不甜不苦的。
車前草可泡茶,可做湯,可涼拌,可蘸醬炒食,可做餡蒸面。將淡竹葉、甘草、車前子洗凈去渣,加冰糖,入砂鍋煮燉,每日一劑代茶飲,既除腸胃濕熱,又可清心經(jīng)之火而御煩。將車前草切碎,與小米、蔥白、食鹽一起煮粥,常服,可祛痰清目,消腫利尿。在我的故鄉(xiāng),這些是老幼皆知、耳熟能詳?shù)氖逞a藥療。鄉(xiāng)下人常在下地回家、歇晌時隨手采上幾棵,用井水洗凈,餐桌上就多了一盤碧綠鮮嫩的車前草,再配上香噴噴的雞蛋醬,主婦便要小心米飯不夠了。
無論烹煮蘸食,對車前草來說都是簡而化之。最闊綽的對待,應(yīng)該是用來做車前草餅了。好的車前草餅需要的不光是做餅技術(shù)、經(jīng)驗,還有情感的參與。
某個四月的黃昏,窗外飄著細雨,我倚在飄窗看婉兮老師的一篇文章。她說,那些讓你感慨萬千的食物里,一定藏著你的歡笑和眼淚,而藏在食物里的那個人,就是你的軟肋與盔甲。那刻,春草的清香和著細雨、泥土的氣息擠進窗來,在室中彌散。我想,藏在我食物里的不光是我的軟肋與盔甲,還是我的溫暖和淚點。我想起了二娘,想起二娘低頭洗車前草的樣子,想起她簡陋芬芳的廚房,想起她的車前草餅。
車前草看起來不像好吃的樣子,但到了二娘手里變成車前草餅,就很好吃。
二娘采摘車前草是有講究的,生長的地方要干凈,土地要肥沃,還要在陽光充足的陽坡地。她說,照了陽光的東西,吃起來才對身體好。二娘采摘車前草并不拔根,只摘葉。她將車前草的嫩葉剁得碎碎的,摻在玉米面、糯米面中,有時還會加一點雞蛋、油、鹽,和成餡,包成餡餅。面要和得干稀適中,太稀難成型,太干餅會硬。面在醒好之后做成圓餅,那餅也做得如藝術(shù)品一般,若擺在博物館的玻璃柜里也會以假亂真。它們被排在放好油的鍋里,刺啦刺啦地響著,與熱油歡聚。餅烙得黃亮亮的,每一個都彰顯著快樂,咬上去很香脆,黃白翠綠,糯軟清芬。
每當(dāng)二娘烙車前草餅的時候,周圍便圍了一圈小孩子,他們口水吞得咕咚響。二娘一邊烙,一邊用新鮮玉米葉包車前草餅遞給孩子們,還不停說“慢點慢點,別燙了”。
那初夏的盛宴,早早被孩子們期盼著,而二娘因車前草餅被許多孩子喜歡著。
二娘去世了,帶走了這個世上最好的車前草餅。那是記憶里的一縷陽光,撫慰一個失去母愛的孩子無法言說的傷痛。我愛那背簍里的車前草,也愛二娘用車前草做的餅,那里存著生命的溫暖和敬意。
編輯|郭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