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夏日長

辛漸

1.記憶中的夏日

記憶里夏日是知了躲在林間的吵鬧，是烈日當(dāng)空的炙烤，是微風(fēng)帶來的熱浪，是模糊的記憶，是難以忘懷的某人。

曾經(jīng)有人對我說，成年人的時間是以無法掌控的速度悄然流逝的，而真正衰老的開始并不是面部第一條皺紋的出現(xiàn)，而是內(nèi)心里不斷蔓延的回憶，直至某時某刻驀然回首，開始無法遏制地懷念從前。我嗤笑一聲，不以為意。我當(dāng)時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真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畢竟那時候我還太稚嫩。那年我15歲，除了用之不竭又無處發(fā)泄的精力和漫長的時間，什么都沒有。

我坐在課桌前卻時不時地瞥向窗外。老師從講臺上傳來的聲音與這夏日的蟬聲融為一體，令人昏昏欲睡。我只覺得清晨至日暮的時光過得分外緩慢，那時的我只希望能夠快點長大。曾經(jīng)我簡單地以為長大只是時間的長度，是自由恣意，是歇斯底里的瘋狂。而十年后回首，卻無比懷念當(dāng)時的青蔥懵懂，我不得不承認(rèn)當(dāng)年他說的話竟是對的。

2.舊時光里的某人

他符合我對這個職業(yè)所有的刻板印象，呆板的黑框眼鏡、一成不變的白襯衫，渾身上下都透著嚴(yán)肅和無趣。不知為何，每次看著他我腦海中總會浮現(xiàn)孔乙己的形象，或許是由于青少年對教師的職業(yè)偏見，又抑或由于對成年人的抗拒，我對他總是唯恐避之不及。

但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呆板無趣的人，卻對文學(xué)有著滿腔的熱情。我至今記得那一首慷慨激昂的《滿江紅》和那含著淚水閃亮的雙眸。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彼v到此處，聲音突然哽咽，雙眼噙著淚水。不得不說，這對年少的我而言是極為震撼的，我實在無法理解這是怎樣一種情感，不懂這是怎樣一種悲傷，只知道這首詞里有他的名字。

那時的我，成績并不算好，面對競爭激烈的學(xué)考，我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我的心里時常會閃過放棄的念頭，當(dāng)時我的眼中能看到的只有機械的今天、明天和未來的每一天。我在重復(fù)的日子里感到無望，在枯燥無味的書本中找不到任何繼續(xù)的意義。直到有一天早讀，他把我叫去走廊，還是穿著那件一成不變的白襯衫，衣領(lǐng)稍稍有些泛黃。他一改往日的嚴(yán)肅，問了我一個問題，一個令人意外的問題。

“你覺得讀書有什么意義？”

少年的心思竟然一眼就被他看穿。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我選擇了沉默。他也并不急著追問，卻緩緩地說了一段令我難以忘記的話：“等你慢慢長大了，你會發(fā)現(xiàn)生活中很多事情都無法如你所愿。你會遇到挫折和不公。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的不完美以及人生的缺憾。而讀書最好的目的就在于， 憑借自身閱讀構(gòu)建起來的小世界，會給你帶來溫柔的力量，消解自身的苦難?！?/p>

3.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我不算是一個外向的人，中學(xué)時代甚至有些木訥。我總是默默地坐在后排，然后安安靜靜地觀察這個世界。青少年的情緒無疑是復(fù)雜的、脆弱的，是傷春悲秋的，更是敏感的。當(dāng)時就連我的父母也未察覺我的改變，他卻和我說：“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彼徒o我一本詩集，書的封面泛黃，書頁也因頻繁翻閱而卷起，而我卻珍藏至今。

No man is an island; entire of itself;

Every man is a piece of the continent，

A part of the main;

...

我曾經(jīng)是那么敏感自卑，而No Man Is An Island這首詩無疑治愈了我。我深知我并不是班里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但是對他而言，每個人都是最特別的存在。

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我發(fā)現(xiàn)他上樓的腳步一改往日的歡快，變得異常沉重。上課期間時?？人?，聲音不再洪亮，夾雜著沙啞，30多歲竟生出好些白發(fā)。又過了一個月，他已經(jīng)不來上課了，學(xué)校給我們換了一個新的語文老師。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一間狹窄的病房，烏泱泱地擠滿了探病的人。我站在旁邊看著他，嗓子像是被膠水糊住了，哽咽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切來得太猝不及防，我都沒來得及好好跟他道別。我這才明白原來生命中有很多人是沒有辦法道別的。

4.喪鐘為你而鳴

一路上大家心情都很沉重，樂隊吹著悲傷的音樂。我們走了很久的山路，山路很崎嶇，地上冒著熱氣，像是永遠走不到盡頭。由于沒有鋪水泥路，路面上的石子十分尖銳，戳得腳底板生疼。但是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而這條路的終點是一抔黃土。漸漸地，能聽到人群的啜泣聲，而我卻呆呆地看著那個四四方方的盒子，想起那首詩。

And therefore 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

It tolls for thee.

直至最后，我也沒有流一滴眼淚，當(dāng)時連我都驚訝于自己的無情。直到很久之后的某天，我翻開那本舊日的詩集，腦海中不自覺地出現(xiàn)了一件潔白的襯衫，就這樣默默地讀著念著，不覺潸然淚下，漸漸不可自控，竟號啕大哭起來，聲音中帶著無可名狀的凄涼悲傷。父母聞聲而至，不知道我為何如此悲傷。只有我知道，我是在對多年前某個夏天的某人做一個最終的道別。

曾經(jīng)我在書上獲知了宇宙的浩瀚無邊，而在他身上我才開始真正了解到人的時間是有限的，生命是有終點的。盡管我十分抗拒，但他還是以這種直白又無可挽回的方式給我上了人生中極為沉重的一課。

很想回到15歲那年的夏天，再次感受一番夏日的悠長，而這一次，我會耐心體味。

后記：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謹(jǐn)以此文紀(jì)念當(dāng)年的陳老師。

（插圖：鄭毅超）C02B6480-6D09-49DE-94DD-DD65FE50D7A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