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林
早晨的太陽曬熱地皮的時候,老人從一棟搖晃的老屋里走出來,走到村外的柏油路上。跺跺腳跟上的泥土,順著柏油路朝前走,走到村口的槐樹下,他已經(jīng)耗盡了力氣。在裸露大半截的枯樹根上坐下來,眼睛悠悠地看著遠方。
他一直沒能改掉這個習慣。夜晚村子和公路安靜下來的時候,他就會一個人走出來。很多時候坐到深夜都不愿意回去。旁邊河道里的水一年四季嘩嘩地響著,那翻滾的聲音像是變成了悠長悠長的、幾乎聽不見的呼喚。
今天是四月十四日,對于村里的人來說,正是農忙的時節(jié)。蕎麥早已種下去,得鋤草了。有人在遠處喊,他不知道聲音是從哪傳來的。耳朵已經(jīng)不靈了,感覺耳背上有風刮過。他看著那條柏油路,眼睛就黑糊了。人都搬走了,還修條這么好的路。他的嘴里不停地嘰咕著?!罢囊馑际且粦粢膊宦湎??!彼€活在村子里。有些時候,也會有汽車開進來。搬出山外的村民,有事沒事還會往這里跑。不是這條路白廢了,他只是覺得有點浪費。
人的一輩子看路的時間,比看啥的時間都長,他無數(shù)次走在這條路上,等在這棵樹下。每次往回走的時候,他老感覺后面跟著一個人,他走一步,那個人也走一步,他停下來,那個人也跟著停下來。他熟悉那個腳步聲,幾十年來一點都沒變。
前幾日,他的孩子說,國生叔要回來了。“真的要回來了?”他把那雙舊解放鞋找了出來,洗得干干凈凈的。然后又把屋里屋外掃了幾遍,屋里沒有窗戶,和夜晚一樣黑,他找來晾衣服的篙,把屋內戳穿了個洞,一柱光照射下來直刺他的眼睛。他搖了搖頭說,“別騙我了。”“真的要回來了。”他半信半疑地高興得幾宿未眠?!罢娴臅貋韱幔俊彼l(fā)現(xiàn),剛才耳朵還好好的,沒一會聽覺被打擾了。
國生叔是他有著生死之交的戰(zhàn)友。一個村的人,一起去當兵的,后來又一起抗美援朝。結果,幾乎全村的人都知道??伤??就是不相信。你是命大,有什么不相信的?他搖著頭,眼神越來越堅定。
他一定會回來的。其實在老人的潛意識里,他一直還好好的活著,只是活在天的另一方。他相信,一個離鄉(xiāng)的人,不論你走了多遠,不論去了何方,還是會葉落歸根,終究是要回來的。
六十年了,他等待了六十年,也尋找了六十年。這六十年來,他感覺自己一直活在戰(zhàn)場上。在他的耳朵里,時常會聽見大炮聲。盡管那個聲音,隨著時間的過濾,變得像蚊子的叫聲一樣輕微。可他還是能聽得到,感覺那個聲音像遠去的馬蹄,一直朝著他的思維深處跑去。尤其是在深夜,他甚至看到到了國生的臉。
國生去當兵時才十六歲,比老人小兩歲。兩戶人家都是獨生子。
他們兩戶人家只隔著一條小河,小河不深,水流不斷。他家姓李,國生家姓樊,聽說國生的祖先是從中原來的,中原也是今天的河南,具體是河南的哪個村莊卻說不上來。只知道黃河逢年漲水,淹沒了兩岸的農田,只好朝著南邊遷,后來就到了修水縣水源鄉(xiāng)祈源村。兩家人住得近,口音卻不同。他家說的是修水話,國生家說的是懷遠話。不是一茬的人,就玩不到一起。說到底,還是本地人欺生。
國生從小就勤快,見誰家干啥活都主動去幫忙。他家干木活,他就來拉鋸。他家蓋房子,他就來撿瓦片。幾代人從不相往來的,就連種的菜籽都不一樣。國生頑固的熱情,的確讓他一家不知如何是好。每次聽到國生的腳步聲,他就躲在屋子里,他的腳步聲越近,他就越是不出聲。都說遠親不如近鄰,他們兩家人世代不相往來。說這是祖上的指令,到底是啥原因?也沒有人說得上來。兩家人就這么冷漠相鄰,彼此間井水不犯河水。
國生家的驢高大,力氣也大。他家想借國生家的驢,可就是開不了口。國生家也想要他家的菜籽,他家的菜籽種出來的蔬菜很旺。驢倒是不好借,菜籽好偷。國生家始終沒人干偷雞摸狗的事情。兩家人的關系,在國生的腳步聲里,慢慢地有了回聲。太陽一曬,風一吹,他家的菜籽就落在了國生家的地里。慢慢地茄子,豆角,西紅柿,發(fā)出了咯咯的笑聲。有一年國生家的菜吃不完還送到他家來。那時候,他還是有意無意地躲著國生。祖先的血統(tǒng)一直在他的心里作祟,他還把國生看做是外鄉(xiāng)人。
一九四九年,政府來村里號召當兵。當兵是一種保家衛(wèi)國的責任,老人和國生都報名參軍了。深夜他聽見國生的父親在叮囑國生,你去當兵就得上前線,不能當逃兵,不能給祖先丟臉。
一九五O年,老人和國生一起跨過鴨綠江參加抗美援朝。這對于他的一生來說,是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他是通訊兵,國生是戰(zhàn)士。一到朝鮮,突然兩個人都變了,不像是在村子里那樣天天見著也少說話,相反彼此間像親人,沒有半點隔閡??罩臅r候就會在一塊聊家鄉(xiāng)的事,聊國生家的驢,聊他家的菜地,但從未提起過女人。
那是個寒冷徹骨的晚上,國生參加了十三人的沖鋒隊。上戰(zhàn)場前國生來和他道別,彼此沉默著沒有說話,他聽見國生悠長的呼吸。國生反復地向他搖手,意思是如果他戰(zhàn)死了,希望他捎話給國生的家人。
戰(zhàn)爭沒有白天,夜晚像扣在背上前行。開始是死寂一樣的山野,突然大炮轟鳴。一陣尖利的喊殺和慘叫聲,僅此一會兒,戰(zhàn)場就安靜了下來,一批沖殺的士兵很快就從雪山上滑下來。在那十三人當中,只有一個活著下來的,而且負了重傷。是不是國生誰也不知道,不久他見到了國生的遺物。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見到國生。后來有人說,國生沒有死,抗戰(zhàn)勝利后去了北大荒。那場夜戰(zhàn)像夢一樣懸起來,他不確定真的發(fā)生過。從那以后,他的腦子像是出了問題。他時常會有意無意地豎起大拇指,豎起來的時候手抖得特別厲害。
從部隊轉業(yè)后,他本來是安排到哈爾濱郵電局工作的,可他拒絕了,說去北大荒吧!他還真以為國生活在北大荒。在北大荒他呆了好幾年,他又聽說國生回了河南,在河南開封武裝部工作,他又隨之請求調去了河南。在河南呆了十來年,他又聽說國生從河南的一個廳級單位,調回了江西的一個縣。他又跟著申請調回了江西。退休后,干脆就回了村子里。
每到一個地方,他的眼里就會浮現(xiàn)朝鮮戰(zhàn)場的情形,看見戰(zhàn)士在懸崖上奔跑。一個緊挨一個,牽著繩子朝前跑。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全身都是汗。耳朵里還是大炮頭頂?shù)霓Z鳴聲,轟鳴聲被后方的雞鳴聲接住。他感覺整個村莊的雞都在為國生啼叫,一片片朝著黎明傳出去。
老人回來時,國生的家人早已不在了。住過的房屋不見了蹤跡,在那塊地上長著一棵十多米高的樹,地上長著一片繁茂的雜草,好像從未有人來過。他的心里空蕩蕩的,不時會有風旋轉著,那種無限的空陸陸續(xù)續(xù)在他的心里爬行,不著邊際地奔跑。他站在樹下,看著來往的光陰,把兒子喊在邊上,一遍一遍地和兒子重復著國生叔的故事,他兒子不知道聽了多少遍,都聽膩了,聽見他的叫喊就跑得不見蹤影。后來,他又講給孫子聽,孫子也不愿意聽了,他又講給村子里的孩子們聽。他講的這些故事,村子里的人都能熟背如流了。
他講著講著就再也沒有了聽眾,目光灰暗,突然停頓了下來,像是睡著了一般。也許國生不喜歡這些,他就喜歡被人遺忘呢?可他的眼角上掛著眼淚,眼淚順著臉落下來,掉在地上的灰塵里。他感覺國生沒有走遠,還活在他的身邊,他開始一個人對著空墻說話,對著荒野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地說,即便是沒有了聽眾,可他還在不停地說,他感覺國生在聽。后來村里老老少少的人,都跟著移民政策進城了??衫先瞬幌『背抢锏纳睿堑靡粋€人留在村子里。他兒子回來看他,見他神情晃悠的樣子很是擔心,說老爺子年齡大了,得接到城里去,說不定哪天一個人悄悄地走了。要是國生真走了就好,怎么沒有帶著我一起去呢?我是個通訊兵。
他雖然是通訊兵,可他也負傷多次,腦門上一塊彈片是橫飛過來的,左腿曾被子彈穿過,走路時有點跛。一個同村同屋場的兄弟死在那里,他是多么的恐懼,痛苦,驚愕。他還記得國生和他道別的情形,給他悄悄地留了一封信,是他換洗被套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國生在信中說,等抗美援朝勝利了,一起回家蓋房子。兩人蓋在一塊,共用一扇門。
他生氣了。說好的,怎么就不能兌現(xiàn)呢?人們都說國生不在了的時候,他偏說,國生一定還活著。也許他的眼睛看不見了,也許耳朵聾了,也許成了啞巴。那個活著的兵,聽說是踩著血漿滾下來的,下來時已是血肉模糊。可他沒能見著,也沒有打聽到他的后來。
不久前,他孫子去鄉(xiāng)政府辦事,回來告訴他說,你惦念著的那個國生爺爺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鄉(xiāng)政府干部跟我說的,我還騙你不成?!彼麑O子強調說?!罢f過幾天就來和你老見面?!彼吲d得一個晚上沒有合眼,嘴里自言自語地說著,什么?湖南什么地方?他的耳朵突然靈了。離你原先的單位不遠,只隔了一座城市。他突然平靜了下來,像是在思考著什么??伤诵莺螅鴥鹤觼砹私髂喜?。他兒子是某部的師長,兒媳也是軍人,在后勤部。他仔細地聽著,不時地點頭??伤謸u頭,我真慚愧,我的后人沒有一個當兵的,我哪有臉面見他呢?
那天約好在村口見面,那是他們一起去當兵的地方。他早早地坐在那棵老槐樹下,眼睛注視著那條路。歷史在他的眼睛里來來去去,又去去來來。臨近中午時分,一輛白色的車子開到了村口。他用力撐著膝蓋站了起來,他似乎聞到了那種熟悉的氣味。車上下來了幾個人,是退伍軍人事務局的干部。李爺爺,我們又來看您了。老人點點頭。這些人不知道來過了多少回?!八貋砹藛??”他一遍又一遍地問?!澳钦f國生爺爺吧,他來了。”他看見那個孩子從車上跳了下來,戴著紅五星的帽子,手里還捧著鮮花呢。他伸過手去,拉著孩子的手,五個指頭和另外五個緊緊地合在一起。“爺爺,時間太久,我們只找到這枚紀念章,這是我們在紀念館找著的,背面刻著烈士的名字?!崩先说氖诌€僵在那,像是感受到了那個孩子的溫度,隨即就哭出聲來,哭聲像是要穿透腳下的土地?!斑@枚紀念章給您收著?!崩先说目诖铮灿幸幻都o念章??伤冀K不愿意拿出來,那段光榮的私人歷史一直深埋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就喜歡這么收著。他說,只有國生,還有無數(shù)個像國生一樣的戰(zhàn)士,才是真正的人民英雄。
但愿在漫長的夢里,他們兄弟倆還會重逢。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