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醫(yī)論視角下《文心雕龍》刺文論*

桓 曉 紅

中國古代廣泛存在著以醫(yī)喻文甚至以醫(yī)事、醫(yī)理論文理的現(xiàn)象，這種論文方式不但增強了文學批評、文學理論的形象性、生動性、理論性、生命性，更豐富了文學理論建構的視角和理論闡釋的話語內(nèi)涵?！段男牡颀垺诽N含了古人所普遍認同的詩書樂舞等藝術治療思想，不但提出了“言以散郁陶”“吐納文藝”“志于文也，申寫郁滯”等文學治療主張，而且將醫(yī)事、醫(yī)理與傳統(tǒng)詩文諫刺主旨進行整合和理論創(chuàng)新，發(fā)展出較為系統(tǒng)的詩文諫刺理論思想。

一、《文心雕龍》對諫刺傳統(tǒng)的繼承

“刺”作為中國古代詩文創(chuàng)作的重要傳統(tǒng)之一，源遠流長，最早可追溯到《尚書》所強調(diào)的從諫如流、忠直諫刺和“詩言志”。《國語·周語上》載召公諫厲王弭謗，向厲王強調(diào)了廣泛納諫、倡揚諫刺的重要性，指出天子聽政，要聽取“師箴”“百工諫”“瞽、史教誨”。漢代出現(xiàn)了詮解《詩經(jīng)》的四家詩，漢儒常引用《詩經(jīng)》以述往諷今、勸諫帝王從而實現(xiàn)諷諫，“刺”在漢代詩評標準中具有至高地位。《毛詩序》提出了諫刺的原則：“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薄鞍l(fā)乎情，止乎禮義”這種諫刺原則，與受崇尚的“直刺”“死諫”精神對立統(tǒng)一于中國古代士人風骨和古代文學發(fā)展中。正是基于統(tǒng)治者對納諫的重視，魏晉六朝時期甚至刮起崇尚忠直諫刺的“骨鯁”之風，并反映到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理論中來。

劉勰秉持“原道、征圣、宗經(jīng)、正緯、辨騷”的原則，繼承古圣賢與明君忠臣所崇尚、所高舉的匡諫諷刺傳統(tǒng)，并對其加以融合、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段男牡颀垺吩凇睹髟姟贰躲戵稹贰稌洝贰蹲鄦ⅰ匪钠?，著重論及了幾種具有諫刺警戒功能的文體，并對不同文體的功能、寫作規(guī)范、文辭特點、文體風格等進行了詮釋、總結，使《文心雕龍》貫穿全篇的諫刺精神由史的線到關鍵的點和面的具體化、理論化、系統(tǒng)化。

《明詩》開篇指出“詩言志”，“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強調(diào)詩歌對詩人情思志意的表達，并進一步指出詩歌具有扶持匡正人的情性品格的功用。劉勰秉持傳統(tǒng)的“美刺”觀，特別強調(diào)詩的“匡諫”功能，在《明詩》篇歷數(shù)了它的發(fā)展軌跡：肇自《尚書》等圣人典謨，從怨憤而作的《五子之歌》到《詩經(jīng)》，到怨刺之作《離騷》，再到漢代的“繼軌周人”，到魏國正始文學、魏晉風骨，都遵循著“神理共契，政序相參”的詩歌諫刺傳統(tǒng)準則。

《銘箴》篇指出，“箴”是用于官員對君主諷誦的，“銘”是題寫于器物上供諫戒或贊頌的，二者名稱用途不同，“而警戒實同”。劉勰更注重“箴”，將“銘”視為一種別樣的諫刺形式，其功能和“箴”相同。他列舉了先圣賢君重鑒戒、匡諫的事跡：黃帝刻字于車子和矮桌上以提醒自己糾正過失，大禹在樂器架上刻字以招諫，商湯《盤銘》寫“日新”的規(guī)誡，武王的《戶銘》《席四端銘》題寫有“必戒”的訓條，周公在《金人銘》中告誡要“慎言”，孔子于周太廟見到具有警示作用的欹器而臉色頓時變得嚴肅莊重。

劉勰認為：“箴者，針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針石也?！薄搬槨笔侵嗅t(yī)一種常用的治療方式，具有神奇的功效：不用毒藥，不用砭石，只用微針便能通其經(jīng)脈，調(diào)其血氣，使血氣在經(jīng)脈中逆來順往、出入會合、通暢運行，從而達到祛病或養(yǎng)生全神的目的。劉勰用針刺治病防患的功能來喻論“箴”對帝王君主具有匡錯防過的諫戒作用。劉勰不僅對“箴”的名稱、功用進行了解釋，還梳理了“箴”的興衰演變：“箴”興盛于夏商周三代，周代《百官箴》留存下來的《虞人之箴》體義已較完備，至春秋，微而未絕，尚有晉國大夫借《虞人之箴》中的故事諷諫晉悼公，楚莊王以“民生在勤”的箴言告誡國人，戰(zhàn)國以來箴文幾乎絕跡，到了漢代，揚雄等模仿《虞人之箴》進行箴的創(chuàng)作，東漢補寫而成《百官箴》，成功地實現(xiàn)了“追清風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建安以后的后繼之作很少有寫得恰到好處的。在此基礎上，劉勰闡明“箴”所包含的“警戒”的要旨、博引深刻確切的論說、簡約的文辭等寫作規(guī)范。

《書記》篇曰：“刺者，達也。詩人諷刺，周禮三刺，事敘相達，若針之通結矣?！币浴饵S帝內(nèi)經(jīng)》為代表的古代醫(yī)學經(jīng)典認為，針刺可以疏通人體氣血經(jīng)脈凝結阻滯不通之處，使氣血在經(jīng)脈內(nèi)通達流暢，濡養(yǎng)潤澤全身，進而使人形神健旺。劉勰指出，《詩經(jīng)》多“刺”，觀詩以知政、知民情民風；《周禮》中講的審理民間訴訟案件時，要廣泛詢問群臣、群吏、萬民，全面了解事理民情，以有序有效地處理矛盾問題，就好像用針刺可以通達人體阻滯之處實現(xiàn)人體通暢乃至健康長生一樣，“刺”必須能夠使百官通過廣泛詢問世情民風、征詢民情民意并使之達于君王，從而使事情得到有序解決、民情民意得到有效傳達和伸張，通達政道、暢通政令，使君臣民上下通達和諧一體，政權永昌。劉勰用針刺的效果與原理解釋“箴”“刺”文體名稱的由來及其功能，只不過“箴”偏重工具名稱及諫刺匡正的整體功效，“刺”偏重工具的使用及諫刺匡正機理。

《奏啟》篇論及了“奏”這種可供諫刺的文體具有下情上達的作用。在陳述“奏”的發(fā)展軌跡時，劉勰著重述及漢代以來奏文重骨鯁、講骨氣、忠直盡節(jié)而“繩劾愆謬”的一面，用大篇幅論及奏文的體制規(guī)范和寫作要求，即以“明允篤誠為本、辨析疏通為首”，有“筆端振風、簡上凝霜”之氣、深刻嚴厲之意，做到理有軌范，辭有法度，有法家的決斷、儒家的文辭，不放縱偽善欺詐之徒，讓聲威震動于彈劾文之外，實現(xiàn)端直方正地“糾惡”的目標。

二、刺文的體制規(guī)范與要求

《文心雕龍》中反復出現(xiàn)“警戒”“規(guī)誡”“忠規(guī)”“諷怨”“怨刺”“糾惡”“匡諫”“攻疾防患”等詞匯，這些是劉勰所認為的“刺”用的具體表現(xiàn)。劉勰所指詩、銘、箴、刺、奏、表等具有諫刺作用的文類，可以用“刺文”概括指稱。綜觀《文心雕龍》，重點剖析與“刺”密切相關的《明詩》《銘箴》《書記》《奏啟》《比興》諸篇，可以發(fā)現(xiàn)，劉勰為使刺文“理有典刑”“辭有風軌”而進行了立范運衡的理論建構。

劉勰認為，“得其戒慎”是刺文的為文宗旨，即刺文應具有警戒、匡惡、規(guī)諫、諫刺、繩愆糾謬、攻疾防患等作用，刺文創(chuàng)作應圍繞這個宗旨來進行。他進一步確立了諫刺論理的思維方法和原則：折衷。他以“折衷”為標準評鑒潘勖的《符節(jié)》“要而失淺”，溫嶠的《侍臣》“博而患繁”，王濟的《國子》“引廣事雜”，潘尼的《乘輿》“義正而體蕪”，并指出它們的繼作“鮮有克衷”。在《奏啟》篇中，劉勰批評世人為文多失折衷，強調(diào)文章刺劾要遵循折衷原則，用中和的思維方法公允地指出問題，進行嚴厲正直的批評，而不是吹毛求疵、尖刻辱罵。對照《序志》篇的“擘肌分理，唯務折衷”，可見劉勰將“折衷”的方法、原則貫徹于其整體理論的自覺性。

在語言風格方面，劉勰強調(diào)刺文要簡約、婉轉(zhuǎn)、疏通、雄健有力?！躲戵稹吩唬骸捌淙∈乱脖睾艘员?，其摛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薄傲x典則弘，文約為美?！痹谡摷啊峨s箴》時，劉勰以文辭的簡約扼要為標準進行評判，認為其“約文舉要”的特點是對周武王時期銘文的很好效法。在談到奏文時，劉勰一方面強調(diào)奏文文辭要有法家的決斷，有“筆端振風，簡上凝霜”的聲勢和威嚴，另一方面要“秉儒家之文”，“聲動簡外”“婉轉(zhuǎn)附物”“辭譎義貞”，“環(huán)譬以托諷”，“‘興’之托諭，婉而成章”，“依《詩》制《騷》，諷兼‘比’‘興’”，強調(diào)奏文要委婉巧妙、典雅合宜而非尖刻謾罵丑陋地表達正直嚴厲的內(nèi)容。

在刺文的語言風格上，劉勰不僅吸收了傳統(tǒng)的“主文而譎諫”，而且以針刺的解結、疏通作用進行類比。他提出“奏”以“辨析疏通為首”，一方面指出語言的明辨剖析和疏暢通達是“奏”這一文體的首要要求，另一方面又指出“奏”具有通過明辨剖析來疏通君王施政或信息傳達方面的阻滯不暢的目的與功能。在評贊賈誼《務農(nóng)》、晁錯《兵事》等奏文時，劉勰又指出文辭的“通暢”是奏文的基本“風軌”?！躲戵稹菲u鑒秦始皇命李斯在泰山等處做的近于銘文的刻石時，稱其“政暴而文澤，亦有疏通之美焉”?！侗扰d》篇強調(diào)通過“比興”的手法使文辭具有流暢通達的美感，并借“《詩》刺道喪，故‘興’義銷亡”強調(diào)“刺道”和“興”的密切關系?！段男牡颀垺窂V泛地透露出天人合一、萬物感應、同類相感相契以及感應興發(fā)的理念，尤其在文辭疏通之美上，凸顯出劉勰所具有的從作家之才到文辭之美的同類感應傳遞和興發(fā)調(diào)節(jié)觀念。

《才略》篇在辨析作家之才與作品創(chuàng)作關系時，針對比興托義的詩賦，劉勰指出：“張華短章，奕奕清暢”，“潘岳敏給，辭自和暢”。他對剛毅爽邁、不畏權勢、直言勸諫的孫楚評價說：“孫楚綴思，每直置以疏通”。針對庾亮表奏、溫嶠筆札，劉勰評鑒道：“靡密以閑暢”，“循理而清通”，“亦筆端之良工也”。王運熙在解析《通變》篇時也指出，“掌握變化、通暢不停滯的作文之理，方能持久”，認為劉勰在繼承和革新關系上是秉持著通暢流通的觀念的。

《靈樞·九針十二原第一》曰“持針之道，堅者為寶”，強調(diào)針刺時秉針要堅固、剛強有力。與此相應，劉勰認為，刺文在闡發(fā)用于諷諫的理義情志時，要不畏強御、獨立不懼，正義氣勢流于墨中，聲勢威嚴震于文外，要將作家內(nèi)在積滯郁結的耿介、憤懣進行剛健有力、正直不懼的宣發(fā)。用于諫刺的正直內(nèi)容，需要“筆端振風”“簡上凝霜”般剛健威嚴的文辭，需要用像寶劍那樣鋒利、劇毒鴆酒那樣猛烈的語言來表達。刺文需要用雄健有力、剛強嚴厲的文辭風格，來保障其勸諫糾惡的說服力、威懾力。既追求文辭表達的委婉雅正，又強調(diào)文辭氣勢的雄健嚴厲，這種要求看似矛盾，實則正符合中國古代哲學所秉持的、亦為劉勰所強調(diào)的“剛?cè)岵敝溃莿③摹拔▌照壑浴彼季S方法的典型體現(xiàn)。

在刺文語言表達方面，《文心雕龍》以直為貴。《靈樞·九針十二原第一》曰：“持針之道，堅者為寶，正指直刺，無針左右，神在秋毫，屬意病者，審視血脈，刺之無殆?！薄罢钢贝獭睘獒樦畬毜?，能使針刺發(fā)揮調(diào)節(jié)血脈祛病養(yǎng)生的神奇功效。從針刺之道類比而來的刺文，也就自然而然地具有以正直為貴的特點和寫作要求?！蹲鄦ⅰ吩唬骸白曊撸?。王道有偏，乖乎蕩蕩，矯正其偏，故曰讜言也。孝成稱班伯之讜言，言貴直也。”奏文以直為貴，臣子不能考慮自身安全，上奏帝王時一定要講正直的話。劉勰對傳統(tǒng)的忠直諫刺和“矢言之道”深以為然并自覺發(fā)揚，稱贊建安文學“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的正直豪率、不畏權勢之風，稱頌應璩《百一詩》“獨立不懼，辭譎義貞，亦魏之遺直也”，對應璩繼承建安文學理義正直、文辭委婉、獨立不懼的風骨大加贊賞?！段男牡颀垺愤€在《銘箴》“贊曰”部分強調(diào)了刺文對于正直的內(nèi)在要求：“有佩于言，‘無鑒于水’。秉茲貞厲，警乎立履。”要銘記銘箴文的警戒之言，秉持其中正直的勉勵，以警戒自己的行為。劉勰詳細論述了在文章中樹立正直的方法：“必使理有典刑，辭有風軌，總法家之裁，秉儒家之文，不畏強御，氣流墨中，無縱詭隨，聲動簡外，乃稱絕席之雄，直方之舉耳?！薄蹲鄦ⅰ菲€談及作家闡發(fā)正直理義的內(nèi)在動力：“楊秉耿介于災異，陳蕃憤懣于尺一，骨鯁得焉?！薄睹髟姟菲Q贊兩漢五言冠冕之作“直而不野”，認為它們在內(nèi)容、品格上是正直而不粗野鄙俗、不淺薄的，肯定詩歌在諫刺方面不虛美、不隱惡，直面問題之所在，發(fā)揚先賢圣典忠直勸諫精神，委婉剛健地表達雅正、正直的情理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爸倍灰啊薄稗o譎義貞”顯示了劉勰“唯務折衷”的理論方法和遵守儒家忠直雅正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

“確切”是劉勰對刺文所表達的理義情思的要求?！躲戵稹菲唬骸绑鹑^，故文資確切?！斌鹞氖菫榧m過防失的，所述理義情思要準確切至。為了做到“確切”，“筆”類刺文在取事用典時必須核實、明辨，即《銘箴》篇所謂“其取事也必核以辨”?！蹲鄦ⅰ菲赋?，奏文要“以明允篤誠為本”，理要“切至”。劉勰認為，“強志足以成務，博見足以窮理，酌古御今，治繁總要，此其體也?！币獙嵤虑笫堑膱詮娬钡闹疽馊谌胛恼?，通過廣博的見識學識講透道理，要引古論今，通過整理繁雜材料抓住問題關鍵，更要“使理有典刑”“總法家之裁”“無縱詭隨”，即正直剛健地做到理有規(guī)范、是非有決斷、詭譎欺詐無縱容，從而達到切至的體制要求。劉勰對于《詩經(jīng)》那樣的有韻之“文”，仍然有“確切”的要求，只是這種“確切”與無韻之“筆”的表現(xiàn)不同，要求“情必極貌以寫物”，“‘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韻文類刺文的“確切”體現(xiàn)在，極力刻畫形貌以表現(xiàn)事物，用切合相似之處來說理，用事物微妙之處來寄托情意，通過周密全面地觀察事物，努力尋找差異巨大的事物之間的切合點，模其形擬其神，以小見大，以淺見深，實現(xiàn)“神理共契，政教相參”，達到一種詩意的“切至”。

劉勰認為，用于諫刺、宜于政教、合于雅正的刺文在行文時要深刻嚴肅。《奏啟》言：“術在糾惡，勢必深峭?！对姟贰抖Y》儒墨，既其如此，奏劾嚴文，孰云能免？”《銘箴》也說：“矢言之道蓋闕，庸器之制久淪，所以箴銘寡用，罕施于后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遠大焉?！贝涛膽撐绽^承“矢言之道”深遠宏大的特征。正是以旨意“深刻”為標準，《明詩》篇提出：“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劉勰所謂的“深刻”是有限度的，批判、諫刺要深入骨髓，但也不能有失公允、讒言傷人。

劉勰不僅將以針、刺為代表的醫(yī)事、醫(yī)理通過類比的方法引入文論中，形成刺文理論，而且將其用于糾治“文”的聲律之病?！堵暵伞菲谡摷拔淖致曇舸钆渲谐霈F(xiàn)的音節(jié)不和諧、拗口等不符合聲韻規(guī)律的毛病時，提出解決辦法：“將欲解結，務在剛斷。左礙而尋右，末滯而討前，則聲轉(zhuǎn)于吻，玲玲如振玉；辭靡于耳，累累如貫珠矣。”在中醫(yī)針刺取穴治療的方法中，有循經(jīng)遠道“反”治法，具體有“左病右治，右病左治”“病在下，取之上”“病在上，取之下”“病在中，傍取之”等。如《素問·調(diào)經(jīng)論》：“身形有痛，九候莫病，則繆刺之；痛在于左而右脈病者，巨刺之?！薄端貑枴た姶陶摗罚骸靶翱陀诮?jīng)，左盛則右病，右盛則左病，亦有移易者，左痛未已而右脈先病。如此者，必巨刺之。必中其經(jīng)，非絡脈也。故絡病者，其痛與經(jīng)脈繆處，故命曰繆刺?！薄鹅`樞·官針》也說：“巨刺者，左取右，右取左?！笨姶?、巨刺這些方法的治療功效已為現(xiàn)代中醫(yī)治療臨床驗證。中醫(yī)針刺治療這種奇特的“逆”“反”思維模式，神奇地出現(xiàn)在劉勰的文論創(chuàng)建和話語理論系統(tǒng)。

由上可知，《文心雕龍》從為文宗旨、思維方法、語言、聲律、修辭、文體風格等多方面為刺文制定了體制要求和寫作規(guī)范。這種刺文理論的構建增強了寫作的政教傳道功能，更使諫刺精神、正直傳統(tǒng)、心系天下的士子使命在寫作中不斷得到繼承和發(fā)揚。

三、針道(療人)、文道(輔政)、治道(救世)相互融通

《文心雕龍》中明顯存在著文(為文)可以發(fā)泄心中郁結煩懣，具有舒展暢通身心僵化阻滯功效的文學治療思想，同時也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原則、創(chuàng)作時的情志心神狀態(tài)有著相應的規(guī)定。刺文創(chuàng)作同樣具有發(fā)泄心中郁結煩懣、舒展暢通身心之僵化阻滯的功效，刺文也是通過自身和諧從容的內(nèi)涵、形式感染人、啟發(fā)人、勸誡人，從而發(fā)揮其諫刺、糾惡、防患的政教、社會功用的。文道與針道相通，針刺對醫(yī)生身心狀態(tài)的要求和《文心雕龍》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身心要求恰相契合互通?！端貑枴毭握摗吩唬骸胺泊讨妫叵戎紊瘛?jīng)氣已至，慎守勿失，深淺在志，遠近若一，如臨深淵，手如握虎，神無營于眾物?！薄端貑枴ふ魉氖д摗氛摷搬t(yī)生治療中存在的身心方面的過失，其中有：“所以不十全者，精神不專，志意不理，外內(nèi)相失，故時疑殆。”

郁結、阻滯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力之一，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治療的對象。這不僅成為眾多作家自傳式敘述的內(nèi)容、創(chuàng)作的主題，而且成為眾多文論家闡釋、論述的理論命題，更成為諸多有社會、政治抱負和責任意識的文人志士拓展引申的話題。其拓展引申大致朝向三個方面：一是以醫(yī)生診斷疾病的眼光看待社會、自然、政治、文化、風俗等方面所存在的問題并“病喻”之。二是自然災難、社會戰(zhàn)亂、政治生活中的挫折失意等“病因”成為文學佳篇誕生的源泉。三是作家、文學將以文輔政、泄導人情、針砭時弊、療救社會疾病作為崇高使命。

早在先秦時期，文章對社會的諫刺作用已受到重視，如季札觀樂以知政、提倡雅樂以利政化民，《詩經(jīng)》的觀風、諷刺功能，孔子的“興觀群怨”說等。從劉勰的刺文論可見，他對文章規(guī)勸人生、諫刺社會的功能認識很透徹，并且超出了比喻，直接打通了針刺之理、文學諫刺之道、治世之道。

劉勰刺文論所“刺”的對象包含人、社會、政治、風俗、道德等，具有高度的概括性、綜合性。刺文論是劉勰文學理論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他創(chuàng)造性地以針刺之理譬喻刺文之道，豐富了《文心雕龍》的理論建構，增強了其理論話語的生動形象性，開闊了古代文學理論批評的視野。這一理論對于后世文學“人化”批評模式的形成以及借醫(yī)理喻論文理批評方法的興盛，起到了承前啟后的關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