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禮物

［英］凱瑟琳·曼尼克斯　彭小華譯

這是一個有著一顆偉大心靈的人，在短短的一生中，她活得如此充實。雖然西爾維的遭遇令人同情，但事實上，她堅強、樂觀，為一切做好了準備。

1

19歲的西爾維是樂隊的鼓手。她打算從事音樂方面的工作，負責聲音合成和對錄音進行技術處理。她喜歡高亢、節(jié)奏強烈的音樂，也寫旋律溫柔、輕快的民謠，小時候，這種音樂是她的晚安曲。西爾維是獨生女，她出生的時候，父母年齡已經(jīng)不小了，他們把她視作掌上明珠。他們會慶祝女兒生命中的每一個里程碑，現(xiàn)在，他們卻要為她即將到來的死亡做準備。

西爾維得了一種罕見的白血病。她生命的第16個年頭是在化療的折磨中度過的，對此她微笑著說：“因此錯過了拿普通中等教育證書和學習喝酒，但沒耽誤吃藥和聽搖滾樂?！彼钟昧艘荒陼r間恢復體力，回到學校后，白血病卷土重來，這一次，治療沒有作用了。

盡管如此，西爾維可能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愛笑的。她有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齒，愛用極其耀眼的口紅，與她雪白的肌膚，以及埃及艷后風格的黑色假發(fā)形成鮮明對比，更凸顯了她的笑容。

我正在兒童癌癥服務中心接受入職培訓，這屬于我在姑息治療領域鍛煉自己所必經(jīng)的一步，包括加入兒童癌癥?？漆t(yī)療護理團隊。這些積極樂觀的護士與剛剛拿到診斷結果的孩子及其家人一起工作，通過必要的手術、化療或者放療的組合，幫助他們管理癌癥。

在這項任務上，我基本沒有經(jīng)驗。我不是護士，沒有與孩子一起工作的經(jīng)驗，唯一與之相關的是撫養(yǎng)我3歲的兒子，我只有一些處理成年癌癥患者的經(jīng)驗可以用于對這些年輕人的治療。不過，我有行醫(yī)資格，而西爾維從理論上講已是成人，所以她被分配給我照顧。這也是我和最了解她情況的護士一起去她家里探視的原因。

此時已經(jīng)是深秋時節(jié)了。她家住在一個偏僻的村莊，要經(jīng)過幾條曲曲彎彎的小巷子。我仔細觀察路線，因為下次我得一個人來。我將負責帶血小板和輸液器過來為西爾維輸血，并在輸血期間監(jiān)控她的情況?？煲渖降奶栒赵跇浠h里起霜的樹葉上，給它們?yōu)⑸辖鹕墓廨x。秋天的輝煌與我們此行的目的反差如此之大！我到底該對這個垂死的少年和她父母說些什么呢？

我們停好車，從后備廂取包和盒子時，一位拿著茶巾、笑意盈盈的女士打開了前門，這時，一陣鼓聲透過打開的前門，飄蕩在清晨的空氣中。

護士為我和西爾維的媽媽做了介紹。

有人輕手輕腳地推開了房門，一個溫柔的聲音問道：“星期五在哪兒？”

媽媽回答說：“在它的籠子里?！蔽疫@才注意到一只金毛獵犬安靜地坐在角落里。西爾維這時已經(jīng)戴上假發(fā)，不再是光頭了。她從門口閃身進來，星期五發(fā)出歡快的叫聲。她步履輕緩，走得小心翼翼，好像踏在冰面上一樣?！班?，你們好！”她問候完我們，對我笑笑，上前給了護士一個擁抱，然后在角落里的沙發(fā)上小心地坐下。

護士問起瘀傷：由于血小板低，瘀傷的范圍會擴大。西爾維雖然面帶著微笑，但語氣傷感：“是的。在我的屁股上?？雌饋砗孟耖L了一條尾巴。”她側過身子，褪下緊身褲，給我們看她左臀和左大腿內(nèi)側的深紫色瘀傷。護士“哎呀”一聲，星期五發(fā)出了輕聲的嗚咽。西爾維安慰小狗說：“你聽不懂了吧，傻狗狗！”

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我發(fā)現(xiàn)西爾維是個令人驚嘆的姑娘。她媽媽陪坐了15分鐘告退后，她笑著對媽媽說：“謝謝，媽媽。再見！”她媽媽想給女兒一個盡情表達的機會，不用擔心自己的情緒。媽媽一離開房間，西爾維就從沙發(fā)下面摸出一個袋子，拿出里面的東西：一些彩色織物、嬰兒服、T恤衫、一塊厚厚的泡沫塑料和一些縫紉材料。她對護士說：“會很棒的！”她們向我介紹起她倆的“項目”。

幾個月前，西爾維在住院的時候產(chǎn)生了這個想法。一名游戲治療師在幫助兩個少年用工具箱做黏土模型。孩子們很興奮——這是給父母帶來“驚喜”的禮物?！澳隳芨惺艿侥莾蓚€孩子多不舒服，”西爾維說，“我看著他們捏土。那時，我突然意識到，他們在給父母做禮物，好讓父母記住他們。那是一種告別禮物……”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思考，西爾維想出了這個項目。她把布料展示給我們看，笑著說：“我想做個媽媽最喜歡的東西。這塊布是從我的一件舊裙子上撕下來的。那是我的一件嬰兒背心。這是我12歲的時候做的一件T恤。那顆扣子是校服上面的，因為我總掉扣子，她老要給我縫新扣子?！迸菽芰蠒兂梢粋€圓形墊子，西爾維打算用自己的衣服拼湊一個坐墊。

西爾維的媽媽只有每天晚上在廚房那溫暖的爐子前休息時，才能有些屬于自己的時間。那里有一把破舊的搖椅。這把椅子曾經(jīng)是西爾維外婆的，本來是要留給西爾維的。西爾維這個記憶坐墊就是為這把家傳搖椅制作的，是為自己看不到的那個未來制作的。

門外傳來沙沙的聲響，袋子一下被收了起來。媽媽用托盤端進來幾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然后轉身離去?！澳憧梢粤粝聛恚瑡屵?，”西爾維說，“今天沒什么大事?！?/p>

喝完咖啡，取了血樣之后，護士和我準備告辭了。我們解釋說，明天的血小板由我來輸，護士要去縣里的另一個地方，處理一個剛開始化療的孩子。“可憐的家伙，”西爾維說，“我希望他能順利康復。”

2

今天的天色灰蒙蒙的，沒有金色的陽光，也沒有雅致的白霜。鄉(xiāng)村籠罩在迷霧中，所有的路似乎都變了樣子。經(jīng)過牛欄，駛上碎石路，聽見汽車碾在石子上的嘈雜聲，我才松了一口氣。我收拾好東西：血袋;筆記和觀察表;背包里裝著新奇的玩意兒，以防我在患者輸血時打盹兒;醫(yī)療袋里裝著輸液管、聽診器、溫度計和血壓計。前門開了，星期五跑出來，熱情地在我身上嗅來嗅去，西爾維站在門口，沒戴假發(fā)。她微笑著說：“你應該看看我身上的瘀青！”

趁著我在的這兩個小時，西爾維的媽媽去鎮(zhèn)上買東西。她把杯子、咖啡、牛奶和電話的位置指點給我。西爾維的爸爸上班去了，星期五開心得去花園玩耍。屋子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著手準備輸血小板：測體溫、脈搏、血壓;使用生理鹽水進行滴注;將無菌敷料從西爾維的專用靜脈通道處取下來;連接生理鹽水滴注，進行檢查，看看是否運行平穩(wěn);將生理鹽水換成血小板;記錄時間;每15分鐘觀察一次。AAB10696-3D2A-42DE-A9AB-6AA1FEDB04E8

西爾維沮喪地宣布：“我遇到了一個大問題?！?/p>

怎么回事？

“那個項目。該死的手指麻木了。我沒法用針，感覺不到針，也拿不住布料。我真是個笨蛋?！彼е齑秸f道。

“完了！”我表示同意。她看上去有點兒吃驚。我向她保證，“這是醫(yī)生的行話?！?/p>

“是的，對……”

我問道：“那，你有什么計劃呢？”

多傻的問題??！我就是那個計劃呀！幾秒鐘之內(nèi)，她就拿出了工作包、剪刀、針和卷尺。我們坐在一張巨大的餐桌旁，她指導我把方塊布料縫在一起。她一邊打量，一邊調整，時而歪著頭斟酌，擰擰自己的臉頰，搖搖頭并調整布塊的位置。我們的注意力時不時地轉移到脈搏、血壓、溫度的觀察上，然后繼續(xù)手上的工作。

我們縫布料的時候，西爾維談到她的家庭、音樂、朋友，還有她的頭發(fā)、外貌和遺產(chǎn)。從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嘴里聽到“遺產(chǎn)”很不尋常，但她確實是這么想的。她的學校舉辦了支持白血病研究的籌款活動，主要形式是音樂會，西爾維要么親臨現(xiàn)場擔任鼓手，要么在幕后編輯要在活動中出售的磁帶。

想到自己死后，這些錄音帶能繼續(xù)流傳下去，西爾維覺得這個想法很迷人，很令人感傷，但也帶來一絲安慰。光頭“在冬天特別難受”，但另一方面，“對于舞臺上的女孩來說，這是一個很酷的造型”。她的外貌問題是類固醇引起的“倉鼠臉”。她變化無常的容貌不斷讓她吃驚，“感覺我和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共用浴室的鏡子”。

西爾維又回到遺產(chǎn)的話題。“有兩個部分。我會活在我的音樂里，這很容易理解。已經(jīng)有人這樣做了，不是嗎？約翰？列儂、約翰·博納姆、基思·穆恩……他們的聲音活靈活現(xiàn)，播放這些曲子的時候，感覺他們好像就在此時此地一樣?！?/p>

另一部分遺產(chǎn)就比較困難了?！斑@對爸爸媽媽是很難過的事情。爸爸有工作，很忙。他不去想這件事。我很像他，真的，我頭腦不清醒的時候總是會打鼓。不過媽媽不一樣。她會很堅強，但這對她來說太難了，爸爸忙碌的時候，她獨自陪我。晚上我和媽媽坐在爐邊，相互依偎著，每人一把椅子，一杯茶。只是聊天，或者沉思默想。我想那會是她最想念我的時候?！?/p>

“于是我產(chǎn)生了給她的搖椅做個墊子的想法。我用這個方式告訴她，我不在的時候，‘媽媽，來，坐在我的膝蓋上。我可以搖晃她，她可以感覺到我的胳膊摟著她，就像我們一起在爐子前相擁取暖一樣。這是一個天才的想法！我希望她會喜歡。”我沒敢看她，手中的線變得模糊起來。我一心想著不要把眼淚滴到布上。我要把眼淚藏起來……針……

在西爾維的指導下，雖然多次刺傷手指，我終究在輸完血的時候把布塊拼好了。雖然包里的東西比我來的時候少了，但不知怎么，感覺比之前更沉重了。收拾包的時候，我心里對這個小姑娘充滿了欽佩和崇敬之情。這是一個有著一顆偉大心靈的人，在短短的一生中，她活得如此充實。雖然西爾維的遭遇令人同情，但事實上，她堅強、樂觀，為一切做好了準備。

肖勇摘自《好好告別》

（河南科學技術出版社）AAB10696-3D2A-42DE-A9AB-6AA1FEDB04E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