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匹老虎在耳語

馮杰

老虎也有細(xì)嗅薔薇的時候。

——題記

老虎。最早是一匹走動在留香寨月夜和傳說里的老虎。

在搖晃的蒲扇里，聽姥姥講老虎報恩的故事。一行醫(yī)人暮晚路上行走，一老虎擋住去路，張著血盆大嘴。人問，要吃我嗎？老虎搖搖頭。那人要走，老虎不放。人就仔細(xì)看，原來虎口里卡著一支銀簪，那醫(yī)人從虎嘴里把銀簪掏出來，老虎咆哮而去。這人回到家中，夜半，忽聽院外虎嘯，又聽撲通一聲，歸于寧靜。第二天一看，院里丟下一頭肥豬。

故事還沒結(jié)束，我就自作聰明喊道：“豬是老虎銜來的。”

姥姥贊揚：“真能。”

多年后我在古人筆記里找到幾種源頭，都屬老虎報恩的同類項，只是所銜的食材不同，虎送鹿肉不是豬肉。北中原不產(chǎn)鹿只養(yǎng)豬，姥姥把動物本土化了，越發(fā)親切，這是民間文學(xué)家的技巧。

春節(jié)前，我圍著姥爺看寫春聯(lián)。其中一條“虎行雪地梅花五，鶴立霜田竹葉三”。姥爺說“虎義，狼貪，豹廉”。長大后知道鄉(xiāng)村有對動物判斷的民間立場。

自從有了簪子的饋報，我也想在鄉(xiāng)村路上遇見一匹嘴里含簪的老虎，那樣春節(jié)前姥爺就不用到高平集上買肉了。半世紀(jì)過去，除了路上遇到隊長搜身查看偷玉米否，一直沒遇到含簪的老虎。后來，見到更多穿品牌戴面具的“老虎”。

北中原老虎云集。廟會上，有賣虎中堂的民間畫家，麻繩上懸掛著許多張老虎，垂吊的老虎在寒風(fēng)里幾乎凍死。畫家告訴我，屬虎者家里一定要掛上山虎，辟邪，不要掛下山虎，吃人。凡下山虎都是肚餓的緣故。

留香寨村有位畫家叫孫九皋，平常喜歡抄手在村里走動，看誰家墻上適合，馬上開畫，有點行為藝術(shù)，像五代時期楊凝式喜歡見壁題字一樣，都屬藝術(shù)家的一種毛病。一天，他相中我家青墻，即興用白石灰畫一條白老虎，從東到西，占滿一墻。青墻白虎，分外顯眼，“怎當(dāng)它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村里每天收工，人和疲憊的牲口蹣跚歸來，遠(yuǎn)遠(yuǎn)會看到那匹老虎，人畜為之精神一振。

鄉(xiāng)村夜晚，白虎在月光里走動，我看到斑駁虎影，立志長大要當(dāng)畫家，賣錢或鎮(zhèn)邪。

我走到社會上，知道畫虎最著名的不是集會上外村的畫虎藝人，也不是我村的孫九皋，而是一個遠(yuǎn)在天邊的張善孖，畫家張大千他哥，號“虎癡”。他為畫虎專養(yǎng)一匹老虎，走到哪兒牽到哪兒，赴宴時有老虎蹲旁邊，宴上客人一邊和他喝酒，一邊要看老虎表情，手抖得往往忘記叼菜。

有一年村里媒人要給我說個媳婦，一問屬相，對方屬虎。村中“宰相”孫半仙對我姥姥說龍虎相斗，八字不合。后來看那屬虎姑娘好看，還長一對小虎牙。我姥姥說，這不算啥大事，東莊廟上肯定會有破法。哪知人家虎妞看到我家迷信，經(jīng)濟條件不好且還瞎講究，虎牙一收，姻緣告吹。讓我一直懷念那一雙小虎牙。

眼看我年齡要“過崗”有打光棍的危險，媒人又說一位姑娘屬小龍，廟上師傅又說“一床上不臥二龍”。我姥姥馬上糾正，說小龍不是龍，是蛇、是長蟲。

古人立下規(guī)矩，十二生肖不能一鍋里吃大雜燴，譬如“老虎一聲吼，兔子抖三抖”，譬如“自古白馬犯青?！?，譬如“豬猴不到頭”，都是主張家庭階級斗爭的。我的百科常識來源于廟會上老虎的耳語，包括虎須功能。孫半仙還說，虎須可治牙痛，趁熱插在牙齒間即愈。我聽起來像說他自己冬天喝粥。

我父親的職業(yè)是鄉(xiāng)村會計，為全家生計一輩子謹(jǐn)小慎微，唯恐算錯賬，他對我說過：“玩錢如玩虎?！崩匣⒊闪肆硪环N生活隱喻。

我逐漸長成為雄性動物，31歲前沒見過老虎。我爸當(dāng)年告訴我，畫畫只管“比貓畫虎”。我最早臨摹劉繼卣劉奎齡父子的老虎，我最早聽到老師竟講“老虎屬貓科”時，我第一次為老虎笑了。

翻看老虎年度報告如下：

現(xiàn)代虎祖先是一種叫“中國古貓”的小型食肉類，大約在距今300萬年的更新世后在地球上出現(xiàn)，與人類出現(xiàn)時間接近，有可能與人類祖先藍田人一起生活過，古貓看到過藍田人烤肉。由于氣候變遷，虎從發(fā)源地向亞洲各地擴散，向西經(jīng)中亞抵伊朗、高加索，越過阿拉伯沙漠進入非洲，沒越高加索山脈進入歐洲；一支又分兩個分支：一支進入朝鮮半島，受阻于海峽，未能踏上日本列島；另一支通過華北華中華南，進入中南半島。這一支又分成兩股：一股通過緬甸、孟加拉國，直抵印度半島；另一股沿馬來西亞半島，攜婦將子，渡過馬六甲海峽，登上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爪哇島，但老虎始終沒有游過臺灣海峽。俗老虎走進同仁堂虎骨膏藥里，消化在人間百味；雅老虎走向國家的國徽上、旗幟上，不再下來。

1975年我11歲，在北中原濮陽發(fā)掘出一匹蚌殼塑就的“中華第一虎”，蚌殼老虎距今有六七千年歷史。老虎曾在北中原大地行走，我小時雖沒見虎，但一直穿虎頭鞋，戴虎頭帽，系虎兜肚。

貓在顯微鏡下放大一百倍是虎?；Ⅲw態(tài)雄偉，強壯高大，毛色綺麗，呈黃到紅色漸變，有深色條紋。老虎頭圓，吻寬，眼大，嘴邊長著白色間有黑色長而硬的胡須，頸部粗而短，與肩部同寬，四肢強健，犬齒和爪鋒利，腹面及四肢內(nèi)側(cè)為白色，背面有雙行的黑色縱紋，尾上約有十個黑環(huán)，眼上方有一個白色禁區(qū)，故有“吊睛白額虎”之稱，當(dāng)年武松打死的就是這種。老虎前額黑紋讓王羲之寫下一個“王”字，正是有這年號，才能譽為“山中之王”“獸中之王”。旗幟的象征性多重要啊，戰(zhàn)場上也多以斬旗為勝。

老虎一直所向無敵，連村里人哄孩子時，大人都牽出老虎來欺騙童真?！霸倏?，老麻虎要來”。孩子馬上止哭。老虎也有短板。段成式在《酉陽雜俎》里透露出：“猬見虎，則跳入虎耳?！崩匣⑴麓题＋F王有漏洞。我沒機會驗證，只是看后質(zhì)疑，虎耳朵有那么遼闊嗎？能像一泊“虎湖”。

我沒當(dāng)上畫家，先當(dāng)了作家。兩者其實都屬于手藝人。知道中國作家里要數(shù)施耐庵迷戀老虎。

他運用文字嫻熟，指導(dǎo)著武松如何躲避，如何揮拳，如何布置月色，如何打虎。是施耐庵避免了武松被大蟲吃掉，而不是哨棒和拳頭。

施作家一直有老虎情結(jié)，除了讓武松、李逵打虎，又轟趕出來方圓百里區(qū)域內(nèi)老虎紛紛走動，一百零八將里十二人冠以虎名，占百分之十還多——打虎將李忠、笑面虎朱富、青眼虎李云、插翅虎雷橫、錦毛虎燕順、矮腳虎王英、跳澗虎陳達、花項虎龔?fù)⒅屑艋⒍〉脤O、金眼彪施恩、病大蟲薛永、母大蟲顧大嫂。男虎女虎皆有，其中“彪”“大蟲”都是虎的筆名。

那位橫行京城的潑皮牛二也是“沒毛大蟲”。

鄉(xiāng)諺說“三斑出一鷂，三虎出一彪”，鷂是雀鷹的俗稱，小時候見過鷂抓小雞。鷂子借窩孵化，出來后把小雞吃掉，近似“鳩占鵲巢”?！豆镄岭s識》載：“虎生三子，必有一彪?！薄氨胱瞰E惡，能食虎子也。”“彪”排在虎豹之間，列強順序為“龍虎彪豹”。俗話還說“九狗一獒，三虎一彪”，一窩狗中最兇的為獒，虎崽中最兇悍的一只虎是“彪”，是“老虎中的老虎”。

一般人看不到彪。清朝六品武官服上有一“彪”形動物，可推測到彪不生活在山野，多游走于仕途官場。屬于不存在的虛構(gòu)老虎。

虎不同于人，沒有國界之分，它不辦出境證也可自由穿越國境。它沒有前科，留下虎蹄不留檔案。

美洲不產(chǎn)老虎，它當(dāng)年沒游過白令海峽，造成博爾赫斯最后到失明也沒見過老虎，他經(jīng)常把美洲豹當(dāng)作老虎，一生誤讀老虎。博爾赫斯坐在圖書館里，鏡子相互折射老虎，他用自己的文字在梳理別人的虎皮。

譬如“我看見了無窮無盡的過程，我由于領(lǐng)悟了一切，也領(lǐng)悟了老虎身上的文字”。

譬如“虎是為了愛而存在的”。

譬如“我既有無限的力量，便可以造出一只老虎”。

譬如“我們要尋找第三只老虎。這一只像別的一樣會成為我夢幻的一個形式，人類詞語的一種組合”。

譬如“我脫下外衣，躺在床上，重新做老虎的夢”。

他知道作家和老虎的距離。他說：“‘莊子夢虎，夢中他成了一頭老虎’，這樣的比喻就沒有什么寓意可言了。蝴蝶有種優(yōu)雅、稍縱即逝的詩質(zhì)。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場夢，那么用來暗示的最佳比喻就是蝴蝶?！?/p>

人生一如夢中蝴蝶虛幻。

博爾赫斯終于自己成了一只語言斑斕的老虎，實現(xiàn)了他童年的老虎夢。這一只“老虎中的老虎”最后變成“作家中的作家”。博爾赫斯晚年失明，眼里只剩下唯一的金色。掀開虎皮，我看到博爾赫斯就是文學(xué)里的那一只“彪”。

我跟隨一位朝鮮族姑娘到過邊城集安，去高句麗遺址拜謁“好大王石碑”，這是世上有書法價值的最大一塊石碑，細(xì)雨里買一張不知真假的“好大王碑”局部拓片。拓片在收藏界有“黑老虎”之稱，在高句麗遺址壁畫上偏偏有一只白虎對應(yīng)。田野上，玉米碧綠，在拔節(jié)受孕。白虎涉水，鐵網(wǎng)阻攔。從遺址看對岸猛于虎。

老虎是朝鮮人崇拜的神。我童年在北中原鄉(xiāng)下看電影《奇襲白虎團》，里面繳獲一面白虎圖案。第一次知道世上還有白老虎。白虎摻和到黃虎顏色里，基因突變，造成亂色。其實朝鮮虎和中國東北虎同源，漢城當(dāng)年的奧運會，吉祥物選為虎。朝鮮神話中，虎想化為人，太陽神為考驗它，讓它在洞穴過一百天，只允許吃大蒜。老虎等不及一百天，未能實現(xiàn)心愿?？梢姶笏鈱匣⒌闹匾浴；⒖诓⒉幌霛M嘴死蒜氣，這一點和河南人口味不一樣。長白山的東北人祀山神，多殺豬備酒，焚香上供，卻不知老虎更喜歡吃牛肉、吃羊肉，它并不適合狗肉，吃狗必醉，故有“狗是老虎的酒”一說；豬肉也不對老虎口味，吃豬必癱。因為豬肉、狗肉太香太膩的緣故，我有春節(jié)吃紅燒肉出現(xiàn)“肉醉”之感，這曾是童年的簪子理想。

天下事物不可太奢，要少吃豬肉和狗肉。

東北人的獵虎經(jīng)是“若見虎臥，勿動。即告眾。若見虎奔，則勿停，追而射之”。近似游擊戰(zhàn)的“十六字方針”?，F(xiàn)在打虎則判重刑。老虎來到當(dāng)下河南，大家開始紙上打虎，把老虎用四尺三裁的形式瓜分賣掉。我去過莊子的故鄉(xiāng)河南民權(quán)縣，畫虎村把畫虎當(dāng)成產(chǎn)業(yè)，批發(fā)零售，販賣虎肉。我看到有人專畫老虎屁股，有人專畫老虎腰，有人專畫老虎頭，有人專畫老虎尾巴，甚至有人專畫胡子或斑紋。流水作業(yè)，迅速準(zhǔn)確，手機錄像，最后組成一匹完整的老虎。全村形成畫虎產(chǎn)業(yè)鏈，遠(yuǎn)銷海內(nèi)外，老虎供不應(yīng)求，可見社會上對老虎的需求量大。村長對我說，全村出現(xiàn)五十位畫虎畫家，五位“畫虎王”。實為畫壇所未聞也。

這是莊子當(dāng)年沒有想到的，他只夢蝶，沒夢虎。莊子為了配合博爾赫斯。

我少年時還臨過“嶺南派”高劍父、高奇峰畫的虎樣。嶺南派多留日，老虎毛皮質(zhì)感，身上帶著月色和星光。

辛丑金秋，我和曉林從中原來到嶺南，在廣東佛山聯(lián)辦畫展，清遠(yuǎn)朋友相邀去吃著名的清遠(yuǎn)雞。上雞前，看到一則虎事和佛山、清遠(yuǎn)都有關(guān)聯(lián)，覺得有趣，即“我佛山人”吳趼人寫的故鄉(xiāng)逸事《趼廛筆記》。

他說清遠(yuǎn)一老翁，帶兒子到佛山兜售一副完整虎骨，“既得售主，交易畢，翁撫所獲金而悲”。別人問何事所悲？他潸然曰：“此虎已傷吾家三口，幾滅門，幸而有今日，是以悲耳！”老人兩個兒子，“長子死于虎，長子婦馌于田（給種田人送飯），亦死于虎”，老伴有一天進山打柴不歸，鄰居在山腳發(fā)現(xiàn)她的衣服，“血猶涔涔也”，也被老虎吃掉。當(dāng)天晚上，老翁小兒子夢見母親傳話，告訴他：“某山某樹下，有窖金，掘而取之，一生吃著不盡矣！”醒后小兒告訴父親，老翁說是妖怪托夢。誰知第二天小兒又夢到母親說：“母命也，而以為妖耶？且吾亦何必誆汝！”讓他傍晚前到藏金點，“吾陰魂當(dāng)佐汝也”！小兒依照母親吩咐，準(zhǔn)備紙錢上山，“將祭山神及其母，而后取之”。

哪知故事峰回路轉(zhuǎn)。快到藏金點，路邊忽然走出一老者，說天色漸晚，“山行多虎狼，子何冒昧也”。小伙子怪他多事，繼續(xù)前行。老者拉住他，“必不可往，往則禍作”！小伙子說奉母命前往，哪會有禍？老者說你母親不是葬身虎口嗎？小伙子驚訝，老者不是本村人，怎知母死？老者說我不僅知道，還知你想去取窖金，只怕有去無回。小伙子大驚，怎么連這都知道？老者指著旁邊一棵古樹說上去看看全知道了。

小伙子上樹，“俯視老者，已失所在，四顧瞭望，都無蹤跡。日既暝，忽聞虎嘯聲，木葉簌簌下”。小伙子“大懼，藏葉濃深處，竊窺之，見其母引虎至彼樹下，彷徨四望，如有所覓，引虎與語，語未竟，虎咆哮怒吼，母撫虎項，若慰藉之者?；⑸亳Z，母復(fù)徘徊瞻眺，啾啾作鬼聲，虎又咆哮，如是竟夕”。一直等到村中雞鳴，其母才帶虎離去。小伙子下樹戰(zhàn)栗不能動彈，“疑老者為山神而感之也，焚所攜楮帛以謝之”，逃回家跟父親說，兩人“相戒不復(fù)入山”。當(dāng)夜老虎進村直撲其家，父子大懼，計無所逃，院里有兩口水缸，藏在里面?！岸矶⒕箽чT入，鬼聲啾啾，若為之導(dǎo)”，沒有找到人而去。天亮后村民慰問，父子倆從缸里爬出，說明事因。村民設(shè)下陷阱，老虎又襲村時，銃弩齊發(fā)而斃。老翁在佛山所售之虎骨，由來即此。

故鄉(xiāng)虎事被作家布置得斑斕魔幻，如一把戒尺晾曬敲打一張虎皮。

吳趼人時代，當(dāng)列強瓜分中國時，可知作家借虎發(fā)言：“吾獨怪夫今之倀而人者，引虎入境，臠割其膏腴，吮食其血肉，恬不為怪，且欣欣然自以為得計者?！眳酋氯说睦匣e有用意。

此刻，著名的清遠(yuǎn)雞端上來，我對佛山朋友說：“你們?nèi)粢渤鼋呀?，下次我辦畫虎展?！?/p>

寫虎畫虎和打虎都算嫻熟為上的技術(shù)活?！按蚧⒄摺睂儆诶浔鲿r代產(chǎn)物，現(xiàn)代若對老虎開槍打炮背上放炸藥包都不算打虎英雄。“打老虎”成政治符號。

河南方言還有一詞，叫“邪乎”。不是寫虎。

我上小學(xué)時，有篇課外讀物，講一位抓虎擒豹的“當(dāng)代武松”。打虎者叫何廣位，當(dāng)代奇人，善于活捉猛獸。安徽人流浪到河南孟州。施耐庵也曾把武松發(fā)配孟州。奇人必有奇招，其食量奇大，9歲那年家鄉(xiāng)遭蝗災(zāi)斷糧，父親向大戶借3斤麥種，父母忙著耕作，讓他負(fù)責(zé)看好麥種，免得老鼠偷吃。結(jié)果等父母勞作回來，3斤麥種一粒不剩，全被他一人吃光。

父親不信一個9歲娃能吃3斤麥種，逼問麥種哪兒去了？何廣位哭著說被他吃了。父親不信，去鄰居家借來10個菜團，讓何廣位吃。結(jié)果他一口接一口，把10個菜團全吃光。母親大哭，擔(dān)憂，大肚兒怎養(yǎng)得起。后來為吃飯他只好外出流浪，選擇打獸換食的生計，最后落腳河南。他飯量大，創(chuàng)下一次喝酒17斤的紀(jì)錄，當(dāng)年河南濟源縣因他捉豹有功，政府決定好好管他一頓飽飯，又稱菜肴不好報銷，饅頭盡管享用。他連咸菜都沒有的情況下，竟連吞62個饅頭。

酒桌上我聽書法家周俊杰先生講過何廣位一事，何后來成為政協(xié)委員，集體就餐時卻端坐不動筷，說自己飯量大，怕吃完被人笑話。會上負(fù)責(zé)膳食的人員為表達對“當(dāng)代武松”的敬意，特加了一桌十人的飯菜讓他獨享，他一人吃完，且吃魚吃雞不吐骨頭。

何廣位說捉虎獵豹秘招是出拳快、準(zhǔn)、狠。首拳一定要擊中虎豹的鼻子，致其暈厥，然后補拳讓其一時難蘇醒，用繩索綁四肢裝進特制的大袋，以最快的速度背虎豹下山。當(dāng)年各大動物園里，幾乎都有何氏捕獵的豹子。

何廣位活了95歲，2004年在河南去世。一生活捉老虎7只、金錢豹230只，打狼800只。后來倡導(dǎo)保護動物，不宜宣傳，他的事跡從課外讀物里去掉。不能再打虎獵豹了，“當(dāng)代武松”何廣位晚年在河南孟州開始造藥酒，有朋友給我捎來兩瓶“何廣位家酒”，讓品嘗，我在草藥味里，第一盅就喝出來了一只老虎。

沒有火藥的年代，凡山野間打虎擒豹者皆被人稱奇。如今，也不斷出現(xiàn)新的“打虎者”?！按颉焙汀盎ⅰ焙汀罢摺币粯?，都在循環(huán)往復(fù)，只是“當(dāng)代打虎者多并非當(dāng)代之幸事”也。

一千年前河南孟州的夜半，武松在鴛鴦樓墻壁上題字“殺人者，打虎武松也”。

話語和文字即使吹噓得一地斑斕，末日老虎，也終將不再。

世上最后一張虎皮要剝掉，老虎謝幕退場，包括液體老虎、氣體老虎、固體老虎。一天，“打虎者”獨向虎皮，對屬虎的情人說，看，這是一輛蜜制的坦克。

一月，關(guān)于虎威

今日老虎說：虎年來臨，要虎虎生威。

古典老虎說：何謂虎威？張岱在《夜航船》中輯：虎有骨如乙字，長寸許，在肋兩旁皮內(nèi)，尾端亦有之，名“虎威”，配之臨官，則能威眾。

屬虎者說：就是一根虎骨。同仁堂肯定喜歡，如今一噸藥丸里也找不到一根虎須，膏藥油里能映出一只虎影。

二月，肚里有貨

今日老虎說：站在臺上看起來龐大，不知肚里裝的都是糠麩。

古典老虎說：只有段成式見到“虎魄”：虎夜視，一目放光，一目視物。獵人候而射之，弩箭才及，光隨墜地成白石，入地尺余，記其處掘得之，能止小兒啼驚。

屬虎者說：“虎魄”屬穩(wěn)定劑，忌諱冰箱，只能在李時珍的藥櫥儲存。今人誤為“琥珀”，掛在脖上，愈加焦躁。

三月，虛驚一場

今日老虎說：鞭炮忽然一響，嚇了老子一跳。臉都變色啦，差點成為綠老虎。

捕虎者說：捉虎工具有虎槍、虎叉、陷阱。盡量避免對虎皮造成傷害。還有一種“檻”。一天雨后，獵人看到“檻”里坐一人，大吃一驚，那人說我是縣令，昨晚下雨誤入檻里，趕快放我出來。獵人問，有證件嗎？有。被獵人放出后，縣令馬上變作一只老虎，咆哮而去。

屬虎者說：歷史上有過多次“變虎”事件，你說的這是哪一次？

四月，一家人

今日老虎說：如今武松被國際“虎協(xié)”高價聘請，正在門口給我們看院子。

古典老虎說：另一種虎叫“倀”，是被老虎吃掉后而產(chǎn)生出的一種新型老虎。鏡中之相。屬鏡中之鏡，屬老虎中的老虎?！短綇V記》中說倀的職業(yè)是負(fù)責(zé)老虎行動前的開道探路，“為虎前呵道耳”?！稄V異記》中說倀形象“無衣輕行，通身碧色”，有時在老虎吃人時一邊幫忙剝衣服，免得簪子、玉鐲、信用卡之類卡住虎喉?！兑购酱窞橐坏乩墙遄鲆宰C明，“凡死于虎者，衣服巾履皆卸于地，非虎之威能使自卸，實倀為之也”。

屬虎者說：倀皆穿衣，或名牌，或樸素，亦非前朝，不好辨認(rèn)。

五月，紙老虎標(biāo)準(zhǔn)

今日老虎說：偉人有語錄，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古典老虎說：紙老虎、布老虎、皮老虎、石老虎、泥老虎、大老虎、小老虎都是老虎。包括一切反動派。

屬虎者說：當(dāng)下標(biāo)準(zhǔn)早已更改，是不是紙老虎，是要看固定產(chǎn)業(yè)、固定存款、房產(chǎn)證這些硬件，單憑嘴說不算。

六月，紅老虎

今日老虎說：黃虎、黑虎、白虎，都不如紅虎。紅虎出身好。

外國老虎說：博爾赫斯從來不相信世上有老虎，他說“老虎這個形象，許多世紀(jì)以來，一直存在于人們的想象之中”。所以他能看到在離恒河很遠(yuǎn)一個村子里，有藍老虎。他還夢到藍老虎行走，在沙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屬虎者說：虎再大，也屬于貓科動物。

七月，老虎的自信

今日老虎說：野生的老虎武松可以打光打凈。人生的老虎武松永遠(yuǎn)打不凈。

古典老虎說：虎過去共有九個亞種，華南虎、西伯利亞虎、孟加拉虎、印支虎、馬來虎、蘇門答臘虎、巴厘虎、爪哇虎、里?；ⅰ５饺缃?，爪哇虎、里?；?、巴厘虎已滅絕。

屬虎者說：永遠(yuǎn)滅絕不了，十二個中國人里就有一個屬于老虎。

八月，流行拼爹

今日老虎說：我爸是動物園看守大門者。我爸是動物園常務(wù)售票員。我爸是動物園常務(wù)副科長。

古典老虎說：虎生三子，必有一彪?！豆镄岭s識》載：“彪最獷惡，能食虎子也。”“彪”排行在虎豹之間，有“龍虎彪豹”。彪為何物？清朝六品武官服有一“彪”動物圖案可參考，“彪”肯定比虎厲害，因為字面上還多三撇，像三個爪子。

屬虎者說：我們村里有兩個叫“衛(wèi)彪”，鄰村有四個“衛(wèi)彪”。三里五村，當(dāng)年都要保護一只遠(yuǎn)方的老虎。

九月，別想吃虎鞭

今日老虎說：別想吃虎鞭，輕者挨抽，重者判刑。

古典老虎說：李時珍載虎肉微熱，無毒，味道酸，主治益力氣，止多唾，治惡心。吃不了虎肉，可用黃精代替，黃精有“老虎姜”之稱，又叫“神仙余糧”。

屬虎者說：廣東餐館里一道象征菜，叫“龍虎斗”。湊合著先吃。

十月，拉大旗的方式

今日老虎說：拉大旗的方式很多，不一定都使用虎皮。

古典老虎說：《舊縣志》載：開元中有崔生應(yīng)舉過寺，適天暮，因投宿焉。見一虎入寺脫皮，變一美婦人，就崔，愿侍枕席，崔眠之。見其皮在井邊，遂投井中。婦人覓皮不得，隨崔至京，先后授“縣長”、“縣委書記”，凡六年，生兩子。后還官，過前寺，崔意相隨日久，無他虞，告故。婦欣然，令取皮，皮故無恙。因披之，仍成一虎，大吼， 回顧二子而去。后人題其井為虎皮井。

屬虎者說：信不信由你，俺小時候用那井里的水吃過撈面條。至今還賣一種“虎面”，十塊錢一碗。

十一月，叫板

今日老虎說：武二郎，有種你出來，敢再打我一次？

古典老虎說：《述異記》載，漢代一市委書記，叫封邵，官稱封使君。一天，封書記忽然變成一只老虎，在城市里亂跑，餓了便吃城里黎民百姓，百姓見到，認(rèn)得是他，連忙高呼“封使君，封使君”。于是，那只老虎掉頭出城，不再回首。詩人作詩“無作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

屬虎者說：“封使君”學(xué)術(shù)上已成老虎別名，查一下，誰寫的反詩！

十二月，虎頭貓尾

今日老虎說：老虎跟貓學(xué)藝，學(xué)會了，要吃貓，貓立馬上樹，老虎在下面沒一點辦法。這老虎太沒耐心了。

古典老虎說：陸游《劍南詩稿》有“俗言貓為虎舅，教虎百為，惟不教上樹”。

屬虎者說：現(xiàn)在退化為貓虎一體。小時候我姥姥也說過，貓是老虎的舅舅。我舅舅毫不保留，教我上樹，還偷摘鄰居家的果子吃。

責(zé)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