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爾丹的靜物畫與日常的詩意

雷顯峰 向靜

（天津師范大學）

一、夏爾丹靜物畫的樸素性

17世紀初，尼德蘭革命成功，在歐洲建立了第一個資產(chǎn)階級共和國——荷蘭共和國。此時歐洲的新興資產(chǎn)階級逐步壯大，并開始追求文化上的享受。因此，這時的歐洲畫家開始把注意力轉(zhuǎn)向?qū)ΜF(xiàn)實生活和日常環(huán)境的描繪。17世紀的荷蘭小畫派將歐洲靜物畫推向第一個高峰，而法國畫家夏爾丹受荷蘭小畫派的影響，則把靜物畫推向第二個高峰。

1699年，夏爾丹出生于法國巴黎的第三等級家庭，父親是一名普通的木工，他經(jīng)常幫助父親做一些木匠活，14歲的夏爾丹便開始獨立謀生，家庭環(huán)境對他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與追求華麗、浮夸的洛可可風格的畫家截然相反，他把視角放在日常生活的平凡物象上。夏爾丹把生活中常見的桌子、盤子、面包、酒瓶、刀叉等作為描繪的對象，并通過挖掘平凡生活中的美，把靜物與生活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賦予靜物豐富的精神內(nèi)涵。

在這樣的時代，靜物畫更能清晰地看到人們對于金錢的態(tài)度，一方面體現(xiàn)了宮廷貴族對于財富的炫耀，無數(shù)珍貴的彩色玻璃器皿、鑲金的衣物、魚蝦等昂貴的食材，另一方面又能把對財富的反感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夏爾丹的筆下，縱使器皿再精致、食物再昂貴，那也是市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絕不會刻畫得過于艷麗嘩眾取寵。雖然夏爾丹大多畫的是靜物，但他很明確自己的藝術(shù)主張，他的創(chuàng)作題材都來源于日常生活，題材不是一味地索取，而是與他們息息相通、感同身受。他基本任何生活題材都有涉獵，各種炊具、食物、日常用品等，這些物體看似平淡無奇，但是在他的眼中卻是最具有代表性、最不可或缺的生活中的一部分。夏爾丹拒絕洛可可于千里之外，盡可能地排除感官給人帶來的直接的愉悅，他把視覺帶給我們強大沖擊力在畫面中降到最低程度。他幾乎從不畫絢麗的色彩、晶瑩剔透的高光、一塵不染的器皿。因此，我們常?？吹剿撵o物畫是把靜物隨意地擺放在那里，不加任何修飾，他讓普通的物象從上流社會的影子中脫離出來，表現(xiàn)出物象最真實、本質(zhì)的狀態(tài)，尋找它最平凡的深沉意義。

1728年8月，夏爾丹創(chuàng)作的《鰩魚》在皇家美術(shù)學院首次展出，成功地吸引了當時其他畫家的視線。因為這幅靜物畫，法蘭西藝術(shù)院把夏爾丹吸納為院士?！饿庺~》這幅靜物畫的內(nèi)容看起來日常得不能再日常了，描繪的是一個普通平民家中廚房的景象，畫面中心是一條掛著的開膛破肚鰩魚和幾條散落的小魚，桌面上是凌亂的桌布，畫面左邊有幾只剝開的蛤蜊，右邊是一個立著的深色罐子，最吸引人注意的是夏爾丹在畫面中間放入了一只貓，饞貓的動與鰩魚的靜，動靜結(jié)合，極具張力。夏爾丹把一個普通的廚房形象描繪得栩栩如生，充滿了生活氣息。在色彩處理上，畫面明暗對比清晰，色彩樸素沉穩(wěn)，在灰色的柔光下，留下暖棕色迷蒙的灰色調(diào)子，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純色，每一件物品都充滿了趣味，并體現(xiàn)出平淡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恫颓捌矶\》一畫中，協(xié)調(diào)的燈光、色彩、氣氛以及精心描繪的靜物恰好契合了18世紀中產(chǎn)階級樸實生活的“品味”，該畫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夏爾丹時刻觀察生活中的“樸實美”，關(guān)心于普通人的生活氣息，簡單的構(gòu)圖使得平凡的一幕充滿詩意，將自己的細膩感知傾注于創(chuàng)作中。夏爾丹的靜物畫反映的是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起居、普通的生活、風土人情，因此也可以說，夏爾丹的靜物畫樸實無華，自然生動，帶有風俗畫的特性，這正是他對平凡生活的憧憬和向往。他最常畫的題材是生活用品、婦女、兒童，這也反映了他的觀點和立場。同時，夏爾丹的作品用“樸素”一特征來謳歌生活中的“樸實”，對平凡物件的描繪一樣可以具有詩意，贊揚普通平民高尚的道德風尚，批評宮廷貴族階層的肆意揮霍。

樸素的美是最自然，不加任何修飾的。過于裝飾的美只會讓人注重看到它的表皮，只存在于人腦的一瞬間，很快便會被遺忘，終究是一種庸俗的假象。因此，正如夏爾丹的靜物畫帶給我們的是自然之美、淳樸之美、高尚之美，這種美令人心動，令普通大眾所喜聞樂見，會在時間的長河中永不褪色。

二、夏爾丹靜物畫的生命力

夏爾丹通過描繪靜物的質(zhì)感和量感，賦予靜物一種無聲的生命力。生命力是對靜物存在于客觀世界的充分肯定，更蘊含了畫家的感情；也是時光流逝中各種事物經(jīng)歷歲月留下的痕跡。夏爾丹把繪畫視角放在普通的鍋碗瓢盆上，以斑駁的靜物作為時光流逝的載體，賦予靜物生命。

看懂夏爾丹的靜物畫不需要有深厚知識的專業(yè)人士才能解讀，普通平民也能感受到作品中的生命力，因而夏爾丹也被尊稱為“賦予靜物生命的巨人”。的確，夏爾丹塑造的靜物有著不可思議的“真實感”，在夏爾丹之前，只有靜物，自從有了他，才有了“靜的生命”。[1]夏爾丹筆下的靜物大多普通、陳舊，可見充分經(jīng)歷了歲月的洗禮。他所描繪的器皿大多是使用過程中的某一狀態(tài)，記錄著生活的瞬間，正因為如此，這些使用過的器皿比嶄新的物品更具有生命力和活力。在他的作品《銅水罐》中，夏爾丹就真實的表現(xiàn)了銅水罐表面油漆脫落的斑駁感、粗糙感，這些反復使用過的痕跡，是歲月流逝對銅水罐產(chǎn)生的印記。他用樸實的色調(diào)、簡約的造型描繪的是普通人所用的水罐，似乎這個水罐就應該出現(xiàn)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正是有水罐的存在，才有了接水的桶、罐子、水瓢和滾在地上的瓶蓋，它們之間形成一個相互依存的整體，帶給畫面穩(wěn)定感。同時我們還能隱約的聽到銅水罐滴答滴答的滴水聲，讓我們由此聯(lián)想到了屋子主人的日常生活。破損的狀態(tài)給予銅水罐生命感，在柔和的光線照射下，銅水罐更顯端莊，散發(fā)著生命的氣息。銅水罐極其普通、極其尋常，正因為尋常，尋常到誰都不會在意他們的存在，誰都容易忽略掉它們的價值，但正是這種如海德格爾所說的器具的“上手狀態(tài)”，即我們在日常使用過程中，人們對它們思考得越少，對它們的樣子越模糊，它們的存在就越真實，就越能揭示人們的實際生活。夏爾丹通過賦予銅水罐生命的痕跡，盡可能地營造生活的真實感，強調(diào)其存在的真實性，并揭示潛藏在物體背后普通人民的活動。夏爾丹在表現(xiàn)貓、鰩魚、蝦、水龍頭、罐子等物體的時候，并沒有把他們看作簡單的物體，而是將自己的情感通過靜物的方式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好像自己也身在其中，他能把一個真實的社會現(xiàn)狀用畫表現(xiàn)出來，他把底層人民的生活狀態(tài)隱喻在創(chuàng)作中，他讓普通大眾受到了關(guān)注，受到了尊敬，讓他們在生活中有了存在感，也是他對底層人民積極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的肯定。夏爾丹《市場歸來》中，夏爾丹并不會畫出每一個細節(jié)，而是試圖揭示物體的內(nèi)在屬性；他簡化形式，巧妙地改變它們的外觀和結(jié)構(gòu)。因此，夏爾丹在創(chuàng)作時不僅要處理對象，同時要把自己看畫這個本身知覺形式放在其中加以表現(xiàn)。他不僅畫出了事物當中的物，在使用當中的物，還畫出來事件、物品具有使用者的氣息，在使用中才能引發(fā)對事物的情，他把最微不足道的物品中蘊含的復雜美揭示出來，并賦予它們永恒的尊嚴。夏爾丹靜物畫中的生命力即客觀物體的真實特征，我們在觀看作品時，往往會忘記去關(guān)注色彩、構(gòu)圖、體積，甚至藝術(shù)思想，只想去感受那具有濃濃“生命力”的生活氣息。

在夏爾丹的靜物畫中，物象的輪廓線他不刻意去強調(diào)，總是嫻熟的用色彩來代替邊緣線的存在，他將物象輪廓全部消失在整體之中，而且并不顯得生硬，這就是夏爾丹的靜物畫顯得生動、真實、自然的原因。夏爾丹只關(guān)心他周圍的事物，從不異想天開，他在作畫時，常常用手去撫摸它們，用身體去靠近它們，深情地望著它們，把它們當成了親密的伙伴、至親的親人。夏爾丹的靜物之所以“具有極強的生命力”，在于他從不放棄研究市民生活題材，他從小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他很熟悉這樣的家庭，巧妙地將生活中的片段入畫，用所有的精力去表現(xiàn)其中的某一個片段，生活中的詩意恰如其當?shù)卣宫F(xiàn)了出來，把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用講述的形式表達，雖然沒有多么動人的故事情節(jié)，但卻意義重大。

三、夏爾丹靜物畫的內(nèi)在情感

當代法國作家卡琳娜說：“任何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的共同動力是情”。沒有“情”的畫是沒有靈魂的，是容易被人遺忘的，是死物。[3]夏爾丹筆下所表現(xiàn)的靜物被賦予了新的生命和形象。深沉的背景烘托出微弱的光線更具神秘感，配以日常生活中的靜物題材，反而有一股強大的對抗力。相比起超寫實主義，夏爾丹所畫的創(chuàng)作沒有完全追求與原素材一樣的效果，他反而是用大色塊和精準的造型來表現(xiàn)，呈現(xiàn)出作品最真實的感受。他不是在簡單的照搬一件一樣的事物，而是追求能夠吸引觀者的那一刻狀態(tài)和感受，讓人如同身入畫面之中，與夏爾丹一起欣賞這富有深厚感情的創(chuàng)作。

夏爾丹的靜物畫是對真實事物的描繪，“真實”是肉眼可見的，時間的流逝使物體產(chǎn)生自然的磨損、留下生命的痕跡，記錄著人們的生活。夏爾丹將對事物的感覺、感知方式也表現(xiàn)在了畫面上。正如倫勃朗一樣，雖然接受的是貴族、資產(chǎn)階級要求所畫的訂件，但卻可以讓任何題材、任何他想要畫的對象成為如此生動的、如此具有意義的行為。夏爾丹同樣將自己的情感注入其中，通過創(chuàng)作，在創(chuàng)作者和欣賞者之間架起溝通的橋梁，將創(chuàng)作者的情感傳遞給欣賞者，達到共情。雖然他的題材不是很廣泛，但是卻能在他相似的題材中看到微妙的變化，仔細觀察他的作品就能發(fā)現(xiàn)細膩的感情色彩。夏爾丹對靜物細節(jié)的深刻描繪，映射出平民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實際場景，讓欣賞者融入其中，與真實世界相對照，從而對創(chuàng)作者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產(chǎn)生贊同感。這些難以用語言描繪的真實感受和濃烈的情感，被融入簡單的物體中，呈現(xiàn)在畫作中。

夏爾丹所作的靜物畫《鮮花》給人一種寧靜的美感，畫面渲染出歲月靜好的氛圍，在桌面中央擺放著精致的青花瓷花瓶，花瓶里是精心插滿的花，待放的花蕾和盛開的花錯落有致。花瓶一側(cè)散落著花瓣，花朵正散發(fā)著陣陣花香，暗示著這束鮮花正在奮力地綻放，富有生命力。我們在欣賞時，沉浸在畫面里的美好和寧靜，這一刻時間仿佛停止，所有的物體都被寧靜的氣氛所包圍。夏爾丹把情感的傳遞做到了極致，就如他所說：“顏色不是第一位的，更重要的是情感”。[2]夏爾丹對鮮花的生動刻畫，是為了將自己的真實情感表達出來。通過夏爾丹傳遞的情感，我們也能感受到日常生活平凡事物的內(nèi)在情感和生命力。

從夏爾丹的藝術(shù)思想中能充分地流露出他真摯的情感和內(nèi)在的情懷。一個畫家需要有自己的藝術(shù)理念，需要有鮮明的藝術(shù)風格，需要融入日常的生活，這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這樣的情感是靠色彩、工具呈現(xiàn)不出來的。要使靜物畫傳達出情感，就需要畫家對畫面不斷斟酌、苦心經(jīng)營、合理安排，把它們當成有生命的物體去對待，耐心研究，潛心鉆研，形成畫家與靜物之間有效的心靈溝通，探究靜物本身的存在意義。當我們在欣賞靜物畫時，自然而然地會觸景生情，瞬間把欣賞者拉回到日常生活中，生活的痕跡映入眼簾，有歡樂、有辛酸、有惆悵，這樣充滿故事意義的畫面表達了具有詩意的生活。

啟蒙思想家狄德羅說：“我有這樣的感覺，即看別的畫家的作品，我必須瞪大眼睛仔細看；而看夏爾丹的畫，我只需要腦子里保留著實物的印象，好好回憶一下便行了”。[3]這體現(xiàn)了夏爾丹作品美與真的一致性，構(gòu)成了藝術(shù)作品與現(xiàn)實事物的和諧統(tǒng)一。夏爾丹的靜物畫沒有洛可可的精雕細琢，只有高昂的藝術(shù)激情。

四、結(jié)語

夏爾丹的靜物畫作品是樸素、有生命力、有情懷的。他把平民藝術(shù)帶入大眾的視野，所描繪的物體是親切的，沒有繁瑣的細節(jié)，而是樸實無華；沒有絢麗的色彩，而是柔和簡約；沒有刻意的構(gòu)圖，而是準確嚴謹。作品洋溢著安靜祥和、樸素美好的生活氣息。從另一層面上來說，夏爾丹追求的是一種詩意，一種不僅是停留在創(chuàng)作中的詩意，而是抬高平凡物體具有生命價值的詩意。時至今日，再當我們?nèi)テ肺断臓柕さ撵o物畫作品時，仍然閃耀著光輝，并給后人以深刻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