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霧
2021年1月,豆瓣用戶“胡桃”創(chuàng)建了名為“文字失語者互助聯(lián)盟”的豆瓣小組,她最初只是因“三分鐘熱度上頭”而“想建一個個人玩?!钡男〗M,但自創(chuàng)建后,該小組迅速擴容,至2022年3月1日,已有304840名“文字失語者”在這里集聚。
現(xiàn)代醫(yī)學中,病理性失語癥又名“獲得性語言障礙”,是指因與語言功能有關(guān)的腦組織損害而造成的理解能力、表達能力受損。與生理性病變引起的失語癥不同,“文字失語者”所經(jīng)歷的“失語”,更像是一種社會病。“文字失語者互助聯(lián)盟”的小組簡介如此表述:“長期以來,作為傾聽者和旁觀者的我們,逐漸忘記了如何組織文字的邏輯、怎么清楚地運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情緒和觀點?!?/p>
2021年年初,遇到不可思議的事情,張曉雯只會說“無語”“離譜”,要不就是“離了個大譜”。脫口而出這些詞匯時,她常有些難受:“還有很多其他選項,不該是這樣的?!?/p>
她形容自己曾是個“感性、話很多”的人。寫書評、影評是她曾經(jīng)在行的。然而,僅僅過了三年多,她的這項能力退化到了“在電腦前枯坐很久也憋不出幾個字”的程度。朋友說她從前寫的東西可讀性很好,問她怎么不重新拾筆,她說感到語言枯竭,焦慮又痛苦。
王怡受寫作困擾更深,因為這是她的本職工作。2020年秋季,王怡本科畢業(yè),隨后供職于一家公司的文案寫作崗。入職不久,她需要為一位醫(yī)生編輯微博文案。文案本該體現(xiàn)出該醫(yī)生治療棘手患者時的從容、承擔醫(yī)者責任時的決心,在她手里卻變得詞不達意:“如果我不接,只剩那些‘莆田系’醫(yī)生愿意接了,在我這里,總比落到他們手里強……”
最終敲定的文案由人另寫。她覺得那則文案邏輯順暢、措辭得當。相比之下,自己的文案累贅干癟,遣詞造句中也有諸如“確實”“其實”的助詞被放錯地方。
相比于大段文字,表情包、“?!钡缺磉_更受王怡青睞。最近她常說的是“笑的”,這個詞的覆蓋面很廣,開懷大笑是“笑的”,諷刺冷笑也是“笑的”?!爸俺Uf的是‘笑死’,不太吉利,現(xiàn)在就改成了‘笑的’?!彼a充道。
然而這些簡易的表達都會有失靈的時刻。需要用文字準確表達自己的情緒時,王怡常常只能說:“真的是……就是那種感覺,你知道吧?”到底是哪種感覺?對方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嗎?她不確定。
在《中國青年報》社會調(diào)查中心的調(diào)查中,70.9%的受訪者認為,語言貧乏是由于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要求更加直接和簡潔的表達,65.4%的受訪者則將此歸因于同質(zhì)化表達、全民復制的網(wǎng)絡氛圍。
反思自己失語的原因時,“文字失語者互助聯(lián)盟”成員楊逢意認為,社會氛圍可能的確是重要原因之一:對直接、簡潔的普遍大力追捧會催生大量同質(zhì)化表達,而同質(zhì)化表達往往就是失語的前兆。在她看來,盡管不乏個人懶惰的因素,但“同質(zhì)化表達”有時也是被迫發(fā)生的。
“比如說‘yyds’(永遠的神)、‘srds’(雖然但是)、‘絕絕子’這樣的表達,大家都在說,如果你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意思,或者不用這些詞,那可能就無法和身邊的人正常交流?!彼恼Z氣變得急促,“所以你怎么辦呢?只能隨大流?!?/p>
在“萬物皆可絕絕子”的時代里,表達似乎開始變得輕而易舉。但這種輕易有其代價?!拔淖质дZ者互助聯(lián)盟”成員石靜楠認為,當現(xiàn)成的表達可供隨時取用時,人可能會傾向于不做思考,直接“拿來”。這會造成表達能力的萎縮,“用進廢退嘛?!?/p>
“文字失語者互助聯(lián)盟”成員楊潤曾對組內(nèi)成員失語的情況做過大略梳理,她將石靜楠描述的“拿來”行為稱為“借他人酒杯”。信息如潮的現(xiàn)下,可借取的“酒杯”很多,從熱梗到表情包,從影視作品截圖到他人文案,所有可見的表達都可以被借用。
無論是追隨大流膨脹詞義,還是過度引用借取“酒杯”,本質(zhì)上都是對自我表達能力的廢弛。
2021年1月,高瑩離?;丶遥团笥言谝黄稹罢f?!钡臅r間明顯縮減,家人對她的“?!币膊⒉涣私?。她一度感覺自己“像個啞女”。后來,她在網(wǎng)上沖浪時發(fā)現(xiàn)了“文字失語者互助聯(lián)盟”,進組瀏覽了幾個帖子之后,覺得找到了同類,繼而“加入組織”,并發(fā)表題為“失語的第1073天”的短帖,作為自己“文字復健”的起點。
而對王怡來講,“水溫”已經(jīng)過熱,工作性質(zhì)不允許她再待在原地。文案寫作要求有豐沛的詞庫、通暢的邏輯以及良好的語感。在自己所寫文案幾次被說“無法觸動人心”之后,她開始試圖扭轉(zhuǎn)以往表達習慣留下來的強大慣性。
首先是有意識地避免借他人之口表達自己的觀點,其次削減自己對“?!?、表情包的依賴性,再次是讀書、保持學習。除此之外,她也試圖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培養(yǎng)記錄的習慣。
堅持半年多之后,王怡覺得自己寫出來的文字比之前好了很多,而她最新撰寫的一篇宣講稿,也得到了公司領(lǐng)導的認可。
既然“日光底下無新事”,而前人已就此提供許多可用的文字素材;既然有現(xiàn)成模板已可取用;既然表情包、“?!钡瓤此聘憬莸恼Z言層出不窮,那“文字復健”還有什么必要?談及此,楊逢意覺得,作為一種解決問題的手段,“文字復健”的必要首先來源于一些“很實際、很功利”的考慮:“這是生活中離不開的,與人溝通時需要準確表達自己的意思,和人交談時需要學點東西提升談吐,工作了寫文案、材料,總不能全用表情包和‘梗’吧?”
王怡也給出了類似的答案。她承認模式化、極簡化的文字有其意義:“倒金字塔式”新聞寫作就曾因適應戰(zhàn)時需要而受到褒揚。而表情包有時也比文字更為親昵、簡便,“有時我在忙碌,不能立即回復,這個時候只回復‘晚點聊’會顯得有點生疏,用些表情包會輕松一點?!比欢钪挟吘惯€存在一些需要“說自己的話”的時刻。王怡覺得,那些需要“自己表達”的時刻就是“文字復健”的意義所在。
視文字為“時光印跡”“情緒出口”的石靜楠更認為流暢的文字表達是不可或缺的能力。她慣于記錄下生活中的各種時刻,因為覺得經(jīng)歷珍貴而記憶有限,希望“通過記錄彌補記憶的缺失”。這也帶給她一些額外的“能量”:“記下這一刻的難受,之后再失意時翻回來,我會覺得以前那么辛苦都過來了,這會帶給我一些信念感?!?/p>
記錄之外,石靜楠也隱約感到,語言與思想之間的關(guān)系是雙向的,伴隨語言的匱乏而來的很可能是思想的匱乏。但這個過程到底如何發(fā)生,她沒有想明白。
喬治·奧威爾在《1984》中借塞姆之口講的話或許可以為她提供一些頭緒:“你以為我們的主要工作是創(chuàng)造新詞,可是根本不沾邊!我們在消滅單詞,每天都在消滅。我們把語言剔得只剩骨頭……你難道看不出新話的唯一目標就是窄化思想范圍嗎?”
摘自《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