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蠻

北風

地鐵口的算命先生告訴我，我是一只邪惡的上古神獸。

（一）

那個算命先生正翻著一本封底已經(jīng)掉了的《山海經(jīng)》，瞇著本來就小的眼睛，叫住我：“天遇大雨，將有大兇。你本就是邪獸，寄居在這人類軀殼，宿命會找上你，你在劫難逃。”

我冷笑一聲，掏了掏空無分文的翅膀小背包，對他吐舌頭。這背包雖然連一本書都放不下，卻是我的寶貝。

他保持微笑，指了指一旁印著二維碼的牌子：“二十。我教你如何渡劫，包教包會。”

我吸了一口我的宿命——奶茶，擺擺手：“謝謝您了，不需要?！?/p>

“別走，”他的臉上堆滿了宰客的笑容，“孩子，今天特價，九塊九，算我做慈善了?！?/p>

我頭都不回。頭頂正艷陽高照，還下大雨？搞笑呢。

可是，才走三步，滂沱大雨傾盆而下，我的眼睛都睜不開。

我趕緊把我的翅膀小背包護在懷里。

沒過幾秒，雨忽然停了。我一抬頭，是一把巨大的黑傘。

一個女孩，冷眉冷目，為我撐傘。

她抓住我的手腕，聲音比雨水還要冰冷：“你怎么墮落成這副樣子？”

“啊？”我懵了。蒼天作證，我只是每天一杯奶茶，看書就睡，考試就廢，喜歡時尚雜志里的漂亮包包和裙子，還不至于用“墮落”來形容吧？

“這就是你現(xiàn)在的翅膀？”她的眼神充滿嘲笑。

“這可是限量版的包包！我媽托人從國外給我買的呢?！蔽矣行┫訔壦恼f法，抬眼打量她：她一身黑，和黑色的雨傘將要融為一體，連綁頭發(fā)的發(fā)帶都是黑色的。

“蠻蠻，真不記得我了嗎？”大雨如注，她的聲音卻如此清晰，黑色的眼眸仿佛一塊充滿魔力的寶石，深深吸引著我。

“我……”一些破碎的畫面在我腦海中飛快閃過，它們也曾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我看見大片的天空和大海，還有無限接近的巨大太陽。但是每當我直視耀眼的太陽，畫面就一片漆黑。

“想起來了？”

我搖搖頭，光是回想那些夢境中的畫面，就讓我感到十分疲憊。

“你還想飛嗎？”她停下來，收起雨傘。太陽出來，落在她蒼白的臉龐上，讓她看起來那么不真實，仿佛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我困惑不已：“飛？我倒是很想開飛機，但他們都說，女孩子開什么飛機……”

“轉(zhuǎn)世這么久，你已經(jīng)忘記飛翔的感受了嗎？你忘記云朵上的水珠和太陽的溫度了？忘記四海八荒都在自己翅膀下的那種快樂了？當你飛翔的時候，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你身體里慢慢升起，再重重落下……你忘記自己是誰了嗎，蠻蠻？”

她的聲音里除了憤怒，還有一種破碎感，仿佛三歲的孩子失去了心愛的玩具。

“我是……誰？”這回，我也困惑了。

（二）

奶茶店。我將芝士蛋糕推到女孩面前，她搖了搖頭。

我又給她點了一杯手搗檸檬茶，她一動不動。

“你就是這般沉溺于俗世的誘惑嗎？上古神獸，不會飛就算了，還在地上喝這些凡人的俗物？你忘記九重山上仙露的味道了？”

說實話，上一個和我說這么多反問句的人，是我的語文老師。她質(zhì)問我坐在第一排怎么睡得著、這個年紀怎么能睡得著、早上第一節(jié)課怎么睡得著的時候，表情和這女孩一樣。

我把檸檬茶又向前推了一點，女孩勉為其難地喝了一口。

然后，她的瞳孔開始放大。

“這……”

“不比你那九重仙露差吧？”

她吞了吞口水：“尚可?！?/p>

然后幾秒鐘喝掉了一整杯。

“所以，我是一只鳥？”看她喝得挺滿意，我展開調(diào)查。

“蠻蠻也被認為是比翼鳥，是崇吾山中一種像野鴨子的鳥類。單只蠻蠻僅有一只翅膀和一只眼睛。只有當兩只蠻蠻并在一起時，才能飛翔?！彼_始吃芝士蛋糕。

“所以，你也是鳥？你叫啥？”

“古人將比翼鳥視作成雙成對、不離不棄的美好象征，卻往往忽視了比翼鳥的出現(xiàn)是大兇之兆，預示著天下即將有水災。我叫……丫丫?！?/p>

真是個和她冰冷氣質(zhì)毫無關聯(lián)的名字。

“所以，我倆只要往哪飛，哪里就發(fā)大水？”

“見則天下大水。我們被認為是中原的邪獸，慘遭獵殺，存者寥寥。我去了你們世界的很多地方，你是唯一一只還在中國的蠻蠻。”

“你想帶我一起回去，飛上天？”我難以置信。

她點頭。

“讓我理一理，”我長吸一口氣，“《山海經(jīng)》里的神獸都是真的？它們轉(zhuǎn)世后都在做什么？”

“我來人世觀察了一段時間，轉(zhuǎn)世的神獸有的在還貸款，有的在洗車，有的在做檢票員，有的在擰螺絲。”

“逗我呢！上古神獸去工廠打工？”

“世事無常。你看，那個廣場舞領舞的阿姨，前世是《山海經(jīng)》里的鳳凰?！彼噶酥覆ＡТ巴庹谔璧耐跄棠獭?/p>

“鳳凰？她？”我差點把蛋糕噴出來。

女孩打了個響指，只見王奶奶的身后懸浮著一顆金色的寶石。寶石上刻著金色的鳳凰圖騰，那鳳凰是那么小，卻又那么真實。

我又環(huán)顧四周，就在這小小的廣場，居然還有一只上古神獸，正是那個地鐵口算命的大叔，只是由于光線昏暗，我看不清寶石上的圖案。坐在我對面的女孩，身后也懸浮著一顆黑色的寶石，上面刻著一只翅膀。

“難道說……另外一只翅膀？”我問她，她點點頭。

我回頭一看，身后居然有一顆一模一樣的寶石。我伸出手，剛接近寶石，就感到一陣刺骨的疼痛。

“小心！這是我們的魂石，位置不能移動，動輒摧心剖肝，痛不欲生?！?/p>

我趕緊收回手，被針扎一下我都覺得疼。

“那些不愿轉(zhuǎn)世的上古神獸，如今都在哪里？”我若有所思。

她放下叉子，嘆了口氣，注視我：“跟我來?！?/p>

（三）

我們乘地鐵前往城市盡頭，換乘了許多條線路。

“像兩只老鼠到處在打洞。誰能知道我們曾是翱翔在萬丈高空的神獸？”女孩苦笑。

“地鐵不堵車，很快的?！蔽业故切U開心。

“和我一起飛，萬丈高空，自由飛馳，不比這快？”她再次激動地抓住我。

“我媽也經(jīng)常問我，好好學習，考個清華，不好嗎？但比起學習，我就是更喜歡跑跑跳跳啊?！蔽覕偸帧?/p>

她有些生氣，不再搭理我，直到我從背包里掏出了蛋黃酥、布丁燒、草莓酸奶、棒棒糖……逐一塞到她手里，她的嘴角才勉強微微上揚。

地鐵停下，車站空無一人。她看了看我，脫下黑色外套，披在我身上。

“哇，大夏天的，你自己穿吧?！蔽乙摰敉馓?。

她沒理我，敲擊身后的馬賽克磚。磚重新排列，成了一只鳥的形狀。

“這不是普通衣裳，里面縫了我的羽毛，可御寒?！?/p>

馬賽克磚墻打開，我愣住了，眼前白茫茫一片。

我裹緊黑色外套。她帶我進入冰天雪地的世界。

晨光里，海天都披上了一層粉紅色的輕紗，海面如鏡面般平靜，大小冰山或遠或近地漂浮在海上，海豹在浮冰上懶洋洋地躺著，企鵝群此起彼伏地躍出水面，偶有鯨噴出水柱……這正是我夢想中的極地美景，如今它真真切切地出現(xiàn)在了眼前。

“太美了！”我沉浸在白色雪原中。

“這極地，除了冰雪，沒什么可享受的。倘若在一片白茫茫中出現(xiàn)別的色彩，反倒沒什么好事?！?/p>

“啊？”我不理解。

“色彩變化往往意味著裂縫。這樣的環(huán)境中，你只想看見白色，只需要單調(diào)枯燥。別的色彩可能是你避之不及的開闊水面，也可能是高達20米、擋住去路的冰脊，隨時都會讓你喪命九泉，”女孩變得異常嚴肅，“人類世界充滿了機器一樣的神獸，輪船、飛機、火箭……已經(jīng)沒有我們生存的地方。就算是神，如果不被相信，神力也會有消失的一天。我們蟄伏在這極地的小島，有的長眠，有的訓練，就是等待著《山海經(jīng)》再次成為現(xiàn)實的一天?！?/p>

丫丫轉(zhuǎn)向我，輕輕地握住我的手，冰山一樣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想和我一起去看看這廣闊冰原嗎？”

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電流穿過身體。靈魂深處的另一個我點了點頭。

我們相對而立。

“閉上眼睛?！彼ё∥摇?/p>

地面漸漸與我無關，天空才是我的故鄉(xiāng)。

“蠻蠻，睜開眼?！?/p>

當我睜開眼，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紅色的巨大飛鳥。而我的身體里，有另一個聲音，我與她仿若還未出生的雙生子，擁有彼此，也擁有這廣闊天地。

藍色的冰、粉紅色的雪、偷石子的企鵝、躺平的海豹、自由飛翔的信天翁、優(yōu)美的鯨歌鯨舞，世界盡在我們眼前。我們和鯨一同起舞，越過冰川，穿過云層，無限接近太陽。

“我真的會飛？”我從未如此快樂過。

“你我是上古神獸，沒什么能阻止我們飛過大千世界、萬里長空?！?/p>

忽然，一把黑色的劍刺過我們的胸膛。

我們從萬丈高空墜入冰原海底。

（四）

海底。我們恢復了人形，我拉著丫丫一起游出水面。

恍惚間，我看見一只巨大的怪獸，九個腦袋，蛇的身子，盤旋自繞。

“它是誰？”我敢說，任何電影里的怪獸都沒它可怕。它經(jīng)過的純凈冰原，迅速變成黑色的沼澤，腥臭難聞，冰原里棲息的生物都落荒而逃。

“是相繇，蛇身九頭，食人無數(shù)，所到之處，盡成澤國?！迸㈩澏丁?/p>

“能不能說點我能聽懂的？”我爬上岸，大口喘氣。

丫丫定睛看著我，命令：“跑！”

她的肩膀一直在流血。剛剛為了救我，她擋住了相繇的利劍。

丫丫努力用掌心凝聚力量，試圖在冰川上打開石門。

“等石門打開，你就回到你的世界，這邊交給我?！彼孽r血直流。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我哭了。

“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p>

“聽不懂?！蔽铱薜酶舐暋?/p>

“你請我喝了比九重仙露還好喝的飲料，我自要待你好?！?/p>

“只是一杯奶茶?！蔽揖o緊握住她的手，就像握住自己的手一樣。

“蠻蠻，我們本是一體，如今，都有自己的生活。重回九重山，是我的夢想，不是你的。你若在這凡間快樂，我也為你快樂。無論滄海桑田，轉(zhuǎn)世輪回，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活著，我便沒有死?！?/p>

她打開石門，將我推上前去。石門的另一邊，就是安全的地鐵站。

“記住，我們上古神獸來人間一趟，要守護蒼生，不能虛度光陰?！彼纳砩鲜茄?，卻笑得閃亮。

我往前走了一步，轉(zhuǎn)過頭，抱住她。

身后的石門重重關上。

“既是一體，你若有難，我絕不獨活?！?/p>

相繇已經(jīng)踏上冰原，化為人形，一步步向我們走來。

（五）

他吹著口哨，懷里還揣著那半本殘破的《山海經(jīng)》，依舊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印?/p>

“果然是你?！蔽彝忝壬?，將受傷的丫丫護在身后。

“相繇，你不是被大禹殺了嗎？”丫丫反問。

“邪獸都是活到最后的。我在沼澤深處吸取了大量尸體的力量，拼著一口氣活了下來。這個世界還是我的！人類不配擁有世界！你們兩個，想活就臣服于我！”

“別廢話了，找個廠擰螺絲不好嗎？”我翻了個白眼。

“她中了我的利劍，魂石碎了一半，飛都飛不起來，還想反抗？漏網(wǎng)之魚，世間尚有;脫天之鳥，宇內(nèi)絕無?！彼忝壬忠粨]，黑色的冰原里爬出無數(shù)邪獸，隨時準備將我們生吞活剝。

“你還飛得起來嗎，斷翅膀的野鴨子？”相繇嘲笑丫丫。

我閉上眼，再也無法忍受。

“誰說她不能飛！”我伸出手，集中精力。黑暗中，我再次看見了懸浮在空中的魂石。我握住魂石，在徹骨的疼痛中，也絕不松手。

“蠻蠻！住手！”丫丫大喊。

冷汗從我的額頭滴下來。我用移山的力氣，將我的魂石合在丫丫的魂石旁邊。

兩只翅膀合在一起，丫丫的魂石終于完整了。

她變成巨大的紅色飛鳥，振翅高飛，帶我沖過云霄，逃離黑暗的冰原，飛過結(jié)界之門，回到現(xiàn)實世界。

“相繇不會輕易放過我們。相繇留下的地方，腥臭難聞，五谷不生，水潦成災，無法居住。我要回去繼續(xù)守護冰原?！钡罔F口，人來人往，丫丫和我道別。

“保重?！蔽抑?，我們將不再相見。

“此后，你只有這肉體凡胎，甘心嗎？”她問。

“巧了，我就愛這肉體凡胎?！蔽覕倲偸帧?/p>

“無可救藥。”她又恢復了傲嬌的樣子。

“不需要魂石，我也能飛。”

“吹牛?！?/p>

“拭目以待吧?！蔽肄D(zhuǎn)過身，背對她擺擺手。

離別，總是傷感。

從那之后，我不再需要翅膀小背包了。我忽然明白，如果我的一只手被不實用的小背包占著，就意味著所有用兩只手才能完成的趣事，比如沖出冰原殺出一條血路、張開雙臂擁抱心愛的朋友、勇攀成功高峰、打敗邪獸這些，都得與我告別了。

我上語文課也認真了些。當我讀到“豈曰無衣？與子同裳”時，莫名落淚。

有一天，我夢見自己通過了飛行考試。我駕駛著飛機，穿過云層，擁抱太陽。

當我看向窗外，一只巨大的紅色飛鳥穿過云，與我駕駛的飛機并肩。她的翅膀比飛機還要寬闊。

我揚起嘴角。

我們一起穿過萬里長空。天高任鳥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