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浩帆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剛過中秋,一場大雨提前把武漢拉進了冬季。風呼呼作響,雨連綿不斷。想起遠去不久的父親,心更加寒冷。
失去父親后,生活一下便沒了著落。學(xué)校發(fā)放的軍大衣,成了我抵擋寒冷的唯一依靠。
兒行千里母擔憂。半個月后,收到母親的來信。母親說,“武漢冷了,我給你織一件毛衣吧。從小到大,母親至今未給你織過一件毛衣呢。”聽人說,毛線很貴,不敢奢求。沒了父親,母親便沒了靠山。她一邊干著農(nóng)活兒,一邊賣雞賣鴨,為我四處籌措學(xué)費。真的不知道,母親是怎么拼湊出來的。
春節(jié)回家,母親看見我穿著制服和軍大衣,感覺特別精神。當母親掀開軍大衣看見里面空空,只剩下秋衣秋褲時,她嘀咕了一句,“還是挺精神的……”聽得出母親的聲音帶著哽咽。
臨近返校的日子,母親讓我去縣城再看看四伯父。四伯父與父親感情好,時常不忘接濟我們。小時候,我就喜歡去四伯父家玩兒。
到了四伯父家,堂嫂和四娘正坐在火柜上(烤火取暖的一種木柜子),她的手中正織著一件毛衣。一看是我,懷孕的堂嫂便迫切地問我:“肥滿,你什么時候回學(xué)校?”“肥滿”是我的乳名?!昂筇焐衔?。”我輕輕答道?!芭?!那我要加快速度,爭取明天完工?!蔽矣悬c兒摸不著頭緒。四娘見我莫名其妙,接過話,說:“你媽沒跟你說呀?”然后,便把她所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了我。原來,母親說給我織毛衣后,就去商店購買毛線。當她得知,毛線一扎要幾十塊錢,完成一件衣服要二三百元時,她猶豫了,最后還是決定把錢留下來給我上學(xué)用?;丶液螅延H手給父親織的毛線衣從箱子底下翻了出來。想起父親,母親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中秋節(jié),堂哥帶著堂嫂來我家送月餅??匆娔赣H一邊拆毛衣,一邊織毛衣,手腳并不利索,堂嫂便主動要求,讓她來完成這個任務(wù)。
堂嫂說:“白天干農(nóng)活兒,已經(jīng)夠累的了,晚上哪有精力織毛衣??匆娝菢幼?,我的心里就堵得慌,便帶回來了?!蔽覇査哪铮骸案赣H的毛衣是母親織的?我可從來沒見過她織毛衣呀!”
“那是你爸外出修鐵路的時候,你媽媽給你爸織的。肥滿,你知道那毛線的錢是哪里來的不?”我搖了搖頭。四娘說:“賣了兩次血換回來的。你爸知道后,心痛她,就再也不讓你媽織毛衣了。”
難怪沒見母親織過毛衣。二十多年沒摸過針線,為了兒子再次拿起針,一線一線地編織起來。我的心中無法想象,母親心中那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全部在她手中上下交織著。
為了給母親留下一些念想,堂嫂重新把父親的毛衣織了回去。望著堂嫂手中的新毛衣,我知道又是四伯父出的錢,忙說:“謝謝四娘。”四娘告訴我,是堂嫂買的。我忙轉(zhuǎn)身致謝堂嫂。堂嫂卻說:“都是一家人,怎能說兩家話呢。”我鼻子一酸,趕緊向衛(wèi)生間走去。平靜了一下情緒,我回到客廳。靜靜地注視著堂嫂忙碌的雙手,兩根針圍著一根線在手上不停地交織著。不知不覺中,籃子里的線團慢慢在縮小著它的身體。也許坐的時間太久,堂嫂不時抬頭伸一下腰,甩一甩手指。突然,她雙手撫著肚子,快速地從火柜上下來,小跑到天井邊,嘔吐了起來。我勸她等生了寶寶再織。
晚飯后,我和伯父一家人聊天兒,堂嫂還在織著毛衣。見時間不早,堂嫂對我說:“你先去睡吧,讓你哥陪我再織會兒,火柜里還是挺暖和的?!?/p>
早餐后,我準備回去了。堂哥提個袋子過來,里面裝著兩件毛衣。他說:“你嫂子睡得晚,就不來送了?!彼€鼓勵我好好讀書,有事給他寫信。
回到家,母親興奮地讓我試穿一下毛衣。當她看見父親那件完整的毛衣時,臉色瞬間變了,眼淚飛快地流了出來。她把毛衣輕輕放在臉上,反復(fù)揉動著……見我呆呆地站立一邊,母親忙讓我把毛衣穿上。
這是一件藍色的毛衣,圓領(lǐng)口、小袖口,麥穗般的花紋,散發(fā)著青春的氣息,讓我感覺既合身又舒服。只是左胸前兩個字母F和Z,散發(fā)著別樣的氣息,令我沉思。那是堂嫂用父親的毛衣線精心編織的一幅“父子”情,讓我時時感受著父親的溫情。母親說:“你一定要記住大家對你的好?!蹦赣H的話語,讓我更讀懂了F和Z包含的另一層深意:負責!